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1章 第 111 章
伊萊反着跨坐在房間內唯一的一把椅子上,他就像小時候等待菲瑞婭講睡前故事一樣給自己找了個舒適的姿勢,接着眼睛亮亮地望向艾薩克。
在這樣期待的眼神前,艾薩克竟然生出了一點壓力來,他組織了一下語言:
“那隻精靈幼崽——”
伊萊妥帖地提示道:“詹妮弗。”
艾薩克當沒聽見。
“那隻精靈幼崽來自明日之森。”
明日之森?伊萊挑了挑眉毛,這個名字怎麼聽起來有點耳熟?他眨了眨眼,隨即恍然大悟地啊了一聲。
他想起來了。
伊萊在猜測詹妮弗可能是從北邊境線“偷渡”過來的之後就仔細翻看過奧斯度帝國內部所有有可能居住有幻想種的地區,這些區域要麼遠離人群、要麼坐落在絕大部分人類不敢前往的危險之地,零零散散列滿了一張羊皮紙,明日之森卻不在其中。原因也很簡單,明日之森規模不算大,周邊還有個大型城鎮,如果其中居住着妖精矮人精靈什麼的應當早就被發現了。
至於伊萊為什麼會記得不在名單上的明日之森,那就要歸功於常年在大陸上冒險遊盪的馬修。
伊萊記得自己去年春天接到的某封信就是從明日之森旁的大型城鎮裏隨着柯蒂斯的商隊出發的,信中馬修抱怨了大半張紙天氣寒冷飲食寡淡,情真意切、句句動人,全然不知他的姐姐和外甥湊在信前笑了好久。
當時不應該笑話舅舅出門摔了個四角朝天的,伊萊遲來地懺悔。
他的懺悔有限得就像在夜空中滑過的流星,一眨眼就沒了。伊萊趴在椅背上望着試圖找出被子四個角的艾薩克,確認道:“奧斯都東部的那片小森林?”
艾薩克的回答和抖動被子時發出的巨大摩擦聲混雜在一起,但伊萊敏銳地捕捉到了隱藏其中的一個“嗯”。
真奇怪,聽詹妮弗的描述她的族人並不算少,怎麼會呆在明日之森卻沒有被人發現。
就像聽見了伊萊的心聲一樣,艾薩克的聲音從被子後面傳來:“因為拉布瑞斯。”
伊萊虛心求教:“拉布瑞斯是什麼?”
艾薩克單手拎着被子的一個角,一手從腰間腰間的口袋裏摸出一朵已經有點蔫巴巴的花,抬手扔向伊萊的方向。按照他的設想,這位反應速度比絕大部分劍士還要快的小少爺應該準確地接住它,然而出乎意料的,從這朵花到達最高點直到落在椅腳旁邊,伊萊都沒有做出任何反應。
半精靈微微擰起眉頭,略帶奇怪地問:“你怎麼不接。”
伊萊更加奇怪地回答:“接什麼?”
系統貼心地解答:[剛剛艾薩克向宿主扔了一朵因為時間久遠已經開始脫水的花。]
脫水的花?拉布瑞絲也是花?
艾薩克一怔,他仰起頭望向玻璃天窗,此時灰黑色的雲層將圓得有些過分的月亮遮了個嚴嚴實實,在這樣的光線下,伊萊看不見一朵小小的、沒什麼重量的花似乎情有可原。
在艾薩克四十五度角仰望天空的同時,伊萊正以一種非常彆扭的姿勢眯着眼睛在地上找那朵拉布瑞斯,石屋中的地面並不是全然平整的,系統努力為自己當前四捨五入算個半瞎的宿主指明方向:[朝左十厘米,對,不,回來一點。]
伊萊的手遵循着系統的指示移動,或許是差了一點運氣,別說花了,他連一片葉子都沒摸到。
算了,等雲層飄過去亮一點再說吧。
“呲——”
一聲不太明顯的動靜從房間另一邊傳進耳朵。
還不等伊萊反應過來那是什麼聲音,暖黃的燭光搖晃着照亮了整個石屋,伊萊眨眨眼睛,一朵蔫巴巴的、和克羅麗絲相比只是從黃色換成了藍色的花離他
的指尖只有一厘米。他把手伸出去了一點,食指與中指夾住花莖,確認花到手之後他拉着椅背坐了起來,艾薩克站在一面沒有窗戶的牆壁旁,一盞被點亮的壁燈就在他腦袋的右方。
艾薩克“貼心”地問道:“現在看得清了嗎?”
真的忘記了房間裏有燈的伊萊微妙地覺得自己有被冒犯到。
但艾薩克未必有那個意思,所以他很快把這點差點成為羞惱的情緒拋在了腦後。
“不僅看清楚了花,”伊萊環視周圍的場景,一圈過後,他帶着些說不清道不明的驚嘆評價道,“還看清楚了這裏就像兇殺現場。”
艾薩克不得不承認他評價得不錯。
不算非常寬敞的房間中央一灘深色粘稠的血跡反射着金黃的燈光,沉黑的箭支釘在牆上,雪白被面上綻開紅色小花,艾薩克站在房間一角,長發微亂,身上血跡配上他冰冷的表情,就像一個冷血無情的殺|人|狂。
誰也想不到他才是這場凶殺案里的受害者。
唔……也不算完全的受害者,畢竟先動手的是他。
伊萊垂下眼睛,食指中指捻着有些軟的花莖轉了幾圈,他確認了,這朵叫拉布瑞絲的花和露絲每年贈送給領主城堡的克羅麗絲與他手腕上的藤蔓每年春天會開放的、類似於鳶尾的紫色小花除了顏色之外沒有任何區別。
就在這時,艾薩克說:“拉布瑞絲是精靈族所特有的、只在春天開放的特殊花類。”
伊萊微不可見地眯了眯眼睛:看,連綻放的時間都一模一樣。
“它名字的意義是迷宮,只要種植的密度足夠,不被拉布瑞絲承認的生物在走進效用範圍之後都會迷失方向,輔以精靈族的魔力,拉布瑞絲可以做到引導生物在無知無覺的情況下走向既定道路的效用。”
伊萊瞭然地點點頭,這就是詹妮弗的族人在明日之森中安穩生活、沒有被任何人發現的原因。
他上下晃了晃這朵可憐巴巴的拉布瑞絲,心想:這個小傢伙可比它的兩個除了好看一無是處的“兄弟姐妹”厲害多了。
手腕上安安靜靜地藤蔓委屈地扭了扭,最終因為難以辯駁安靜了下去。
好吧,克羅麗絲可以裝點房間,拉布瑞絲可以構建通往既定地點的迷宮,只有它每年春天要開的花除了妨礙它在戰鬥中大放異彩之外毫無用處。
這樣一想,整根藤蔓都沮喪了起來了呢。
向來都很敏銳的伊萊當然沒有放過這點動靜,他有些好笑地摸了摸藤蔓,在感受到對方開心地用尖端纏繞自己的手指之後才放開手來。
他一抬起頭,就撞進了艾薩克沉鬱的綠色眼睛裏。
艾薩克看着他,不知道看了多久。或許是從他安撫藤蔓開始,也可能是從藤蔓委屈地扭動身體開始。
伊萊歪了歪頭,理直氣壯地反問道:“你在看什麼?”
艾薩克沒有說話,他的目光短暫下移,從那根帶着世界樹氣息的藤蔓上一閃而過,最後落到了那床被染髒的被子上。
“明日之森一年前遭遇了一場黑色的風暴,”艾薩克選擇以這樣的開頭來展開另一個話題,“現在那裏和暗夜之森沒什麼兩樣,留下的魔獸都帶着劇烈的毒性,每日黑霧籠罩這個區域長達半天,教廷騎士每隔半個月到那裏搜集一部分聖水,然後運出來,分發往每一個建設有教廷建築的地方。”
伊萊用指節有規律地敲打木質椅背的切面,這是他思考的時候喜歡用的動作,片刻之後,他篤定道:“這裏的外來者來自明日之森旁邊的大型城鎮。”
“說奧斯來語的那一部分。”
艾薩克回答得非常乾脆,但伊萊卻並沒有因為疑問解開一半而變得輕鬆幾分。
一座大型城鎮在黑色風暴中覆滅,怎麼一點消
息都沒有傳出來?如果是已經從身到心都套上名為信仰的枷鎖的遊星就算了,那可是迪倫口中一身反骨的奧斯都,更何況現任奧斯都的皇帝是堅定地站在弗朗西斯這一邊、已經與遊星翻臉的阿奇爾。
如果在這樣的前提下都能將明日之森黑色風暴的消息掩蓋下去——
這一刻,伊萊甚至有點毛骨悚然。
這座大陸上到底有多少個已經成型的、開始轉變的暗夜森林?
“你還記得我們到達暗夜森林的第一天晚上你殺死的那群蜘蛛嗎?”
伊萊愣了愣,終於從記憶中找出了那群在黑夜中亮着花里胡哨熒光的賽博朋克蜘蛛。
“記得。”
艾薩克單手拎起染髒的被子扔到地面上,垂落的髮絲擋住了他的眼睛,在伊萊看不見的地方,熊熊燃燒的恨意取代了綠眼睛中沉鬱的底色,簡直就像乾枯草原上燃起的烈火。
就算在這樣的情況下,艾薩克的聲音依舊是平靜的。
“它們是暗夜森林的特產魔獸,名字叫陶克斯,身體的每一寸都暗藏劇毒,在暗夜森林還沒有出現黑霧的時候,人類鍊金術士會專程來到暗夜森林搜集它們的毒液,如果我沒有記錯的話,那個時候陶克斯毒液的價格是十銀幣一小瓶。”
看過一段時間煉金書籍的伊萊在心裏補充道:而在暗夜森林充滿毒霧的現在,陶克斯毒液的價格已經飆升到了五金幣一小瓶。
這樣一想,他七年前殺死的那些哪裏是魔獸,明明是金燦燦的金幣才對。
富可敵國的柯蒂斯家族這一代唯一的小少爺此刻竟然覺得有點肉疼。
虧了,該搜集起來給弗朗西斯第一冶鍊廠後來用的。
五個金幣倒也不是負擔不起,主要是那玩意兒它有價無市啊。
艾薩克不知道伊萊已經快要生出二顧暗夜森林的想法來了,他一邊鋪被子一邊陳述道:“與絕大多數魔獸不同,陶克斯的發|情|期是在寒冷的冬季,雄性陶克斯會像聞見了骨頭氣味的狗一樣的前往雌性陶克斯的身邊,而雌性陶克斯會在每年春季的時候將卵產在暗夜森林內每一個被它們判定為適合卵生長的地方。”
“而這些卵在生長的過程中會分泌出毒液,這些毒液會摧毀它們周邊每一寸土壤,到幼年陶克斯破殼而出,等待它們的就是一片已經被改造成宜居環境的土壤。”
“如果將整片大陸視作暗夜森林,教廷就是陶克斯。”
伊萊怔了怔,到不是因為話語的內容,而是語氣一直十分平靜的艾薩克在最終一句話里還是泄露了真實的情緒。每一個音節都在顫抖,喉嚨里滾出微不可見的喘息,伊萊幾乎要以為自己聽見了困獸的哀鳴。
艾薩克好像很難有這樣外放劇烈的情緒,他大部分時候都沒有什麼波動,比系統這個人工智能還要像人工智能。
[嚴正聲明:當前人工智能技術已經能夠做到與人類的行為習慣相似度百分之九十九,請宿主不信謠、不傳謠、更不要造謠。]
系統自從滯留以後一天嚴正聲明八百次,伊萊早已掌握在必要的時候當機械音是個BGM的泛用型技能。
在驚訝之後,伊萊開始思索外來者與教廷之間的聯繫。
如果艾薩克所言非虛,那麼弗瑞茲臨時監獄中的外來者就大概率是黑色風暴中的倖存者了。他們不來自同一個地方也很好理解,畢竟按照艾薩克的蜘蛛產卵論,產生黑色風暴的不止一個地方。現在這些地方的遭遇被嚴嚴實實地捂在了平靜表面之下,可能過個十幾二十年,大家都已經習慣了這些地方的轉變,他們就會以另一個危險的樣貌再次出現在世人面前。
就像暗夜森林,幾十年前一百年前它或許生機勃勃、或許危險與回報并行。但現在沒有人記得那些了,暗夜森林好像天
生就充滿黑霧一樣,沒有人覺得哪裏不對,也沒有人會去想它一開始是哪幅模樣。
不。
伊萊眨眨眼睛,望向鋪床工作進行到最後一步的艾薩克。
也不是誰都忘記了。
艾薩克捋平被子的最後一個角,他直起身來,向後退了兩步,腰剛好挨到玻璃窗的下沿。
他就像剛剛的情緒根本不存在一樣說:“好了。”
一語雙關,床也重新鋪好了,他拿來換治癒魔法的情報也說完了。
現在他顯然沒有必要呆在這個地方了,然而就在他要潛入黑暗中的那一剎那,伊萊的聲音穿過大半個房間到達他的耳畔。
“你明天要和我一起去外來者中間走走嗎?”
艾薩克動作一頓,他偏過頭,這個時候月亮再次出來了,他的眉骨與鼻樑嘴唇在月光的照耀下出現了一個非常明顯的分界線,伊萊不得不承認,艾薩克長得很好。
和骨相凌厲皮相柔和的伊萊不同,艾薩克的長相表裏如一,看一眼就能知道他十分危險,並且是個不怎麼好溝通的。
但好在他們之間的談話還算順暢。
“你已經知道他們來自哪裏了。”
伊萊的唇角勾起一道弧度,然後眼睛才慢慢彎起來,這是他的一個小習慣,在笑容並不是為了代表高興的情緒的時候,他通常會這樣調動自己的面部肌肉。
“情報是即時性的東西,通常情況下,你越早利用它,你收穫的回報就會越大。”
“你猜在家園被摧毀之後他們為什麼會來到神明拋棄的弗朗西斯,又為什麼在看見更多的、來自不同地方的相似遭遇后越來越萎靡嗎?”
伊萊伸出舌頭,輕輕地舔了舔自己的虎牙。
“坦誠來說,一開始我只是想雇傭他們的,艾薩克先生。”
“弗朗西斯之外的人類幾乎都對教廷抱有狂熱的信仰,我必須做好他們隨時會在教廷所謂的神諭下刺弗朗西斯一刀的準備。”
“但現在我改變主意了。”
伊萊伸了個懶腰,纖細的腰被拗出一個非常漂亮的弧度,他目前心情很好,沒幾分真心的笑容都被硬生生帶出了幾分真情實感來。
“從外部瓦解他們根深蒂固的信仰太過困難,但是如果到達我手中時,這個堅硬的殼子內部就已經充滿裂紋就不一樣了。”
“我現在不僅要雇傭他們,還要讓他們走進弗朗西斯,成為弗朗西斯。”
“摒棄掉虔誠信徒的身份——”
艾薩克望着伊萊的眼睛,那雙剔透的眸子中充滿了志在必得的光芒,那光芒太過耀眼,以至於艾薩克從身體最深處生出一點戰慄來。
他這個時候想:這位弗朗西斯的小少爺明明現在明面上還纏綿病榻、除了七年前意外往暗夜森林之外從未踏出過弗朗西斯半步,此刻卻像整個世界都被他握在手中。
艾薩克清晰地看見了伊萊唇角尖尖的弧度,與此同時,他聽見伊萊擲地有聲地說:
“然後扼斷神明的咽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