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論權勢貳臣鼓舌 明形式丞相變節
李斯此時心中憤怒盡去,然卻並不敢苟同趙高之言。
胡亥為人,李斯一清二楚,眾公子中最為年幼不說,智慧才情都是中下之資,不說比之扶蘇遠遠不如,就算比之其他一些未成年公子,也並無任何擔當太子的優勢,如若胡亥當大秦皇帝,未來大秦如何,他甚至都不敢去多想。
趙高方才一番說辭,抬出蒙恬來威脅他的相位,對李斯來說亦並無太多掣肘。
他雖然專權,然已年過七旬,就算不被罷相,想來也不會有幾年好活,至於封爵封地澤被子孫,李斯亦並無為意,他嫡出三子,長子李由已是三川守,牧守一郡,位高權重。其餘兩子也皆在京師為官,有封爵賞田,只要自己壽終正寢,李氏雖不能如眼下一般權傾朝野,但依舊是名門望族,更何況趙高和胡亥串謀篡位,作為法家門徒的他來說,才是最為不可饒恕之罪。
因此李斯一手擊案,嚴辭斥曰:“爾休要再言,老夫只認陛下詔書,聽天之命,謀逆之事,恕老夫不能答應。”
趙高淡然曰:“安危相守,禍福相依,眼下丞相危機將至,何不早做打算,只要您一言,太子可定,大秦可安,丞相也能保住相位,將來還能澤被子孫,如此才為聖賢之道。”
李斯斷然曰:“斯本上蔡布衣,幸得陛下賞識擢為丞相,爵封通侯,李氏一門也皆封爵食祿,因此陛下才將國家安危託付與某,今陛下崩駕,某豈能辜負,自古臣子盡忠,子女盡孝,人臣各守其職,故趙府令勿再多言,不要讓我李斯也跟着淪為千古罪人。”
趙高搖頭,曰:“蓋聞聖人遷徙無常,就變而從時,見末而知本,觀指而睹歸。物固有之,安得常法哉!今御書玉璽皆在胡亥,由此可見其心志,天時地利眼下皆備,只需丞相同意,此事便成,胡亥為皇帝,丞相依舊為丞相,如此天下安穩依舊皆出自丞相,皇帝尚且年幼,並無治國良策,還需我等盡心輔佐,自然也不會將我等輕易革職,如此淺顯之理,丞相何故視而不見耶?更何況詔書除你我胡亥三人之外,眼下尚無人知曉,還能從容佈置,如若消息走漏,想改立太子也來不及也,另還有一言,高不知當講不當講?”
李斯冷哼,曰:“趙府令言辭如江河,有濤濤不絕之勢,今晚說了半個時辰,一句話又有何不能言?”
趙高幹笑拱手,曰:“高只怕此話說出來,丞相不喜。”
李斯再次冷哼,曰:“趙府令今晚所講,老夫句句不喜。”
趙高噎了半晌,曰:“看來趙某今日不該來,然已說到眼下,最後一言說也無妨,陛下臨終前與長公子留書,然而卻不與丞相所知,何故也?”
李斯一愣,驟然起身,曰:“趙府令此話何意?”
趙高曰:“丞相須自省之,何須問我?”
李斯呆立半晌,雪白的鬚髮微微顫抖,乾瘦雙拳緊握,似有怒火滔天,最終渾身氣息陡然如潮水般退去,臉色灰敗瞬間如蒼老十歲。
趙高以袖拭額,心中竊喜。
這句話模稜兩可,然而卻擊中李斯軟肋。
李斯貴為丞相,一人之下萬人之上,朝中大小諸事與法令文書,皆出自他手,始皇帝也對其恩寵有加,凡有所奏,無有不準。
然立儲這等事關大秦傳承安危之事,始皇帝卻避過李斯安排,若說沒有他意萬不可能。
李斯如此人物,怎麼會不懂,只需稍稍品味,即知始皇帝對其已有猜忌。
始皇帝自身經歷,深亦知權相之害,當初呂不韋幾乎在朝堂一手遮天,內通太后,外掌百官,豢養家臣數千,另食洛陽十萬戶,百官奏事,無不先赴相府請示,而後再奏之御前,不說百官勛貴,就連身為秦王的始皇帝,見呂不韋也得恭恭敬敬行禮問候,上朝之前,要先於呂不韋請安才能入座,朝堂議政,事無大小巨細,需向呂不韋問訊,如此專權跋扈,在始皇帝心中留下深深陰霾。
李斯才華出眾,然卻私心極深,加之身為百官之首,勢不下當初之呂不韋,每日府上賓朋雲集,府前車馬塞道,就連李斯自己都言此生已位極人臣,恐惹來災禍。始皇帝在時,尚能掌控,一旦殯天,深知朝中無人可制,他雖有心立扶蘇為太子,然卻擔心扶蘇心性與李斯不和,李斯不會遵旨而行,故此直接避過李斯,讓趙高傳書。
而一旦扶蘇得御書歸京繼承大統,必然如同趙高所言,用蒙恬為相。
蒙恬功勛卓著,又軍權在握,只要有他相助,扶蘇必然坐穩皇帝位,到時李斯就算心有不滿也無能為力。
一念想通,李斯瞬間面若死灰。
始皇帝猜忌於他,情有可原,畢竟有呂不韋前車之鑒,然他自忖從未有過私心,就算沒有始皇帝遺詔,他亦想要遵照古禮尊扶蘇為太子,盡心輔佐。
如若不是趙高今晚前來說出另有遺詔,並意圖夥同胡亥謀逆篡位,他絕然不會有任何動搖。
然此時,他終於動心了,他所執者,唯付出一生心血的大秦江山,然始皇帝猜忌卻讓他倍感失落酸楚,亦有幾分怨憤。
而他也終於明白,扶蘇當初被始皇帝發配西北監軍,非是貶敵,而是保護,畢竟在焚書之事上,扶蘇與他理念相背,且在朝堂之上有過爭吵,甚至還因此上書始皇帝,意圖阻止焚書。
今扶蘇有蒙恬相助,就有三十萬大軍在手,只要得詔書,順利登基毫無意外,況始皇帝臨終前一日,除開賜書之外,另委任王離為大將軍,執掌京師十萬禁軍。
武城侯王離,上將軍王翦之孫,通武侯王賁之子,而扶蘇之妻,就是王賁長女,二人乃是姻親,扶蘇登基,王離必然鼎力輔佐。
有蒙恬和王離這兩位手握軍權的大將軍分別鎮守京師和邊塞,大秦穩如磐石。
由此可見,始皇帝雖然一直未曾立儲,然儲君之位一直都虛待扶蘇,從數年前便已經開始佈局。
可惜始皇帝這番看似穩妥佈置,最終卻功虧一簣。
威脅扶蘇當太子之人竟然不是李斯,而是他最為親近信任之宦官趙高。
李斯雖心情混亂,然卻不禁又替始皇帝嘆息扼腕。
如若遺詔交於他手,眼下扶蘇恐怕已經拿到準備歸京了。
可惜眼下,他已經再無此念。
非是他貪權戀位,而是他終於醒悟,他不想自己一手輔佐打造的大秦江山就此被一群儒家門徒禍亂至四分五裂,另則,如若扶蘇登基,那麼他必然會被罷相,天下恨他之人何其多哉,諸生欲生啖其肉者無計其數,一旦失去權勢,整個李氏或許都被會連根拔起。
百年前商鞅下場,猶若近在眼前。
趙高看李斯面色變化,心頭忐忑也漸至平復,看來李斯已然心動,由此拱手曰:“不知丞相可否已有答案?”
李斯復坐,捻須沉吟,曰:“吾聞晉易太子,三世不安。齊桓兄弟爭位,身死為戮。紂殺親戚,不聽諫者,國為丘墟,此三者皆因逆天,致使宗廟毀棄,社稷傾覆。斯豈敢做此大逆不道之事。”
趙高一聽不僅毫無頽色,反而大喜曰:“丞相此言差矣,只要你我同心協力,內外呼應,皇帝必然言聽計從,丞相也能長居相府,封爵世代相傳,若是現在放棄機會,不光丞相權勢封爵不保,甚至會禍及子孫。善者因禍為福,丞相又何必為難自己。”
李斯仰天長嘆,垂淚太息曰:“獨遭亂世,斯不能追隨陛下一死,事已至此,也便罷了,某願與汝等共謀之。”
趙高大喜,起身對李斯一揖到地,曰:“丞相他日必不後悔也!”
李斯拭淚,曰:“希望如此。”
於是,始皇帝崩駕不過數日,他最為信任的兩位重臣,便在他屍骨未寒的巡遊歸途之中,媾和密謀欲矯詔篡位。
如若始皇帝泉下有知,不知又該作何想法。
而李斯一旦決定參與這謀逆之事,自然讓趙高有若吃下定心丸,李斯身為大秦丞相,權傾朝野,有他出面拿出立儲詔書,百官勛貴和眾公子必然深信不疑。
是日,趙高與李斯便在府中閉戶密謀至深夜,及至寅時方才離去。
此時,胡亥仍未敢入睡,一人在寢室急切踱步,焦躁不安,時而眼觀窗外,卻又不敢與人交流。
直到房外響起熟悉的腳步聲,胡亥手持燭台急切開門迎接,見趙高便急問:“老師,事情如何?丞相可否答應?”
趙高得意笑曰:“事已辦妥,李斯聽聞乃太子差遣,焉敢不應。”
胡亥喜泣,曰:“天幸,我已是太子也。”
趙高拱手曰:“恭喜太子,再過些許時日,您就是大秦皇帝也!”
胡亥身體巨震,滿臉驚喜凝聚,慢慢化作一絲茫然和恐懼。
在他心中,大秦皇帝一直就是那高高在上的父皇,他從未想過有朝一日,自己也會成為那個人,高坐龍榻,乘天子玉輦,受萬民朝拜敬仰。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