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4章 第 114 章
伊萊說這話的時候沒有刻意壓低聲音,但那幾個外來者都沒有什麼反應,大約都不太懂遊星通用語。
隨便一跳就落到了一沒人懂遊星帝國通用語的地方,伊萊頗有些遺憾地想,如果能把這個運氣放在抽卡上就好了。
伊萊這樣想着,突然感受到外來者的陣營里傳來一道有些敵意的視線,他回望過去,剛好捕捉到少年外來者閃躲的眼神。這名外來者的年紀看起來比伊萊還要小一截,臉頰和鼻頭都圓圓的,看上去脾氣很好的樣子。
“他們好像都不太喜歡你。”
艾薩克用平靜的聲音製造了幸災樂禍的效果。
伊萊聳了聳肩,不很在意地回答道:“我又不是金幣,怎麼可能誰都喜歡我。”
艾薩克還算意料之中地看了一眼伊萊確實沒有什麼抗拒情緒的臉,絕大部分沐浴在愛中的孩子都很難接受別人外露的惡意,這位弗朗西斯備受寵愛的小少爺在這方面倒還蠻特別。
不過這個年紀的少年在與他有過那樣嚴重的不愉快之後還能主動提出合作,這就足夠違背常理了。艾薩克將心比心,覺得如果自己在伊萊這個年紀經歷一模一樣的事情,他應該會不惜一切代價、像條瘋狗一樣咬下對方的一塊肉。
“他們怎麼不說話。”伊萊往艾薩克的方向走了一步,他微微仰着頭用氣音說,語調有些費解,“這個時候他們不該瘋狂地抨擊我這個惡魔之子嗎?”
順便在情緒激動之下透露出一點十分有價值的線索。
“你不是說小綿羊怕惡魔之子是正常的嗎?”
伊萊一怔,對哦,忘記這一茬了,就算知道對方聽不懂自己說的話、但在恐懼之前誰還敢出聲呢?
“失策了,”伊萊一手錘在自己的掌心,眼睛裏寫滿了後悔,“跳下來的時候該把帽子拉好的。”
艾薩克沒想到他得出的是這樣一個結論。
這個時候站在旁邊的衛兵們終於反應過來了,一個黑甲衛兵走上來一個拳頭錘到自己的胸口上,對着艾薩克扮演的斯科皮隊長說:“埃文·科里,隸屬於倫克朗·艾里斯都隊長。”
伊萊輕輕踢了踢艾薩克的腿甲,後者回了個一模一樣的禮,用沉穩的聲音說道:“斯科皮·謝爾德,小少爺的親衛。”艾薩克又側過身把伊萊讓出來,介紹道,“這是外援。”
伊萊還蠻意外地望了一眼艾薩克,他從前一直覺得總是一副冰塊臉、滿眼寫着我這隻半精靈比較陰鬱的艾薩克在人際交往這方面可能有點障礙,原來他願意的時候還是做得蠻好的嘛——呃,如果不直說他是外援就好了。
他今早上給唐說的那句“我是外援”真的只是一個不那麼好笑的玩笑罷了。
縱然心底千萬般思緒,伊萊還是彎起眼睛露出了個大家都看不見的笑容,也單手握拳輕輕碰在胸口上行了個禮。
黑甲衛兵露出了一個有點驚訝的眼神,他望了一眼明明該呆在小少爺身邊現在卻千里迢迢地執行一個替代性很強的任務的“斯科皮隊長”,又望了一眼第一次出現在這個地方的“外援”,欲言又止了好幾回,最終卻中斷在了遠遠的一句“艾薩克先生、斯科皮隊長”里。
伊萊和艾薩克同時轉過頭去,原來是從那邊的繩梯爬下來的唐。
這才發現那邊有個繩梯的伊萊安慰自己:直接跳下來危險是危險了點,但至少很省時間。
唐快步走過來,黑甲衛兵在看清楚他的盔甲與眼睛的同時後退一步,再次單手錘胸行了個禮。唐瞥了他一眼,匆匆點了個幅度不那麼大的頭。
這只是一個非常平常的舉動,伊萊看在眼裏,心中突然升起了一點異樣來。
唐大約真的是很厭惡天賦者,雖然沒有明確規定,但弗朗西斯沒
有那種下級對上級行禮、上級不需要回禮的傳統,更何況唐和這位黑甲衛兵共處的是一個臨時隊伍,也不算完全的上下級關係。
然而就算是這樣,唐依舊不願意回黑甲衛兵一個同等的禮。
伊萊開始有點頭疼了,護衛軍和親衛軍的矛盾看起來比他想像的還要激烈得多。
要他說親衛軍和護衛軍體系的劃分就存在着很大的問題,他們從盔甲顏色到軍營位置再到職能都截然不同,這使他們缺乏彼此一體的認同感、從始至終地認為彼此分屬兩個陣營,再加上天賦者與普通人之間天然存在的微妙關係,親衛軍和護衛軍能親如一家才有鬼了。
回去和父親提一提吧,伊萊揉了揉太陽穴,就算不能打散重組,讓他們多交流交流、製造一點能增加集體感的統一物件也行啊。
今天“卧病在床”的小少爺也為弗朗西斯操碎了心。
唐快步走來,然而伊萊現在看見漆黑的盔甲和銀白的盔甲就頭疼,他揮了揮手,勉強道:“我和斯科皮隊長想自己走一圈。”
穿着漆黑盔甲但不屬於弗朗西斯割裂軍營體系的艾薩克點了點頭,說實話他也覺得這箇舊巡邏隊長有點礙事,如果不是顧及唐,他早就打暈一兩個外來者直接帶走問話了,省得這位小少爺抓着他非要叫他斯科皮。
爬了好一會兒繩梯才爬下來的唐滿眼迷惘地順着繩梯又爬了上去,他望着“斯科皮隊長”和“艾薩克先生”溜溜達達地繞着乾涸的寒潭走了一圈,走過了整整八個區域,最後這一黑一白兩個人在他們剛剛落點的正對面站定了。
唐眯了眯眼睛,在那個區域的五名外來者中發現了兩張熟悉的面孔,它們分別屬於弗瑞茲臨時監獄裏少數來自遊星帝國的人類,這兩位中年紀更輕的那位青年還算比較配合、問的話只要不涉及到他們來到這裏的原因都會很禮貌地回答,另一位年紀更長的中年則完全不合作,甚至出現過企圖對護衛軍士兵動手的情況。
脾氣很好的和脾氣不好的放在一起,顯然氣氛並不會那麼平和、更何況這個區域並不只有他們兩個,還有其它三個脾氣也不怎麼樣的外來者。
比如現在,這五位外來者情緒都非常激動,他們說著守衛的衛兵聽不懂的語言,看起來隨時都能擼起袖子朝着彼此的臉上揍過去。
伊萊和艾薩克站在這個區域的邊緣,艾薩克彎腰瞄了一眼伊萊的眼神,覺得對方聽得很是津津有味。
“他們在說什麼?”
“那個青年外來者說他們的家園被教廷摧毀了,神明應當也知道這件事,然後另外四位對他群起而攻之。”伊萊聳了聳肩,語氣中竟然有點小小的驚嘆,“受害者竟然能給加害者找這麼多理由,真是令人嘆為觀止。”
他們只在這裏看了一會兒,這幾個外來者給神明找的理由就已經從“神明不知情全是教廷的錯”到“神明不知道那裏已經演變為了人類聚落、教廷也只是嚴格執行神諭”再到“神明知道、只是還沒來得及下達補償”了。
提出問題的青年外來者沒怎麼說話,他的四個“隊友”激情交談,甚至生出了一種吵架的既視感。
伊萊並不認為這些瘋狂給神明找理由的外來者真的那麼認為,他們只是接受不了推崇的對象突然變了個模樣的慘淡現實,並且試圖通過將對方的行為合理化來達成安慰自己的目的而已。
還挺可悲,伊萊這樣想的時候心裏是沒有什麼感情波動的,他跟這群外來者又不太熟,實在沒必要在他們身上浪費情感。
“你們真的很會找借口。”
低沉的聲音傳入耳朵,伊萊一怔,他望向身旁的艾薩克,這個總是十分安靜的半精靈一反常態地在伊萊之前以一種有點譏誚的語調開了口。
“別安慰自己了
,你們的神明已經拋棄你們了。”
他這句話高高在上,那個來自遊星帝國的、不怎麼配合的中年外來者幾乎瞬間就被他激怒了,中年外來者高聲嘶叫着向自己的同伴傳遞艾薩克話語中的意義,而伊萊望着艾薩克裸露的眉骨,突然想:這個時候的艾薩克看起來很悲傷。
他的悲傷隱藏在被冷漠和尖銳包裹的最終深處,乍一看是誰也看不見的,只有等到冷漠和尖銳被陽光烤化一點才能從冰層的縫隙里窺見幾分。
伊萊不知道這一瞬間自己看見了多少,但他的的確確是看見了。
……
為了防止新巡邏隊長來到這裏的第一天就和情緒激動的外來者大打出手,伊萊拽着艾薩克的手腕硬生生把他拖到了繩梯下面。
當然,艾薩克要是不配合的話他大約是拖不動艾薩克的。
爬上繩梯,唐早已不在這兒了,他們並肩望着腳下被開了“天窗”的弗瑞茲地下岩洞,自下而上吹起的風拂過他們的睫毛,這個時候伊萊突然有點感慨。
“神明的形象太完美了,並且所有官方的、例如教廷和各國王室一樣的機構一直在不遺餘力地深化這一點。他們的行徑催生出一群竭力排除異己的信徒。然後某一天,神明的代行人做出了與民眾的印象全然背道而馳的舉動,一部分信徒突然覺醒了,這個時候他們比起質疑神明與代行人會先質疑自己,就像你心目中經過時間修飾的某種童年食物。你對它抱有無與倫比的期待,然而當你再次如獲至寶地吃到它時你往往會發現它並不如你想像中的美好,這個時候你會先懷疑做食物的人發生了改變或者食物本身發生了改變,然後才會去想這種食物是不是一開始就不那麼美味。”
“而神明比食物更、呃,有趣的地方是,祂並不是一個單獨的點,祂的影響既長遠又全面——”伊萊皺着眉頭想了想,終於找出一個合適的形容,“硬要說的話,就像一個紅彤彤的蘋果——啊,我的意思是龍脊山谷外圍那些樹上的紅色脆果子。”
艾薩克瞥了一眼伊萊的兜帽尖尖,決定暫且忽略那個陌生的詞語。就在伊萊要繼續說下去的時候,艾薩克的聲音在伊萊的耳畔響起:“當那種果子表面出現蟲眼的時候,摘下它的那個人類或者幻想種並不會相信只有這一個浮於表面蟲眼,而會開始思索內部是不是已經腐爛了。”
“BINGO。”伊萊打了個響指,他偏過頭,玩笑一般說,“某種意義上我們還挺有默契的對嗎?”
沉默半晌之後,艾薩克緩慢又堅定地搖了搖頭。伊萊忍着笑,用手肘捅了捅艾薩克的腰腹算作報復,艾薩克沒躲,也沒被伊萊這點力道戳動。
玩笑過後回歸正題,伊萊抱着手臂居高臨下地望着那幾個外來者,唇角勾起一絲笑意。
“現在他們大約就處在潛意識開始懷疑蘋果內部已經腐朽,而理智和情感都在告訴他們連這樣的想法也是一種不堪的區間。”
這樣的區間再好不過了,伊萊很輕鬆地想,既不需要弗朗西斯費心費力地當一個無論如何事後都會引起他們反感的“惡人”,也不存在他們完成自我和解與意識覺醒而弗朗西斯在其中半點存在感也沒有的問題。
“這意味着我們只需要露幾次面、說幾句不痛不癢的話,然後——”
伊萊伸出一根手指點在某位正舉起鐵鎬的外來者身上,他指尖輕輕一彈,氣流衝破緊閉的唇舌而出。
“嘭。”
鐵鎬落下,剔透的紫色水晶稜柱分崩離析,晶塵在空中揚起,如果此時的陽光很好,它們應當看起來像一場閃閃發亮的鑽石雨,只可惜今天是一個徹頭徹尾的陰天,灰色重疊的雲層低得可怕,這讓站在雲層之下的人會覺得自己呆在一個逼仄的盒子裏。
弗朗西斯的小少爺輕快地說:“他們的信仰就徹
底倒塌啦。”
……
雖然伊萊和艾薩克跟着離開了,但他們留下的影響卻顯然不容易消散,大半天過去了,中年外來者依舊沒有平復下去。
“那個該死的弗朗西斯人,神明不會拋棄我們的!”中年外來者咬着后槽牙,他一鎬頭敲在水晶稜柱旁的石頭上,眉目因為距離波動的情緒變得有些扭曲,他情緒激動地重複道,“神明不會拋棄我們的。”
然而他不知道,重複的這一句簡直就像在說服自己一樣。
青年外來者望着咬牙切齒的中年外來者想:這個事實確實是很難接受的。
他們從出生開始就頻繁地在父母口中聽見神明這兩個字,神明賜予他們填飽肚子的食物、神明賜予部分人類超脫人類所能擁有範疇的能力、如果數百年乃至數千年以前的黑暗時代沒有神明這束代表着希望的光,人類可能至今仍然被蒙蔭在幻想種的陰影之下。
這樣的認知如同慢性毒藥一樣從每一個縫隙緩慢滲透進他們的體內,於是大陸上絕大部分人腦子裏的神明都光明又偉岸,比起一個虛無縹緲的符號更像某種意志的證明,他們堅信神明站在人類的身後,於是在面對那些強大可怖到可以瞬間摧毀一個城邦的幻想種時,他們也能夠升起一往無前的勇氣。
畢竟你看,那麼強大的巨龍一族不也倒在了被神明附加力量的勇者劍下嗎?
可是如此博愛又強大的神明漠然地注視着自己在這片大陸上的代行人、對教廷在信徒的家園掀起風暴的舉動視若無睹,所有的哀嚎與啜泣消散在了人和神明的界限里,神明高高在上,青年外來者從未有哪一刻覺得神明如此像神明過。
是啊,抬手就能毀滅這片大陸的存在怎麼可能千百年如一日地溫和注視着他們這些螻蟻呢?
不,溫和注視了螻蟻這麼久的神明,怎麼可以突然變成這個樣子呢?
“真奇怪。”
一道清冽的聲音從背後傳來,青年外來者渾身一震,他猛地回過頭,在看清眼前的景象后瞳孔緊縮。剛剛離開的白袍人此刻像只貓一樣蹲在他們背後的水晶稜柱上,就算面對八個鋼製鎬頭他的肢體動作還是很舒展愜意的。
面沉如水的青年外來者上前一步,隱隱把與自己同一區域的外來者擋在了身後。
“你們的家鄉都已經成為教廷的養料了,”伊萊歪了歪頭,裸露在外的眼睛裏盛滿了疑惑,“你們怎麼還不願意相信你們的神明已經放棄你們了呢?”
中年外來者激動地上前一步,他的脖子和臉一瞬間變得通紅,伊萊甚至清晰地看見了他脖子上凸起的青色血管,如果不是青年外來者拽住了他的手,伊萊毫不懷疑他會將拳頭掄到自己的臉上。
“放開我!”中年外來者低吼,但青年外來者的手緊緊地箍在他的手腕上,半分沒有放開的意思。
伊萊輕輕嘆了口氣,他單手肘撐在大腿上,手掌拖着臉。青年外來者的目光落在他彎起的眼睛上,再三確認之後才敢相信這位白袍人在這樣的情況下笑了出來。
“別生氣呀,這裏是被神明拋棄的弗朗西斯。”
伊萊輕快地說。
“被神明拋棄的你們現在呆在這片被神明拋棄的土地之上,還真是宿命一般的安排不是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