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0章 第 100 章

雖然並不知道艾薩克是出於一種怎樣的想法多射殺了一隻風滾兔,但伊萊不得不承認，他的做法還挺有先見之明的。

烤得半生不熟的、烤得過熟的、烤焦的、在火中連屍骨都沒留下的四隻風滾兔如果還在世的話應當也會這麼覺得。

伊萊在烤肉上的“壯舉”震驚了在場三隻幻想種，畢竟他之前那樣信誓旦旦,加之弗朗西斯奇迹一般的小少爺向來所言不虛，露絲和詹妮弗都對他的廚藝深信不疑,就連質疑伊萊不像能幹活的樣子的艾薩克也沒想到他能一口氣摧殘四隻兔子。

那不是可以稱之為試錯的一隻兩隻，而是整整四隻。

就在伊萊即將把魔爪伸向第五隻、也就是最大的那隻風滾兔時,艾薩克突然伸手拽住了伊萊的手腕，他用的勁兒有些大,這又激起了伊萊不太好的回憶——上一次艾薩克用這樣的力道抓住他的腳腕，下一秒就捏碎了他的骨頭。生骨藥劑實在太疼，伊萊連想想都有些生理性的恐懼。

“你做什麼？”伊萊的語氣中帶出幾分不愉快來。

艾薩克甩開伊萊的手腕，他彎下腰抓住最後那隻兔子的耳朵根部把它拎起來,冷冷扔下一句：“避免再次去狩獵。”

看這個形式這最後的一隻風滾兔也難逃毒手。

伊萊瞬間領悟到了艾薩克的意思,他揉了揉有些痛的手腕，眼神驚訝譴責又委屈,難以置信道：“你不信我。”

“對。”

艾薩克答得這樣乾脆，多少含着幾分表演成分的伊萊甚至被他的堅決震了震。

“烤克魯斯果和烤肉不一樣，”艾薩克垂着眼睛挽起袖子,流暢的手臂肌肉線條毫無保留地袒露在空氣里,伊萊隔了一段距離依舊能看清楚冷白皮膚之下青黛色的血管，艾薩克手腕一翻，一柄匕首突然出現在他的手心裏，“在看不起魔獸肉燉魔植之前,你應當先看看自己有幾斤幾兩。”

伊萊張了張唇,直到艾薩克利落地處理好這隻風滾兔並將切得十分粗獷的肉串在石灶的架子上,他的唇角才翹起一個小小的笑容。

過去艾薩克的性格色彩都十分單一,伊萊就算與他相處了一段有限的時間，依舊只能用冷漠或者沉默去描述他。然而今天伊萊心中艾薩克的剪影突然被抹上了一道濃墨重彩的、名為記仇的一筆，這簡直讓艾薩克一整個鮮活起來。

一個只是冷漠的合作對象和一個有自己情緒的合作對象，誰也會更喜歡後者。

伊萊抽出法杖隨口吟唱了一段咒語，一個圓圓的水球緩慢浮現在半空中，他洗乾淨手，然後牽引着它慢慢沒入草地里。他以為自己已經做足了表面功夫，卻沒想到就算使用了法杖、吟唱了咒語，他牽引水球的動作依舊引起了露絲的注意。

由魔法召喚出的水球本質上依舊是魔力的聚集體，絕大部分魔法師都只能做到簡單地把魔力團扔出去，而絕非以一種細緻入微的掌控力讓它按照魔法師預料的動線沒入草地。

詹妮弗和艾薩克沒有覺得有哪裏不對，前者年紀還太小，後者見識過理論上並不存在於人類之中的治癒魔法、已經見怪不怪。詹妮弗注意到露絲幾乎凝結在那個水球上的眼神，默默地往伊萊的方向貼近了幾步。

“不要生氣嘛，艾薩克。”伊萊沒注意到詹妮弗和露絲的小動靜，他單手撐着臉，笑容比天上的太陽還要耀眼，“七年前又不是現在，七年前的我認為魔獸燉魔植不好吃，但現在我會覺得你烤的肉很好吃的。”

當然，他在心裏默默補充道，在那之前他會先忘記羅萊烤的肉的味道的。

雖然伊萊本質上說的只是場面話，但當艾薩克按照伊萊的說法將格瑞從兜兜里拿出來的調料均勻地灑在肉串上之後，他就不得不承認艾薩克的手藝與七年前相比有了長足的進

步了。大塊的風滾兔肉穿在被簡單削直的木簽之上，火焰耐心的炙烤讓它們表面的油脂變得融化微焦，加之辣椒面與胡椒粉的點綴，無論是視覺還是嗅覺都很能激起唾液的分泌。

看起來就非常美味，與那四隻被摧殘的烤風滾兔天差地別。

出乎伊萊的意料，艾薩克把第一串肉遞給了自己。

伊萊眨巴眨巴眼睛，在艾薩克冷淡的眼神催促之中，他接過了這串烤風滾兔肉，並猜測這是艾薩克對於他那句意義類似於“七年前你做的菜不太好吃”的話的第二步反擊。

“謝謝。”

伊萊眉眼彎彎地道謝，他鼓着臉把烤肉吹得涼了一點，很給面子地咬了一大口，下一秒，他的眼睛顯而易見地亮了起來。

與每一個方面都恰到好處的烤肉大師羅萊不同，艾薩克烤的肉表皮要更焦脆，或許是因為石灶中的火勢太旺，這串烤風滾兔肉的內部維持了一個已經熟透但又十分鮮嫩的美妙平衡。雖然艾薩克對於調料的掌控還不太熟練，但這無疑是一串足以在費斯城日益激烈的小攤競爭中殺出一條血路的美味兔肉。

“好吃。”伊萊含含糊糊地說，不知道是不是心理作用，在他這句話說出口之後，艾薩克沉鬱的神色微不可見地明朗了一點。

艾薩克用那把匕首切的肉塊偏大，伊萊的臉頰鼓出一個圓潤的弧度，他望着把剩下的肉串分別遞給露絲和詹妮弗的艾薩克，敏銳地注意到艾薩克在把肉串遞給詹妮弗時會讓自己的手指更靠近滾燙的烤肉、而把更多的木簽留給詹妮弗，但在遞給露絲時，他的手又握在乾淨木簽的中部。

伊萊不認為這是個意外，他費勁兒地嚼着在最後有點費腮幫子的肉，眯着眼睛想：艾薩克對詹妮弗這點細微的關照到底是因為身體裏那一半流淌着的、與詹妮弗相似的血呢？還是在黑色風暴之下誕生的、彼此相似的經歷呢？

艾薩克自己也不太清楚。

這隻精靈幼崽好像有點怕他，一直在避免與他直接相處，艾薩克之前沒有與她正面相對的機會，但在遞出烤肉串的那一剎那，他突然看清楚了詹妮弗小心翼翼的眼神。

那一剎那他幾乎要以為看見了剛剛經歷了黑色風暴的自己。

那個時候他還沉浸在失去父母的悲傷和無措之中，滿懷惡意的人類與幻想種還沒來得及磨去他靈魂中屬於一個幼崽的善良與天真，他踏上通往暗夜森林之外的道路、希冀能夠得到幫助，就像從奧斯都來到弗朗西斯的詹妮弗。

只是詹妮弗真的找到了能夠幫助她的那個人類，而艾薩克在種種陰暗之中掙紮成了另一副模樣。

艾薩克想，他是應該討厭詹妮弗的。

但是他還是選擇把乾淨富餘的木簽留給詹妮弗，就算他對詹妮弗的善意只有一瞬間，那也好像這樣他就能拉很多年前的自己一把一樣。

真是可笑又久違的軟弱，艾薩克想，可能是因為明媚的太陽與他並不兼容，他今天着實是有點不對勁。或許一開始他就不該為了再看一次伊萊摧毀神像的模樣去到車廂里，那樣也不會不僅連神像的影子都沒找到，還莫名其妙地狩了個獵、當了一回毫無回報的廚師。

好不容易把第一口咽下去，伊萊十分遺憾地說道：“七年前你為什麼只做燉肉呢？”

如果那個時候他的每日菜單中能有這樣的烤肉，他就不會用烤山藥去禍害艾薩克了。

艾薩克勉強掀了掀眼皮：“你想在屋子裏面烤肉吃？”

好吧，伊萊遺憾地想，他都快忘了，那個時候他是一個出不了門的可憐小囚犯來着。

他倒是沒有問艾薩克為什麼不能在壁爐邊烤肉的問題，畢竟除開煙熏火燎的味道，滴落在木質地板上的油脂也不太好清理。

“你真的很會烤肉，艾薩克先生。”伊萊

望着艾薩克，他的眼睛長得非常好，前段偏向於杏眼，尾部又微微上揚，加之清澈剔透的紫色瞳仁，就算他只是簡單地注視着某個東西，旁人也能解讀出毫不作偽的真誠來，“我上次吃到這麼好吃的烤肉還是在羅萊那裏——羅萊是親衛軍營的衛兵，他就是我心中的弗朗西斯烤肉巔峰。哦，對了，”伊萊就像突然想起來了什麼一樣，“羅萊一直很想感謝你。”

“我？”艾薩克輕輕挑了挑眉毛。

弗朗西斯的衛兵感謝他？不如說整個弗朗西斯都恨不得將他除之而後快靠譜一點。

“他的妹妹是威爾斯商會地下拍賣場的受害人。”

艾薩克神情一滯。

“在你出現之前，他的妹妹已經失蹤了整整半年，他做了自己能夠做到的一切，最後幾乎快要放棄了。”伊萊頓了頓，露絲在他們說到威爾斯商會時就已經把什麼也不知道的幼崽詹妮弗帶到了一旁，所以此刻伊萊說起這個話題時也沒什麼顧忌，“後來的事情你也知道，你讓倫克朗得知了地下拍賣場的存在，弗朗西斯最後搗毀了它。”

“我的兄長順着威爾斯家族家主的秘密賬本找到了那些被當做拍賣品賣給貴族的人類幼崽和幻想種，羅萊的妹妹就是其中的一員。”

伊萊其實不太清楚其中的內情，那個時候他也很小、又處在偷跑后超級加倍的禁足期，迪倫和奧林嚴防死守，硬是沒有讓他打聽到哪怕一點消息。但光從迪倫陰沉的臉色和很長一段時間沒辦法正常吃飯的奧林來看，那之後的事實應當不太美妙。

“羅萊知道你當時是有其他的目的，但是最後你讓他的妹妹能夠回家了，所以他依舊很感謝你。”

伊萊頓了頓，繼續說道：

“其實弗朗西斯也一樣。”

威爾斯地下拍賣場就像一條蛀蟲，它悄無聲息地啃食着名為弗朗西斯的高大建築的地基，一些弗朗西斯人倒在了小範圍的坍塌里，如果不是艾薩克揪出了它，弗朗西斯會為此付出更大的代價。

“如果你後來不想殺死我的話，”伊萊中肯地說道，“我們應該會成為朋友。”

“可惜沒有如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