情人節-7
性取向覺醒那年我十一歲,並不清楚一系列相關術語,也不相信世界上還有第二個活着的、跟我情況類似的人。
所以應當怎麼做呢?可以打開搜尋引擎,查看“身為女生卻喜歡男生是什麼回事”嗎?
絕對不行。
因為當時我還沒有自己的電腦,只能借阿樹或老夏的,我萬萬不敢用爸爸的電腦查這種事。
想想看,萬一記錄抹不掉怎麼辦?
我只能自己繼續觀察,希望發現有別人和我陷入了同樣的狀況。這樣我就能悄悄走過去,抓住他的尾巴,通過對彼此的了解增長對這個奇怪世界的理解。
我沒找到我想要的。
但人一旦對某件事十分關注,它確實會突然無處不在。
那之後不久的一天,我突然在圖書館發現一本小說,書名叫《畸兒》。故事是關於在上世紀七十年代的農村裡,一個跟我姐姐(22歲)差不多大的年輕女人,和一個男人違背人倫地相戀了。他們在漆黑的麥地里靜悄悄地私會,在男主角即將跟別人結配前決定私奔,但沒成——男主角在最後一刻抓起手電筒跳到了河堤上,於是女主角成功跑了,他則因“與異性發生不正當關係”被判流氓罪,被處以十五年有期徒刑。
女主角倒是沒再被抓,但自那之後,他陷入流亡,並且發現自己懷孕了。在震驚之下(異性結合一般是沒法懷孕的),女主角決定相信這是天賜希望、戀人團圓的象徵,為此費盡千難萬險把孩子生了下來。
但像書名所示,當那些懷孕了的異性戀女人大多也只能生出畸胎時,生物規律也沒放過這段渺小的愛情:孩子有寬平的臉和六條腿。女主角用枕頭悶死了它,然後徹底瘋掉了。
全文完。
《畸兒》其實算不上長,因為是中短篇小說集的一篇,只有五萬來字,但後勁兒可真夠大的。此後整整一星期,我都在為這個悲慘的故事而傷心,而且還沒法跟人解釋我為什麼要傷心,因為這是秘密。
更傷心的是我難以控制地把整本選集,以及書架上同一作者的另三本小說集全讀完了,包括《欲纏死孽》、《蝴蝶自白書》、《靜靜的斷橋》等等等等(有興趣的話,我可以把書單給你們),看的我那叫一個心驚膽戰,因為很可能就在下一頁,本就悲慘的男女主角即將陷入更深重的悲慘。懷孕是最恐怖的。至少在這位作者筆下,渴望懷孕的異性戀女方要麼失望,要麼絕望,要麼瘋癲,要麼死於難產,要麼殺子,要麼徒勞地試圖撫養註定活不過兩歲的畸胎,要麼鬱鬱而終。
最後,從書的後記,我明白了為什麼此作者的風格是這個調調:
【余碧輝(1857—1889),陽女,當代作家……和陽男詩人……墮胎……流氓罪……服農藥自殺……追授……文學獎。】
願他安息。
整個初中一年級我都過得很喪,因為突然之間,我對未來產生了懷疑。老夏和阿樹關心了我,他們想知道這是因為什麼。
但我能說什麼呢?
我只能告訴他們,是因為數學。
“那不是很好辦嗎。”老夏說。
我因此過上了和陸祈一起上周末奧數班的生活,這確實提高了我的數學能力,但對其他事情毫無幫助。陸祈也很關心我,不過當他試圖弄清我為什麼整天垮着個臉的時候,我換了個說辭,這回把鍋丟給了歷史。
從某種角度,這其實不算謊話。
因為許多悲慘的故事確實消失在歷史的車輪下。時至今日,儘管異性戀仍在七十多個國家法律里屬於犯罪或精神病,在我生活的地區,它已免於其列,最起碼有相當一部分人已經沒必要大黑天悄悄溜進廁所、野地和公園了。
這樣一來,只要我保證絕不懷孕(因為一些生物學上的複雜理由,異性戀關係中無論陽陰,只有女方能夠懷孕),也千萬別得上什麼性疾病,將來有很大概率能有所善終。
想通這點,我很高興。
懷着這種心境,初一暑假的一天,我陪陸祈去書店買練習冊。
他買,我等着,順便在角落翻來翻去,結果翻出來一本薄薄的小冊子,封面上寫着:
《煤礦工和小裁縫》
作者:
吃枇杷的小孩。
嗯?
太奇怪了,我從沒見過哪個作者叫這種名字,這立刻引起了我的注意。原本我對書名不感興趣的,因為只喜歡看那些有強戲劇衝突的作品,像戰爭、世仇、火拚、鬥爭、兇殺、懸疑、驚悚和宿命般的悲慘。《煤礦工和小裁縫》明顯不在其列。
但好奇於一位“吃枇杷的小孩”寫了什麼,加上我無事可做,加上這本沒塑封,我還是坐下來看了。
我翻了一頁。
又翻了一頁。
等等。
是我自己理解的問題,還是這個小裁縫女主角,他好像……也喜歡……男的?
不僅肙此,故事背景也發生在上世紀七十年代,不過是在一家城鎮裏,而且和《畸兒》不同,《小裁縫》的劇情節奏特別快,而且顯而易見地更輕鬆。女主角堪稱像一朵在群狼環伺間傲然矗立的魔法小黑花兒,間歇性特能找事,看得我又是一陣心驚膽戰,生怕他下一頁把自己給作死掉。
此心情在看到女主角懷孕的那刻達到了巔峰。
在那一刻,我內心的千言萬語都匯成一句話:活着不好嗎!!!
然後——
孩子生下來了,非常健康。
???
群眾傻了。
我也傻了,不過鬆了一口氣。
然後——
女主角第二次懷孕了。
這次我倒沒有之前那麼心驚膽戰,因為算是看出來,這位作者走的是另一個路子,即不管遇到什麼艱難險阻,男女主總能另闢蹊徑地戰勝一切困難,包括大自然。結果確實沒出我的預料。
然後——然後是第三個。
群眾們第三遍難以置信(我很難形容,但他們難以置信得很有層次),而在此期間,沒有任何人提到“流氓罪”三個字,好像它根本不存在一樣。這是好事,就是有點像在逗我玩兒,至少挑戰了一下我的基本常識。不過我還是把書看完了,因為不得不承認有被情節爽到:那些群眾非常惡毒,而我特別喜歡看見惡毒的人陷入不可思議,啞口無言。
我甚至還偷偷把書買了回來,就藏在抽屜的最下面。以防萬一,我還包了個假書皮,上書:
《戰爭與和平》。
看來藏得挺好,至今無人發現。
繼余碧輝小說集后,我開佁看吃枇杷的小孩選集。又看過不少其他書後,我逐漸明白,《畸兒》和《小裁縫》雖然寫的都是異性戀,但並不能說是一回事。
《畸兒》屬於異人文學。
這一類文字的特點是,大多出自現實、反應現實。人們會普遍認為,它們就是真正的異性戀作家寫的,雖然偶爾也不是。
《小裁縫》屬於耽美(HeteroLove)。
你們可能不知道耽美是什麼,讓我趕快解釋一下。這是一種描繪異性間愛戀的幻想作品,重點多在於表達對美好的嚮往,而非反應現實。在這些故事中,很多作者會改變真實世界的法則,像讓女主角總能順利生子,讓異性戀結配合法,甚至全民HL。這樣做的目的是在作者層面就先擊垮一些脆弱個體所不能戰勝的困境,從而給一些美好的東西開路。
因為不得不承認,在現實世界裏,很多事情就是很難美好起來。
廣泛閱讀(以及看電影,有興趣的話,我也可以列個影單給你們)的好處在於,大量攝入關於虛構異性戀們的故事後,我不再盲目悲觀或被過於理想化的描述所迷惑。同時我繼續觀察周遭,並在阿樹給我買了專屬筆記本電腦後,又打開了不少通往新世界的大門。
就像是——
異性戀專屬小綠交友軟件!
真有意思,我立刻下載了一個,然後被上面“注意!未滿17歲禁止使用”的標語嚇回來四五次。我很敬畏它,但這阻擋不了我有悖於誠實地給自己瞎編了一個出生年份點擊註冊,因為我一定要看看這裏面有什麼名堂,即使《聖經典》記載的大洪水到來也在所不惜。
……事實證明,人還是應該對洪水保持一些基本敬畏。
也不知道是我打開的方式不對還是怎麼回事,每個自動匹配對象都滿腦子黃色廢料和上床,這導致我沒過一小時就註銷賬號跑路,並且在巨大的罪惡感里入睡。
那之後,我稍微安分了一段時間。
我不再試圖激進地發現世界的真相,而滿足於知乎上“身為異性戀有什麼感覺”“你是怎麼忽然被掀蓋子的”問題下的回答。有些內容很有意思,我猜它們是真的,不過我從來沒想過和哪個網友打招呼。對我來說,他們也不像是真的人。
然後,新潮流刮起來了:
腐文化(Heteromance).
這個詞其實來自日語,為情有獨鍾HL系作品的讀者自嘲自己無可救藥。後來歐美那邊也有類似的說法,它們就全混一塊兒了。
再後來,它變成了HL的統稱,甚至直接跳出小眾進入了流行文化。
這樣的直接後果是,在部分人的幻想里,異性戀搖身一變,不再和獸|交、□□、泛性和戀物之類的情況混為一談,而是變得“高大上”起來了。耽美的領土擴大,許多全年齡向作品也試探着擦邊,據說這樣能更令一些粉絲陷入瘋狂。有次我跟陸祈經過公園,就正好看見一群人在玩cosplay,其中兩個明顯是比我還小的男孩和女孩,被打扮成風靡一時的耽美作品男女主形象(雖然我自己就是異性戀,但我必須得說,真不應該)在懵懵懂懂地拍照。我們經過他們,隨後又路過初中舊址,我就是在那裏的圖書館找到的《畸兒》。
把兩件事連起來想想,這可真是個難以預料的奇怪世界。
有時候我有種感覺,即異性戀被迫害歧視的日子早已翻篇,到處都在宣揚愛情平等的政治正確,耽美小說里的盒子人或英俊或美麗地體面地享受幸福。甚至我後來真在卡拉芘維德碰見了一位現實存在的X老師,人人都知道他的性取向,但也沒人說什麼。
直到現在我還偶爾看見他在操場上,和其他幾個老師一起打高爾夫球。
在許多類似的瑣碎的小事情后,我也慢慢覺得,大概真沒什麼特別的,不就是喜歡異性嗎。
就是。
因為一些原因,我至今沒對任何活人掀過蓋子。
而我必須坦白,儘管很高興當一當主角,但此事確實影響到了我的人生規劃。其他暫且不論,但我這輩子最重要首次告解時刻,居然是“被掀蓋子”(注意這個被動語態)的,而且貢獻給了一群很可能是鳥類的異世界讀者。
這多少有些離譜,你們覺得呢。
不過我又仔細想了想,覺得作者之所以這麼做,肯定是有理由的,最好還是相信一切都是最合適的安排。
可能這也是主角必備的覺悟之一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