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朝堂
妖女入朝,魅惑君王,若不是幾個老臣跪在殿外又哭又鬧,崔凜今日定然還會取消早朝。
此時崔凜穿了袞服,斜坐龍椅之上,不耐煩地看着朝堂中跪了一地的百官,久久沒有提及“平身”二字。
他有氣,百官有憂。
註定是出好戲。
百官之首,燕王蕭灼一襲白底朱鶴官服在身,青絲整齊地束在朝冠之中,忽然慢悠悠地直起了腰桿,慵懶道:“若是諸位大人沒有要事啟奏,不如就退朝吧。”
崔凜聽見“退朝”二字,突然來了精神,附和道:“平身!退朝退朝!”
“陛下且慢。”禮部尚書裴鈺起身往前一站,對着崔凜一拜后,朗聲道,“陛下近日可是收了一位美人入宮?”
崔凜就知道這群老頭子想對他發難了,挑眉問道:“是又如何?”
“敢問這位美人的戶籍是否入冊?”裴鈺再問。
崔凜冷笑道:“她是宮籍,很多年前便是了。”說著,崔凜站了起來,雙手負於身後,橫眉俯視眾臣,“她是良家子出身,曾是燕王府的歌姬。”
眾臣齊刷刷地看向了蕭灼。
蕭灼輕笑着清了清嗓子:“此事可就說來話長了。諸位應當知道,陛下幼時一直養在燕王府。李嫵娘子與陛下同歲,生性溫婉,最是體貼,所以自小便與陛下情投意合,只可惜啊……”
這可惜之事,也是人人皆知。
四年前,先帝病情加重,便派了內侍來,將崔凜接回了大隆宮。也不知是誰透的信,讓先帝知道了太子竟有個相好的歌姬,當即下令賜了鴆酒。崔凜當年可是難過了足足三個月,甚至還大病了一場。誰也不知先帝為何非要殺她,那畢竟是皇家秘事,各自在心頭猜猜可以,宣之於口那可就是大不敬了。
裴鈺逮到了蕭灼的錯處,指着蕭灼便罵:“燕王糊塗!既是先王下旨賜死之人,為何還要救之?”
蕭灼故意倒抽了一口涼氣,佯作吃驚的樣子:“裴老說的是啊,如此,孤不就是陽奉陰違了么?依照大雍律令,生二心者,該斬!”說完,蕭灼將脖子湊近了刑部尚書李汜,“李大人,砍頭可是從這裏一刀兩段?”
李汜總覺得有詐,先前崔昭昭為燕王時,直來直往,倒還容易揣度心思,但是這位小燕王成日笑眯眯的,小小年紀城府頗深,他可不敢在這種時候得罪她。
為了圓場,李汜拐了一下裴鈺,提醒道:“燕王說的是李嫵,又沒說李嫵就是陛下近日鍾愛的美人,裴老慎言啊。”
裴鈺一時情急,都怪這蕭灼說得不清不楚,這才鬧了個誤會。
“對嘛!這才是關鍵所在!孤怎敢陽奉陰違呢?”蕭灼一臉無辜,餘光瞥見裴鈺的臉都綠透了,心頭不禁好笑,“裴老您這樣無端指責孤,按大雍律令,也是要罰的。”說著,她突然看向李汜,“李大人,你說該當何罪啊?”
李汜噤聲不言。
裴鈺自忖吃了暗虧,現下恨得牙痒痒的,此事竟是變作他理虧了。他一時咽不下這口氣,於是衝口而出:“陛下年少,膝下尚無子嗣,若受這紅粉骷髏蠱惑,折損龍體……”
“放肆!”不等崔凜怒喝,蕭灼像是變了個人似的,喝聲響徹整座議政殿。
蕭灼往前一步,逼得裴鈺往後退了一步:“這位李美人出自我燕王府,裴老指責她是紅粉骷髏,指桑罵槐地暗示我們燕王府居心不良,到底是何用意?陛下當年與李嫵情投意合,奈何陰陽兩隔,這位李美人正是李嫵的妹妹,陛下移情於她多加寵愛,乃人之常情!敢問諸位,陛下自即位以來,可曾懈怠過一日政事?又可曾喪失一寸國土?”她罵得擲地有聲,讓百官們霎時鴉雀無聲。
這位少年天子確實沒有懈怠政事,卻性情陰晴不定,冤殺了不少人,蕭灼隻字不提那些事,眾臣自然也不敢主動提及。
崔凜滿意地看了一出好戲,在議政殿靜默許久后,肅聲道:“燕王所言極是,朕寵愛誰,難道還需爾等同意不成?”
“臣等不敢。”百官們齊聲垂首。
“朝廷養你們幹什麼的?不就是讓你們為朕分憂么?若是事事都讓朕親力親為,朕有幾條命耗在國事上?”崔凜借勢威壓,那些還沒來得及附和裴鈺的大臣更不敢說話了。
崔凜遞了個眼色給總管太監,總管太監扯着嗓子高唱了一聲“退朝”后,眾臣只得怏怏退出了議政殿。
蕭灼是最後一個踏出議政殿門檻的,腳剛落地,身後便響起了總管太監的聲音。
“燕王請留步,陛下有請。”
蕭灼自若輕笑,轉過身來,回到了龍台之下。
崔凜坐在龍椅之上,目光複雜地上下審視着蕭灼,半晌之後,甫才開口:“說吧,你想要什麼?”
蕭灼佯作惑然:“啊?”
崔凜的語氣寒涼:“無事獻殷勤,今日突然幫朕對付那群老頭子,必然是有所求。再藏着掖着,朕可就要懷疑你別有用心了。”
“陛下是大雍之主,想懷疑誰便懷疑誰,這是您的權利。”蕭灼微微低首,“臣是大雍之臣,自當與君分憂,保陛下萬世之基業。”
崔凜目光冷峻:“說真話。”
“探子回報,楚州大戰前夕,軍中抓到二十七名細作。”
“然後?”
“其中一人招供,直指韓紹公。”
崔凜擱在膝上的手指倏地一縮,抓緊了袞服。鎏珠之後,帝王的目光銳利而警惕:“那人是你抓的狗么?”
“狗還養在燕王府。”蕭灼說得淡定,“那人是我精挑細選的伶人。”
崔凜意味深長地笑了:“所以?”
“中秋將至,臣請陛下下詔,在宮中舉行團圓宴。有些人,陛下也許久未見了。”蕭灼突然喚了稱謂:“阿凜,過兩日我送你幾隻蛐蛐兒,拿開盒子裏的隔板,就會咬得頭破血流,有趣得很。”
崔凜聽明白了蕭灼的話,臉上逐漸有了笑容:“朕明白了。”
“阿凜當年就是因為愛得太過,先帝才疑心你會被女子蠱惑,是以下了狠手。”蕭灼提點天子,“如今失而復得,還當珍之重之才是。”
崔凜卻笑道:“你這麼處處為朕,朕反而有些不安了。”
嘶啦——
突然聽見裂帛聲響起,總管太監連忙捂眼背過了身去。
“阿凜,你不該疑我。”蕭灼左肩上的官服已開,她敞開着肩頭,將官服往下扯了扯,露出了心口處的鮮紅疤痕。
崔凜的笑容僵在了原處,那道疤痕是蕭灼為了救他留下的。
那年,是崔凜的十三歲生辰,卻有刺客混入了燕王府,趁着崔凜在庭中放飛許願燈時,一劍刺向了他。
蕭灼那時沒有多想,一步當先,以身為盾,為他擋下了這致命的一劍。
雖說後來崔昭昭親手斬殺了刺客,可太子在燕王府遇刺,也是一樁大罪。為保燕王府上下安全,崔凜把這件事埋在了心底,陪着蕭灼捱過了鬼門關,活了下來。
沒有一個人喜歡救命恩人天天把恩德掛在嘴上,所以,蕭灼鮮少提及此事。
“我只想,保我家阿凜江山永固。”同一句話在朝堂之上再次響起,蕭灼緩緩拉攏朝服,“這是我最後一次說這句話。”
崔凜欲言又止。
蕭灼莞爾道:“陛下,可否賜臣一件新衣?”
崔凜抿了抿唇,給總管太監遞了個眼色:“去把李美人請來,讓她順便帶件大氅過來。”
“諾。”總管太監識趣地退下。
蕭灼低眉一拜:“多謝陛下體貼。”
“你終究是個姑娘家,單獨見朕后,衣冠不整地走出去,傳到御史台可不是什麼好話。”崔凜簡單解釋。
蕭灼輕笑不語。
等了片刻后,李嫵抱着一件雪色大氅走了進來,向崔凜行禮后,親手將大氅罩在了蕭灼身上。
似是瞧見大氅起了皺褶,李嫵給蕭灼撫了撫皺褶。
“這些細心,還是全給阿凜吧。”蕭灼覆上了她的手,輕輕地拍了拍,“滿朝文武都可看着呢,若是阿凜再這般不早朝,真掏空了身子,我也保不住你。”
李嫵恭順低眉:“燕王教訓的是,是妾放肆了。”
崔凜乾咳了兩聲。
蕭灼笑笑,看向了崔凜:“阿凜也當好好節制,莫要壞了身子。”她刻意念重後面那句話,崔凜聽來是一回事,李嫵聽來又是另外一回事了。
彼時,崔凜在龍台之上,李嫵垂首在下,唯有蕭灼瞥見了李嫵眼底一閃而過的狠色。她轉了轉戴在腕間的青翠鐲子,那是崔凜親手再給她戴上的,可玉終究是玉,暖得一時,卻暖不得一世。
她總要為自己謀一世真正的安穩。
蕭灼退出大殿時,悄悄地用餘光瞥了一眼李嫵的小腹,倘若有孕得女,那是多一條路可走;如若像上一世那樣得男,那可就是一個小麻煩了。
走出大隆宮的宮門,蕭灼上了王府小轎。
小轎一步一晃地穿街而過,路是開始走了,這滿地水窪,真不知哪一腳下去會突然扭了腳。
尤其是——
楚州那位昭寧縣主,可是個新鮮的主兒,想要馴服她,可要好好花點心思。
腦海中浮起幼時的那場宮宴,她踏入正殿時,餘光瞥見了小崔泠投來的驚艷目光。
那時候,她的母親是艷絕英氣的長公主,至於父親,雖然短命,卻也是京畿數一數二的美男子。人人都說夭夭是個天仙胚子,小時候就那麼好看,長大了定會艷冠京華!
蕭灼當年信了,至今也不曾懷疑。
整個京畿能入她青眼的男女,屈指可數,她認第二,絕對沒有人敢認第一。
想到這裏,蕭灼摸了摸自己的臉蛋,喃喃自語:“這張臉……能抵三成勝算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