第125章 第 125 章
弗朗西斯的夏天走到了末期。
空氣的溫度不再灼熱,日光逐漸變得溫和,龍脊山谷后的集中耕地褪去了一點綠色,轉而顯現出類似於陽光一般的金色來。安穩了一整個夏天的領民摩拳擦掌,把農具與武器擦拭了一次又一次,時刻準備着在禁獵期結束之後湧入龍脊山谷或者其它任何一個有魔獸或者普通動物活動的山谷密林。
要放在從前,領民們是不會這樣期待的。
弗朗西斯的土地曾經貧瘠到無法負擔領民的需要,領民們只能被迫進入魔獸的活動區域獲取食物,那個時候的狩獵充斥着危險,領民用鮮血甚至生命在狩獵中為自己的親人謀求活下去的機會,他們很多年都是這樣跌跌撞撞地過來的,也以為會一直這樣下去。
直到十一年前,被叫做紅薯與馬鈴薯的東西經過領主耕地的試種植之後免費推廣向整片領地。
一開始領民們並不認為這兩種作物能給自己的生活帶來多麼大的轉變,只是懷揣着對領主的信任改種了它們,然而一年以後,他們望着在土地上堆成小山的馬鈴薯與紅薯,手不受控制地顫抖起來。
弗朗西斯從不感謝神明,它所孕育的領民用額頭貼着粗糙的地面,感謝作物背後的小少爺、感謝發放這些作物的領主、感謝行走在田埂間一次又一次地告訴他們怎樣種植才合適的護衛軍士兵、感謝一年之前拔掉土地中原本的作物、並且悉心照料這兩樣聞所未聞的作物的自己。
在此之後,越來越多的作物百花齊放一般出現在了弗朗西斯原本貧瘠的土地上,領民們不再為了飢餓發愁,甚至可以加工這些作物販售給弗朗西斯特產商店或者烹飪后售賣給其它領民和經過的冒險者。狩獵彷彿已經成了沒什麼必要的事,然而剛剛得到了安逸的領民還沒有享受多長時間,又閑不住地想要再次進入那些危險的地方。
一個胖乎乎的、在耕地里勞作了大半輩子的大叔站在鎮頭的高台上神采飛揚地揮舞着手臂說:“曾經我們餓着肚子都能殺死那些該死的魔獸,現在我們能吃飽了、身體充滿了力量,更不能忘記曾經揍得那些魔獸屁滾尿流的自己!”
他豆芽菜一般的兒子站在台下,苦着一張臉,不想回憶自己“揍得魔獸屁滾尿流”的父親前幾年因為被羊角鹿的風刃颳了一下而一整個冬天都沒能爬起來的悲痛往事。
披着斗篷和克拉倫斯一起站在不遠處的伊萊看着躊躇滿志的人群,眨了眨眼睛。
第二年行政署發佈了《弗朗西斯狩獵準則》。
準則並未嚴格規定準許狩獵的時間,只劃定了不允許進入的危險區域,比如龍脊山谷的深處、尤歐山脈的頂端、以及重兵把守的科爾山。在此基礎上準則還給出了有巡邏隊巡視的魔獸活動區域,並且強調巡邏隊的巡邏時期只在每年的夏末到秋季收穫日之前。
準則說得委婉,但領民們都知道,這就是限定了狩獵時期的意思——在有保障又不是非做不可的情況下,誰又願意去冒那個險呢?
原本的暗示就這樣在領民的執行之下變成了約定俗成的規矩,隨着時間的流逝,領民們開始稱有巡邏隊巡邏的時期為夏末狩獵期。連逐漸多起來的、要去人跡罕至之處的冒險者也形成了要在這個時期深入魔獸活動區域、將外圍留給有士兵保護的弗朗西斯領民的默契。
今年的夏末狩獵期比過往的每一次都要更加熱鬧一點,因為在今年夏初,弗朗西斯第一冶鍊廠在弗朗西斯特產商店發售了第一批鋼製武器。
與前兩年發售的鋼製農具相同,這一批武器雖然放在了理論上主要做商隊生意的特產商店中,但事實上只出售給持有弗朗西斯身份證明的領民,價格只需要一枚遊星銅幣,幾乎等於白送。正式發售的那一天清晨,所有的商隊與外來冒險者都要為熙熙攘攘的領民讓步,他們眼睜睜地看着特產商店的員工舉着由弗朗西斯鋼製成的武器聲嘶力竭地高深講述這批武器的特性與購買方式,心裏百味雜陳,嘴上卻說著:“不過是只能給普通人用的、沒有附魔的武器。”
弗朗西斯的天賦者絕大多數都進入了親衛軍,剩下的一點也是奔走在危險之中很難回一次家的冒險者,在場所有的領民全都是普通人,誰也不在意那些武器到底有沒有附魔、究竟能不能給天賦者使用。他們只知道這些武器非常鋒利,無論是砍魔獸的頭還是肢解普通動物都非常順手。
有了趁手的武器,大家都期待着在夏末狩獵期大展身手。
然而就算在這樣的情況之下,領主城堡放出的要招聘僕人的消息依舊引起了所有領民的注意。
眾所周知,領主城堡的僕人待遇優渥、工作輕鬆、環境安全,就算排除弗朗西斯領民對領主天然持有的濾鏡依舊稱的上是一份非常難得的好工作。或許就是因為這份工作太好了,領主城堡內的僕人都不會輕易離開,以致於很長一段時間裏領主城堡的僕人中都沒有出現新面孔。
上一次招聘僕人還是在大少爺與小少爺被偽裝成女僕與親衛的間諜綁走之後,算算到現在已經十一二年。
十一二年一度的招聘讓整個弗朗西斯都“暗流涌動”,領民們過五關斬六將,走到最後的只剩六個人。羨慕這六個人的不在少數,誰也想不到這六個人現在有多麼迷茫。
在踏入弗朗西斯領主城堡之前,面色嚴肅的女僕長站在他們面前,開口的第一句不是向他們介紹規矩、也不是將他們安排到不同的地方,而是——
“你們要記住,絕不能再讓小少爺偷偷跑出領主城堡。”
六個人大腦宕機:什麼小少爺?什麼偷跑?誰偷跑?為什麼是再?
弗朗西斯的小少爺在領民心中的形象溫和善良又柔弱,現在驟然得知小少爺偷跑——甚至很可能是多次偷跑——六個人都有點沒反應過來。
一旁蜜糖色眼睛的真·斯科皮隊長沉痛地點了點頭,補充道:“尤其是不能藉著別人的身份偷跑。”
六個人的眼神變得驚恐了:什麼?還藉著別人的身份偷跑?
他們的驚訝與難以置信顯而易見,女僕長嘆了口氣,自己也有點頭疼。
小少爺跨過明年都快十八歲了,本身又是強大的魔法師,大少爺在這個年紀已經進入親衛軍營跟着親衛軍士兵去平復魔獸暴|亂,按理來說他們根本不應該用“偷跑”這個詞語來形容小少爺的行為——這個年紀喜歡往外面跑才是正常的,放在其他任何一個人身上都能光明正大地出去再歡歡喜喜地回來。
但如果每次出去回來都要在床上躺一段時間就不對了。
最近的例子就是今年夏天伊萊一聲不吭地頂了斯科皮的身份去弗瑞茲臨時監獄。
其實一開始這件事情並沒有引起多大的注意,奧林提前得知伊萊要走、還在後者出門之前把人堵在門口囑咐了幾句,迪倫時不時能得到在親衛軍營的黑甲衛兵報告伊萊近況的信,就連菲瑞婭也只習慣性地擔憂了幾天、還在得到洛浦夫人的邀約之後就把憂慮拋之腦後。
弗瑞茲臨時監獄從來都沒有生出過什麼事端,附近既沒有危險性高到無法處理的魔獸、駐紮的士兵也不在少數,怎麼看都比伊萊常去的龍脊山谷要安全不止一星半點,而且巡邏隊一月一換班,怎麼算伊萊也在那裏呆不了太久。
正如他們所料,一個月後伊萊毫髮無傷地帶着兩個外來者回來了。迪倫花了半個晚上好不容易接受了“弗瑞茲臨時監獄出了那麼大的亂子我這個領主卻被齊心協力地瞞在鼓裏”這一殘酷的事實,轉而決心第二天早上就此“狠狠”教育伊萊一頓,然而他做好了一切準備、連開場白都偷偷在心裏預演過好幾個版本,第二天伊萊卻沒有出現在餐桌上。
回到領主城堡的當天晚上伊萊開始發燒,燒到神智都不太清醒,要是有人去叫他,他就用滾燙的臉頰貼着來者的手,哼哼唧唧地說難受。他吃不進東西,好不容易餵了一點湯進去,張嘴吐出來的卻是血。
伊萊把所有人都嚇壞了,沒有人知道他為什麼這樣,連與他一起回來的衛兵都說不清楚。
菲瑞婭入睡后頻繁地驚醒,奧林不再執行時長在一天以上的任務,迪倫表面上沒什麼異樣,但菲瑞婭從夢中驚醒時迪倫永遠不在她的身側,而領主書房徹夜燈火通明。
那段時間整個領主城堡都壓抑得可怕,有多愁善感的女僕想要躲進某個隱秘的角落裏,卻不小心撞見了早就在那裏的女僕長。女僕長是很雷厲風行的,訓斥她們這些小女僕半點也不留情,那個時候卻面對着青灰色的牆壁悄悄地抹眼淚。
領主城堡的異常傳進了許多貴族的耳朵里,這些貴族表面不動聲色,暗地裏卻在說——弗朗西斯的小少爺恐怕不太好了。
弗朗西斯的小少爺行事從不顧及貴族利益、於是從來不得貴族喜歡,但在說這些話的時候,不喜歡他的貴族欣喜之下也生出了許許多多的難過。在這樣複雜的感情的驅使下他們走出莊園,聚集在一起細數小少爺過去做過的“壞事”,數來數去,最後眼淚都掉進酒杯里,他們說,小少爺也是很好的。
有貴族把遊星帝國所有領主的兒子羅列了一遍,最後大家難過到連那一點最初的欣喜都沒有了。
雖然伊萊的母親出身於柯蒂斯、還老是瓜分他們的利益給平民、賺錢也不帶着他們一起,但仔細看看其它領地的領主之子,要麼兄弟相爭、要麼出了個飛揚跋扈的、要麼就是扶不上牆的爛泥,而伊萊本身是個強大的魔法師、性格也很溫和、與兄長奧林的關係也很好,還做出過區區多多對弗朗西斯這片土地有大益處的事,真的是翻遍全大陸都找不出一個像他這樣好的小少爺了。
於是當奧林接到情報滿懷怒氣地殺來準備讓這群見不得他弟弟好的愚蠢貴族付出代價的時候,就被這一片愁雲慘淡給驚得差點連重劍都沒拿住。那時心思纖細一點的貴族已經開始抹眼淚了,看到大少爺出現在他們的秘密集會中也沒有反應過來這意味着什麼,反倒是積極地衝上去憂心地感嘆:“大少爺,小少爺可千萬不能有事啊!”
這個貴族一百二十九歲,天賦大約也不是很強,皮膚都乾巴巴地皺在一起,一把鼻涕一把淚地衝上來的樣子把身經百戰的奧林嚇得後退了好幾步。
伊萊不太好了是從蛛絲馬跡中得出的推斷,但被面色陰沉的大少爺以“詛咒弗朗西斯的小少爺”為理由狠狠收拾了的貴族們就顯而易見地不太好了。
下一次這群貴族們聚在一起,討論的話題就變成了“我覺得大少爺當領主好像也不是很好”和“小少爺可千萬不能出事啊”了。
一己之力扭轉弟弟風評的奧林坐在伊萊的床前,臭着一張臉拿匕首削蘋果的皮,沒什麼好氣道:“我看他們現在恨不得抬你上位做這個領主。”
伊萊靠在柔軟的枕頭上,臉色和唇色都蒼白,臉頰卻被奧林塞進來的水果塞得鼓鼓的。他費勁地把這瓣蘋果咽下去,皺起眉頭回答:“那你是不摘試驗田裏那顆蘋果樹的果子了?”
奧林動作一頓,趕緊又塞了一瓣蘋果進伊萊嘴裏。
是的,這個時候伊萊其實已經開始好轉了。
不知道是因為身體在頻繁的出問題和修復問題中總結出了一種獨有的保護機制還是因為本身年輕、恢復能力好,伊萊的恢復速度比起急匆匆趕回來的撒比亞預測的要快很多。雖然他時不時還會咳兩聲,動作幅度大一點還會頭暈,什麼也不做都會感到疲憊,但總之是比之前躺在床上哇哇吐血的樣子要好太多了。
對自己的身體要求不太高的伊萊非常滿意,他漸漸好起來,領主城堡重回往日軌跡,但陰影始終留存在每個人心中。
某個夜晚菲瑞婭輾轉反側,最終還是搖醒了迪倫,迪倫迷迷濛蒙地“嗯”一聲,得到一句煞有介事的:“要不我們還是把伊萊關在城堡里吧?”
菲瑞婭頂着一張柔美優雅的臉說著這樣恐怖的話,嚇得迪倫一下子就清醒了。
仔細算算每次伊萊主動或被迫出遠門回來都要病上一場,前幾次是慢慢好起來了,但下一次呢?下下次呢?菲瑞婭不想賭,她也賭不起,她是柯蒂斯家族唯一的大小姐、弗朗西斯尊貴的領主夫人,她可以從容冷靜地周旋在遊星王城和弗朗西斯的名利場、作為魔法師也稱得上一句強大,但在這個時候她只是一個最普通的母親。
她生下伊萊,看他從眼睛都睜不開成長到現在這樣風華正茂的樣子,實在沒辦法接受一絲失去他的可能。
迪倫輕輕拍拍菲瑞婭的背,用額頭抵着妻子的額頭,沙啞的聲音中倦意還未褪去,他說:“伊萊已經長大了。”
可以在一個月內找出困擾整個弗朗西斯一年多的外來者背後的秘密,已經長大到比所有人的想像更優秀的程度了。
想要把伊萊“關”起來的菲瑞婭在丈夫的安慰之中慢慢睡去,迪倫卻無法再閉上眼睛。第二天一早,在菲瑞婭奇怪的視線之中,迪倫宣佈:“我打算再招聘幾個僕人。”弗朗西斯的領主頓了頓,接着面不改色地補充道,“專門來盯着伊萊。”
他不能關着自己的兒子,叫幾個人來預防兒子偷跑或者在兒子偷跑后馬上報告還不行嗎?
當時伊萊還在睡覺,在場的只有菲瑞婭與奧林,結果可想而知。
這就是領主城堡時隔十一二年突然擴招的原因。
女僕長嘆了口氣,在十二隻寫滿“我非常震驚也不理解”的眼睛的注視下,她補充道:“讓你們看着小少爺,是真的只能看着,如果小少爺流露出要出去的動向,你們只需要跟着、然後分出一個人來找我,或者旁邊的這位斯科皮衛兵。”
“你們既然能走到這裏,應該是懂如果小少爺想要甩開你們的時候該怎樣做的,不要真的去阻攔小少爺。”
伊萊是自由的,沒有人能禁錮住他,就算是以愛的名義。
……
六名剛見面就被“委以重任”的僕人第一次走進了領主城堡。
他們好奇又隱秘地四處張望,隨着前進的步伐,他們看見的景象越來越多,眼睛也越瞪越大。
在弗朗西斯的民間傳說里,領主城堡的模樣一共有七八個截然不同的版本,其中傳播最廣的兩個版本被偶然聽見的伊萊簡明扼要地概括為為“貧窮版神國”和“plus版移動要塞”。從這兩個名字就能看出來弗朗西斯的領民對領主居住的地方有兩個美好的祝願——一個是富麗堂皇,一個是固若金湯。
然而真正的領主城堡乍一看與這兩個詞都沒有什麼關係。
從外面看高聳厚重的城牆內部爬滿了鬱鬱蔥蔥的藤蔓,粉色的花點綴在其間,偶爾輕飄飄地落下來,落到被精心修剪過的灌木表面,一個女僕踮着腳尖小心翼翼地摘下它,笑嘻嘻地別在同伴的耳朵上。
同伴扶着花說了什麼,兩個年紀不大的女孩子親親熱熱地挽着手臂,順着蜿蜒的青石板路走向花園深處。新來的僕人不由自主地順着她們前進的方向望過去,望到了一座在陽光下閃耀着某種光芒的玻璃房子。
那是領主夫人菲瑞婭·弗朗西斯的玻璃花房。
領主夫人使用的玻璃與領民們使用的玻璃也沒有什麼不同,新來的僕人們看着看着心裏的拘束與緊張竟然褪去了,他們美滋滋地想,反正都是弗朗西斯之外的人用不到的好東西。
這個突然生出的想法瞬間打開了他們的思路,他們看着花壇旁的銅製路燈桿也想這是弗朗西斯之外的人用不到的好東西、看着路過的僕人手中端着的漂亮瓷杯子也想這是弗朗西斯之外的人用不到的好東西、路過一片在花園之中顯得相當突兀的田地也想這是弗朗西斯之外的人……欸?
新來的僕人們仰着頭,看着繁茂樹冠上聞所未聞的紅色果子,心想:這次是弗朗西斯也沒有用過的好東西。
經歷了馬鈴薯、紅薯、小麥、甜菜等等等一大堆新鮮作物的推廣與種植的弗朗西斯領民心中已經有了這樣的自信——如果領主城堡的耕地里出現了什麼見所未見的作物,那麼這種作物總有一天會以一個非常便宜的價格進入他們的田地里。
新來的僕人們又高興起來,他們已經有了很多很多從前想都不敢想的美味作物,這種果樹存在於領主城堡就是存在於弗朗西斯,就算普通領民不能種植,它也是弗朗西斯之外的人享用不到的好東西。
弗朗西斯的領民在某些方面非常記仇,就比如說誰也不會忘記弗朗西斯之外的人們過去是怎樣看待弗朗西斯的。
“弗朗西斯有但其他地方用不到的好東西”這個形容就足夠取悅絕大多數弗朗西斯的領民了。
懷揣着這樣的興奮,新來的六名僕人輕快地跟在女僕長與斯科皮的身後,他們再向四周張望就沒了一開始的局促——無論是平民還是貴族還是領主,說到底大家都屬於弗朗西斯嘛!
女僕長留意到了這點變化,無奈地笑了笑。
新來的這六個僕人還挺會……呃,按小少爺的話來說是什麼?女僕長皺着眉頭苦思冥想,好像是個非常拗口的詞語,是什麼詞語呢?
啊!女僕長在心裏一拍手,恍然大悟。
就是腦補和自我攻略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