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秋雨

一、秋雨

大雍,熙平三年,秋。

大夏水師強襲北境。靖海王崔伯燁親率楚州三萬精銳水師迎戰。翌日,靖海王敗陣身死,三萬精銳水師與戰艦盡焚海上。大夏劫掠楚州三日,揚長而去。天子震怒,下旨滿門盡誅。

——《大雍書·靖海王傳》

朔海城是楚州州府,秋雨綿綿,整座城闕浸潤在寒風細雨之中,明明尚未入冬,卻處處透着一股刺骨的寒意。

京畿的兵馬已經進駐朔海,今日午時,監斬官會將崔伯燁相關親族押赴刑場,當著百姓滿門抄斬。

刻漏的水滴一聲一聲地響着,離午時還有一刻。

監斬官已經抵達刑場,踏入檐下后,跟在他身邊的小廝連忙收起傘來,抖了抖后,放在了欄柱邊。

“大人,請用茶。”縣丞端上茶盞,端茶的手有些許顫抖。

茶湯是熱的,心卻是涼的。

監斬官端起茶盞,茶蓋輕輕刮過面上的茶末,望着十步外的刑台,忽然問道:“知道他們為何要問斬么?”

縣丞不敢應聲,只是嘆了口氣。

整個楚州都知道,若不是靖海王死戰到了最後一刻,撞沉了大夏的糧艦,大夏絕不會放過這個侵略大雍的好機會。大夏與大雍隔着大海,就算是大夏最好的戰艦,也要在海上行駛半月才能抵達大雍海域。劫掠三日所得的糧草不足撐到大夏後續援兵趕至,所以大夏才會放過這個機會,悻悻離去。

雖然崔伯燁敗了,但是他也算守住了大雍的疆土。

這件事不僅楚州的百姓知道,京畿高坐龍椅上的那位少年天子也知道。算起來,崔伯燁還是天子的親叔叔,先帝的親兄長。

天子本可不用如此重罰。

可是,這位少年天子自繼位起便是喜怒無常。昨日還萬分寵信的臣子,今日便有可能被他下令杖殺於朝堂之上。這樣的君王令人發怵,更讓大雍人人籠罩在無形的陰霾之中,不知大雍的明日會是怎樣的景象。

監斬官湊近茶碗邊,小啜了一口茶湯,慨聲道:“這楚州的茶,涼得可真快。”說著,他看向一旁的刻漏,“快到時辰了,你代本官送送她們。”

“諾。”縣丞垂首領命,退出了檐下,抬手遮着雨絲,親往府牢押解靖海王女眷來法場行刑。

府牢離刑場並不遠,穿過一條陰濕的小巷往左,便是朔海城收押犯人的府牢。縣丞走至府牢門前,左右衙役打開了牢門,恭請縣丞入內。

縣丞往裏走了三步便停了下來,左右拂拭了身上沾染的雨珠后,這才繼續往前走。

平日裏的府牢陰濕不堪,因為囚了靖海王女眷的緣故,縣丞特別命人在牢中生了炭火,還找了兩個婆子盡心照料着。算起來,並非他們膽大徇私才對女眷們格外照顧,全因崔伯燁的獨女天生體弱,受不得寒。府牢苦寒,若是這位昭寧縣主在問斬之前便死於牢中,天子藉機大怒下詔問責,他們的下場也不會好到哪裏去。

幽暗的燭火照在發霉的牢牆上,映出了一個纖瘦的身影。

崔泠攏着身上的素白輕裘,背對着牢門站着,仰頭望着牢窗外。看守她的牢頭已經不記得她在那裏站了多久,只知道她一口也沒吃送進去的飯菜。

縣丞走近牢門,瞧見了放在她腳下的飯菜,不過青菜糙米,只怕縣主一生都從未吃過這樣的糙食。

“走吧。”崔泠緩緩轉過身來,面色蒼白,就像一個即將破碎的瓷娃娃,與她的名字一樣,泠泠透着冷意。

縣丞是見過昭寧縣主的,去年上元佳節,昭寧縣主在城東布施救濟窮苦百姓。那時候的她也是這樣瘦瘦弱弱的,卻比現下多了幾分生氣。

“縣主還是吃兩口吧。”縣丞溫聲勸慰。

崔泠淡聲道:“我吃不下。”

父親戰敗身死後,她想過無數個靖海王府的結局,只是沒想到天子選的卻是最絕望的那一個。她有怨,有恨,有濃烈的不解。明明與父親推演戰局時,一切皆在她的意料之中,那一戰本該是必勝之局,為何會輸得一敗塗地?她自忖靖海王府從未流露半分不臣之心,為何血脈相連的天子一定要趕盡殺絕?

她想不通,也找不到答案。就讓她這樣白白引頸刀下,她如何能甘心?

“呵。”可不甘心又如何呢?崔泠低頭看了看自己這身輕裘,那些人還讓她穿着平日的常服,已經算是給了她一個天大的人情。

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

大雍有君如此,她不是第一個死在他手裏的人,也不是最後一個。

“弦清。”隔着木欄,另一間牢房裏的母親金氏輕喚她的小字,紅着眼眶看着她,“多少吃一口吧。”

“阿娘,兒真的吃不下。”

“唉。”

誰能吃得下斷頭飯呢?

靖海王府一共有女眷十七人,除了崔泠與金氏外,其他十五人都是王府的下人,因為名字在王府籍冊之上,所以才被牽連進來。

丫鬟銀翠正捧着碗,一邊流淚,一邊吞咽,反正是活不成了,倒不如飽飽地吃一頓,黃泉路上不至於做個餓死鬼。

她是崔泠的貼身丫鬟,從小到大,是她一直陪着她。

崔泠彎腰捧起自己的飯碗,走至木欄前,將飯碗斜着遞了進去:“銀翠,給你。”這是她最後能給她的東西了。

銀翠沒有立即接下,哽咽問道:“縣主你呢?”

“安心吃吧。”崔泠伸手輕撫她的臉頰,指腹所及之處,皆是濕潤。她的心狠狠一揪,那些不甘再次湧上心頭。

若是一切可以重來一回……

碗沿的手指難以自抑地捏了個緊,崔泠厭惡極了此時的自己,弱小又無奈。她情緒涌動牽動心脈,忽覺喉口似是被什麼堵了,哪裏還拿得住飯碗,當即一邊捶打心口一邊猛咳,已是痼疾發作。

銀翠不及接住飯碗,想去攙扶縣主,可她們之間隔着一個木欄,她根本扶不住她。

“弦清!”金氏徹底慌了,拉扯着木欄不住搖晃。

縣丞知道縣主身子向來不好,沒想到竟會在這個節骨眼上發作,哪裏敢再作遲疑?當下命令衙役們速速將女眷們戴上鐐銬,先行拖拽去刑場。后又命兩名婆子將崔泠左右攙住,戴了鐐銬,隨後押解到了刑台之上。

刑台正中,經年浸潤的血色已經洗不幹凈。

崔泠還在猛烈地咳着,卻被劊子手一把按在了木樁上。她無力地倒在那裏,臉頰被木樁上的木刺颳得發疼,那件素白的輕裘已被秋雨徹底打濕,寒涼地貼在她的身上。

她以為自己是不怕的,左右不過一刀,痛一回便完了。直到生命的最後一刻,她終於嘗到了害怕的滋味。陰冷無處不在,源自死亡的恐懼感像是一隻大手拿捏了她的心房。她的心每跳動一下,恐懼便沿着她的血脈在體內串行一回,激得她的身子不住顫抖起來。

她從未有這般狼狽的時候,早已分不清是因為秋雨,還是因為眼淚,她的視線才會模糊了一次又一次。

“縣主,奴婢先去了!”銀翠的哭嚎聲在不遠處響起,隨之而來的是行刑人揮舞刀斧的聲音。

鮮血綻放,驚得圍觀的百姓們發出一聲唏噓。

那樣的聲音像是琉璃破碎,每一片碎片都準確無誤地扎入了她的耳鼓,讓她雙耳嗡嗡作響,昏昏然不知還有多久才輪到她,給她一個痛快,結束這無盡的折磨。

“弦清……”母親的腦袋被按在了一旁的木樁上,她的雙手負於身後,被鐵鏈牢牢束縛着,就像是一隻待宰的家禽,可憐又可悲。

“別怕……”金氏是害怕的,可她的女兒還在身邊,她是母親,必須安慰自己的孩子。

崔泠望着金氏,絕望的酸澀感一陣又一陣地湧上心頭,她想對母親最後說點什麼,可她的喉嚨已經緊到半個聲音也發不出來。

當母親溫熱的鮮血濺上她的臉,那是母親留給她的最後的溫暖。

她想掙紮起來,卻被身後的劊子手按回了木樁。然後,那劊子手高舉刀斧,看準了她的脖頸,猛然揮落。

她在生命的最後一刻,看見了一騎快馬穿過人群,高舉令符大呼道:“刀下留人!”

只可惜這四個字來得太遲,她嘗過了刀口吻頸的滋味,終是被黑暗徹底吞噬——

“啊!”

窒息與痛楚交纏之間,崔泠猛然掙脫了黑暗的束縛,睜開眼來,背脊已被冷汗浸濕。她下意識摸向後頸,似乎余痛尚在。

銀翠聽見了縣主的驚呼,將燭台點亮,盞燈走近床邊,殷切問道:“縣主這是噩夢了么?”

“噩……噩夢?”即便燭火暖暖,可崔泠的臉還是像覆了一層薄霜,甚至全身像凍過似的難以自抑地顫抖着。

銀翠看見縣主情況不太好,趕緊放下燭台,正欲給崔泠抱件袍子過來,卻被崔泠一把拉住。

“你……別走!”崔泠的掌心貼緊她的掌心,汲取到了暖意,情緒終是得了紓解。那些是夢,都是夢。

銀翠滿眼憂色:“縣主?”

崔泠深吸了幾口氣,沉聲問道:“什麼時辰了?”

“才過子時。王上說,這幾日縣主思慮太過,要好好休息。”

“思慮太過……”

崔泠一時沒晃過神來,靜默者整理混亂的思緒。

銀翠小聲道:“大夏打過來了,縣主不記得了?”

“又打過來了?”

“又?”

銀翠滿頭霧水,越發擔心自家縣主,不僅身子越來越不好了,連腦袋也似乎出了問題。

崔泠驀地想到了什麼,急忙從床上跳下來,“銀翠,速速給我更衣,我要去見父王。”

“可是王上已經去軍營了。”銀翠為難地眨了眨眼。

崔泠愣了一下,恍然憶起這個時辰父親應當已經趕赴戰艦,將趁夜打大夏一個措手不及。

這是她與父親定下的退敵之計,也是噩夢裏靖海王府的噩夢之始。

“備馬!我必須將父王追回來!”

不管那場噩夢到底是真是假,她絕不能讓靖海王府重蹈覆轍!

這一次,她的命,只能她自己主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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千秋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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