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入京

七、入京

中秋入京赴宴的詔令抵達四州后,四州王公各有所思。自古宴無好宴,是以各州王公無人趕舉家赴宴。

楚州的那一道詔令此時就擺在崔泠的書桌之上。

靖海王崔伯燁是楚州的命脈所在,必須坐鎮平瀾大營,謹防夏軍再犯,自然是不能赴宴的。可天子那邊總要給個交代,縣主崔泠是崔伯燁的獨女,也算得上楚州的命脈,由她代父赴約天經地義,朝廷那邊也挑不出什麼錯來。

“父王要謀天下,京畿那邊必須有雙眼睛。”

這是崔泠給父親的另一個理由,從私心來說,她必須查一查,夢中那個最後關頭大喊“刀下留人”之人到底是誰家的人。

靖海王與京畿素無交集,那人能在天子那裏請到特赦的旨意,想必是位舉足輕重的人物,若能結交,於大業而言似乎利大於弊。

崔伯燁雖說不放心,可也沒有理由否決崔泠。至少,崔泠在京,也能給天子一個心安的假象。最後,崔伯燁命心腹楊猛隨崔泠入京,並且下了密令,如若京師有變,不惜一切代價都要把崔泠帶回來。

崔泠收整完路上要讀的書籍后,剛收起詔令準備離府,卻被金氏攔住了去路。

“阿娘?”

“你們都出去。”

金氏小字盈盈,是楚州最大商行“四方商行”的小女兒,排行第九,年少時便跟着父親四處行商。族中有老者惋惜,她若是男兒,定然是金老闆最為屬意的少主人選。

銀翠帶着小廝們退出了書房,只見金盈盈拉着她退至書桌邊,左右看了看,確認無人後,從懷中摸出了一塊金漆玄令,交於女兒。

崔泠是見過這種金漆玄令的,通體黑色,正面大大的“金”自赫然其上,背後寫了兩行小字——見令如見家主,事事從之。可是,這種玄令只有四方商行的核心人物才能擁有。所以,仔細想想,崔泠只在大舅與外公那裏見過,其他幾個舅舅身上從未見過。

“阿娘你……”崔泠滿眼狐疑。

金盈盈不能跟着女兒同往,京畿看似繁華,卻暗藏殺機,必要時候手裏有錢,總歸是不會錯的。

“前年,你三舅在京畿開了一家分號,你到了那邊,若有急難,可持此令找你三舅幫手。”

“謝謝阿娘。”

崔泠微笑着接過了玄令,話中有話地打趣道:“想不到外公如此偏心,其他舅舅都沒有的,阿娘居然有。”

金盈盈溫婉輕笑:“金家的事,等你再大些,我再與你好好說道。”

“哦?”崔泠起了好奇。

金盈盈摸了摸崔泠的後腦,不舍地握住女兒的手,輕輕地捏着:“弦清啊,事事小心。”

“嗯,阿娘也要照顧好自己。”崔泠點頭。

金盈盈欲言又止,最後還是咽下了一些話,鬆了手,望向外面:“去吧。”

“阿娘保重。”崔泠說完,小心收好玄令,揚聲喚了銀翠進來,領着小廝們抬了書箱出去。

崔伯燁在門口等着,將馬車裏裡外外檢查了一遍又一遍,確認一切無誤后,忍不住又嘆了一口氣。

楊猛安撫道:“王上不必擔心,末將定會安然護送縣主回來。”

“能不擔心么?”崔伯燁看向了隨行的李醫官,“老李啊,我家弦清可要靠你多多看顧了。”

“王上,這話您已經說了十幾遍了。”李醫官的耳朵都要起繭子了。

崔伯燁挑眉:“怎的?”

李醫官當即閉了嘴,低頭乾咳了兩聲。

崔泠終是踏出了府門,崔伯燁迎上叮囑了好一會兒,這才依依不捨地目送女兒的馬車往南門駛去。

銀翠自小便跟在縣主身邊,最遠便是去了平瀾灣,如今想到要跟着縣主去京畿見世面了,心間是又激動又忐忑,忍不住掀着車簾往外不住張望。

崔泠忍笑道:“還沒出城呢。”

“奴婢激動啊。”銀翠紅着臉答道。都說京畿繁華,大街是朔海城主街的兩倍有餘,還有那大隆宮,歷經三朝修葺,雄偉壯觀,如同天闕。她雖未親眼瞧見,卻聽人說過,京畿是怎樣的神仙之都。

崔泠自書箱裏拿出一本《京畿遊記》,翻了一頁,給銀翠遞去。

“此處如何?”

銀翠本來是不識字的,可跟了崔泠八年,零零碎碎學了不少。她恭敬地接過書來,低頭輕念:“京畿西市,有煙花長巷。巷中有樓十餘間,若問誰家姑娘最嬌,便數這‘媚君樓’。”讀到這裏,銀翠面露不悅,嘟囔道:“這種地方也要專門寫一篇。”

“往下念。”崔泠淡淡道。

“哦。”銀翠硬着頭皮繼續念,“此間姑娘,身姿柔韌,如蛇似狐。余嘗出銀一兩,褻玩……”讀到最後,銀翠只覺一股寒意直衝背脊,哪裏還拿得住《京畿遊記》,“啪”的一聲落在了車板上。

崔泠臉上還有笑意,卻冰涼至極:“還覺得京畿繁華么?”

銀翠猛烈搖頭。

崔泠將《京畿遊記》從地上撿起,看着那篇洋洋洒洒的得意記敘,問道:“知道這本書是何人所寫么?”

銀翠眼尖,瞥見了書封上的小字:“青雲居士。”

“當朝刑部侍郎,熙平元年的狀元,元浩,正氣浩然的浩。”崔泠語帶諷刺,“賤籍也是大雍百姓,可悲的是,入了風塵便只能是達官貴胄的玩物,至死方休。”

銀翠只覺噁心:“這樣的人,也配當官?”

崔泠沒有回答,這種人在京畿比比皆是,他們從不會反思,風塵女子也是人這個事實。如若這個天下有女主當家,如若這個朝堂有女官參政,如若……她心間如烈焰焚海,每心跳一下,便灼得心房熾烈地擂動一下。她知道這條路很難,可這一步,必須有人先踏出去。

銀翠越想越難受,忽然低頭解下了自己的錢袋子,仔細數了起來。可數來數去,不過一百多個銅板,這幾年她存下的錢大頭都放在府中了,這回沒帶那麼多。

“縣主。”銀翠可憐巴巴地望着崔泠,“奴婢可不可以與你借一兩銀子啊?”

崔泠好奇:“嗯?”

“到了京畿后,奴婢想……想救一個。”

崔泠看她這淳樸的模樣,心間微暖:“你以為給她贖了身,事情就完了?”

“可奴婢也只有這邊法子了……”

“現下有心便好。”

崔泠莞爾看她,徐徐道:“會好起來的。”

“真的?”銀翠眸光大亮。

崔泠點頭:“到時候,我賜你幾箱銀子,你一個一個地救,好不好?”

“嗯!”銀翠重重點頭。

崔泠笑而不語,攏了攏身上的輕裘。

銀翠以為是縣主冷了,連忙將旁邊的小毯子拿了過來,小心地蓋在了崔泠的膝上:“楚州近海,濕氣重,縣主閉目養着,到驛站了奴婢喊您。”

“嗯。”崔泠確實該好好歇一會兒,到了京畿,就沒有真正歇息的時候了。

昭寧縣主這一程走的是官道,從朔海到京畿,一共走了五日。抵京之時,正好是正午時分。朝廷派了官員在城下等候,老遠瞧見靖海王府的馬車,便整了整官服迎了上去。

楊猛騎在馬上,親率二十衛士沿途護送,馬車前十騎,馬車后十騎。只見他抬手示意趕車的車夫勒停馬兒,率領眾衛士紛紛下馬。

循例,外州的馬車是進不得京畿的,他們的兵甲也要在城門前檢視完畢,才能重新穿上入城。只因天下能人眾多,有人擅長縮骨之術,有人深得魯班真傳,若混了一兩個死士在馬車裏,那可是會出人命的大事。

官員是個鬍子花白的小老頭,他來至楊猛馬前,隔着老遠一拜,揚聲道:“下官禮部主客郎中江知應,恭迎昭寧縣主。”

銀翠撥開車簾,先行下了馬車,搬了小凳來,放在了馬車一側。

“縣主。”銀翠遞去手,想攙扶崔泠下車。

逆着燦爛的陽光往城樓上望去,蕭破手執紙傘,給蕭灼遮着烈日。蕭灼扶着城頭,往下探看,十年不見這位泠妹妹了,她有些許期待,今日的崔泠是否還跟幼時一樣痩懨懨的。

一隻白玉似的手搭上了銀翠的手臂,崔泠低眉自車廂里走了下來,即便身上罩了兩件大氅,她的身形看上去還是頗是纖瘦,彷彿風一吹便能飛至九霄雲外去。

“可惜了。”蕭破忍不住小聲嘆息。

蕭灼沒有看他:“可惜什麼?”

“生得這般好看,卻是個病懨懨的主兒。”蕭破說的是實話,每個第一回看見崔泠的人,心頭浮現的都是這個念頭。

蕭灼眼底多了一抹複雜的浮色,左頰的小梨渦旋了起來,笑道:“十年不見,竟出落得如此好看。”想到上輩子她沒能救下她,這會兒心底竟莫名生出一絲自責來。

就在這個時候,也不知怎的,崔泠突然抬眼,逆光往城頭上顧看。

蕭灼心虛地往後一退,若不是蕭破閃得快,只怕要撞入懷中,累蕭破擔一個輕薄燕王之名。

京畿在內陸,不比楚州潮濕,是以沒有太多的水汽。所以這裏的日光比楚州的烈多了,這一眼望去,崔泠覺得刺眼,眯眼適應了片刻,終是看清楚了京師城門上鐫刻的“京畿”二字。

銀翠生怕縣主給曬着了,趕緊撐開紙傘給縣主遮陽。

蕭灼探頭見了,悄然舒了一口氣。驚覺左側湊近了蕭破,她狠狠瞪了一眼:“放肆。”

蕭破腦子裏有太多的不明白,照說自家主子什麼大人物沒見過,怎的會被一位病秧子縣主嚇成這樣。

“王上,您是哪裏不適么?”

“孤好得很!”蕭灼站直了身子,“回府!”

蕭破抓了抓腦袋:“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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千秋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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