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36 章 打回去
計延宗走出正堂,眺望着明雪霽可能出現的方向。
丈夫迎接妻子於理不合,這種舉動在過去他是絕不會做的,但今天不一樣,他還記得上次回來時明家對她的踐踏,方才明睿的態度也很不善,他出來迎一迎她,也算是給她撐腰。
這樣體貼的心思,待會兒悄悄告訴她,她今晚肯定不會再鎖了門不放他進去。
計延宗帶了點笑意,遙遙看見明雪霽時,心底突地一跳。
跟臨別時不一樣了,妝容那麼柔美,髮髻也是,鬢邊簪着一朵煙籠也似的白蓮,可她的人,竟比蓮花更讓人移不開眼睛。
這種驚艷的感覺他近來時時會有,從前總覺得她們姐妹兩個中明素心的容貌風度更加出眾,如今才發現,所謂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飾,她這種天生麗質的美,比明素心那種後天學出來的風姿不知要高明多少倍。
緊走幾步迎上去:“簌簌,你來了。”
“來了。”明雪霽稍稍一讓,與他保持距離,“楊局正教我梳妝,後面聽說二妹今天回門,就派了轎子送我也回來。”
都是謊話,她現在對着他說謊,真是熟練極了。
計延宗點點頭,目光落在她顏色黯淡的舊衣服上。這樣的容貌,這樣的梳妝,卻只能穿這樣破舊的衣服。明家那麼有錢,明素心的衣服十幾個箱籠都裝不完,憑什麼這樣苛待她?
伸手來拉她:“我帶你一道進去。”
明雪霽閃身躲過:“這樣不合適。”
是不合適,今天畢竟是明素心的正日子,但他就是要挽着她進去,給明家這些人一個警告。計延宗再來拉,又被她躲開,只得嘆口氣:“你呀,就是太賢惠了,什麼時候能多替自己想想就好了。”
明雪霽看他一眼。那個良善賢惠,從不知道替自己考慮的人早已經被他們逼死了,如今的她,只想把自己該得的東西討回來。低聲喚他:“相公。”
計延宗連忙湊近:“怎麼了?”
“我有點怕。”明雪霽慢慢往前走着,“我爹總打我,二妹的娘也不待見我,待會兒我想問問我娘的事,就怕惹他們不高興,又打我。”
她想問問茶葉鋪的事情。那是母親親手打理的地方,留下她那麼多珍貴的回憶,現在竟然變成了那個樣子。元貞說那鋪子應該是母親經營的,她很了解明睿,那麼愛財又虐待母親的人,絕不會拱手把鋪子讓給母親經營,這裏面說不定有什麼蹊蹺。
這些年裏一提起母親,明睿總是發脾氣打罵,不知道是因為厭憎還是有別的內情。她想了一路,有孝字在頭上壓着,她不能讓青霜像教訓掌柜那樣直接對明睿動手,那就只能利用計延宗來對付他們。
計延宗看見瘦得伶仃的下巴,覺得憐惜,又覺得熨帖。她那麼可憐,在這世上只有他可以依靠,他又怎麼能不幫她?放柔了聲音:“別怕,你想問什麼只管問,有我在,絕不能讓他們欺負了你。”
明雪霽看着他,點了點頭:“謝謝相公。”
“謝什麼,你我夫妻,世上至親的人,我自然要向著你。”計延宗帶着笑,伸手想摸她的頭髮。
明雪霽躲開了,笑了一下。現在她有點理解元貞為什麼總是帶着那種嘲諷的笑了,這世上許多事情實在太可笑。從前她掏心掏肺對他,他從不放在眼裏,如今她對他說謊,騙他算計他,他反而覺得她是世上至親的人,開始護着她了。有的人,可真是賤骨頭啊。
跟在他身後走進堂中,明睿沉着臉:“你妹妹回門,你來幹什麼?”
明雪霽沒回答,看了眼計延宗。
計延宗立刻替她出頭:“我讓她來的,她跟我成親時諸事倉促,也從不曾回過門,岳丈應該還記得吧?”
一句話點出了三年前那樁事,明睿覺得心虛,連忙陪着笑臉:“既然是姑爺定的,那就沒事,沒事了。”
因為明雪霽在,生藥鋪的事情沒法再說,明睿隨口說了幾句閑話,忽地聽見明雪霽問道:“那間茶葉鋪子,從前是不是我娘的?”
明睿吃了一驚,脫口說道:“關你什麼事?”
“我娘的事情,我問一問,也是應該的吧。”明雪霽道。
“放屁!”明睿開始發怒,“一個嫁出去的賠錢貨,老子的事幾時輪得着你問?”
明雪霽看見他吊起的眉梢,幾根長眉毛耷拉下來,看起來異常兇悍,他每次打她的時候總是這樣,他馬上就要動手了,這讓她習慣性地害怕,又掐着手心死死撐住。不能怕的,以後要面對的事情只會比今天更難,她必須學會自己對付。
定定神,一口氣把想問的事情都說出來,不給自己退縮的機會:“我要看我娘從前管茶葉鋪子的賬,還有茶葉鋪的契書。”
明睿絕不可能放手讓母親管茶葉鋪子,也許那鋪子,本來就是母親的。
“我娘是明媒正娶嫁過來的,她有那麼多衣服首飾,肯定也有陪嫁,我要看嫁妝單子。”
母親死後,趙氏把最貴重的東西都搜颳走了,但光是母親剩下的衣服首飾還支撐了計家三年的吃穿,可以想像母親最開始的時候,肯定有很多財產。
門外,匆匆趕來的明孟元腳步一頓,連忙躲去邊上仔細聽着。
“我娘離開海州那麼多年,我外公和舅舅肯定給她寫過不少信,我要我娘的信。還有我娘的丫頭紅珠,我要知道你把她賣去了哪裏。”
一樁樁一件件,都是她這些天翻來覆去才能想出來的,每天夜裏直想到三更天還不能睡,哪怕做夢時突然想出來一條,也立刻醒來記下。從前這麼多年她不是沒有懷疑過,可被打了太多次太怕他們,這些模糊的念頭便都只敢在心裏想想,不敢問出來。
現在她不怕了,她死都死過一次,她要給自己,給母親討公道。
計延宗在邊上聽着,帶着點驚訝看着明雪霽。她一向軟弱,性子也不夠聰敏,可這些話問的,每一句都在點子上。
事實上他也對邵英嫁過來的內幕早有懷疑,只不過眼下最要緊的是前程,是給父親洗冤,一時半會兒還顧不到這裏,但她能在他不曾點撥的情況下問出這些話,倒讓他對她刮目相看。
“你給我閉嘴!”明睿大吼一聲。
他怒到了極點,額頭上青筋暴跳:“你算個什麼東西,老子的事幾時輪到你問?”
“我娘的事,我為什麼不能問?”明雪霽死死撐着,一步也不肯退。
“我讓你問,讓你問!”明睿抓起桌上的石頭盆景便要打,“老子打死你!”
計延宗刷地起身,正要喝止,邊上青霜已經沖了過去,也看不清她怎麼動作,下一息盆景丟回桌上,明睿啊啊地叫着,兩隻手都被擰轉,成一個詭異的角度垂下來。
“疼,疼!”明睿嘶叫起來。
“爹,爹你沒事吧?”明孟元一個箭步衝進來扶住明睿,“快找大夫,快!”
丫鬟飛跑着出去了,明睿疼的眼淚都快出來了,兩隻手扭不過來,扯着嗓子喊:“來人,來人啊!把這個奴才拖出去打死!”
“打不得,”明孟元急急提醒,“那是王府的人。”
元貞的人?就是成親那天送過來的倆丫頭?明睿張口結舌,兩隻手還扭在旁邊掰不回來,疼得跳着腳:“快找大夫,找大夫!”
明雪霽默默看着。她最初還擔心直接動手會不會不妥,會不會被他們用孝道來壓她,此時才發現在絕對的權勢面前,他們一個字都不敢說。
也就怪不得元貞總說狗屁兩個字,那些規矩,那些曾經逼得她不得不尋死的道理,在他面前,的的確確,都是狗屁。
計延宗看着她,越發驚訝起來。她那麼膽小的一個人,由着青霜動手不說,眼下還一言不發看着,絲毫不曾慌亂。這與他熟悉的妻子相差極大,但不知怎的,反而讓他覺得有說不出的吸引。
大夫還沒來,一時半會兒也趕不過來,明睿疼得臉都白了,明孟元見他腕上關節鼓着,很像是分筋錯骨的手法,一般來說會這手法的應該能再給正回來,忙向青霜行了一禮:“這位姑娘,還麻煩你給家父正下骨。”
青霜看都不看,毫無表情一張臉:“不會。”
“她不會正骨。”青嵐含笑說道,“對不住,王爺下過死命令要過要保護好明夫人,所以方才我這姐姐才逼不得已動了手,如今也沒別的辦法,只好先等着大夫吧。”
明雪霽看着她甜美的笑臉,突然覺得青霜肯定是會的,只不過不肯罷了。真痛快啊。原來直接動手打回去,比那些七拐八拐的謹慎小心,痛快幾倍幾十倍。
計延宗也看出來青霜是故意。青霜兩個奉命護着她並不稀奇,但護到這種程度就很讓人驚訝了,再想想從前在鄉下時,一個莊子的人沒誰不喜歡她,這也是她做人的獨到之處,假如能夠長長久久與王府走動下去,她這個好處必定對他大有裨益。心裏熱切起來,向明雪霽身邊挪了挪,低聲道:“別怕,一切有我。”
“滾,給老子滾出去!”明睿也有點猜疑,疼得受不住,又不敢罵青霜,只想明雪霽吼,“以後不准你進老子家門!”
“不,”明雪霽看着他,他滿頭大汗嗓子都喊劈了,從前那麼可怕的人,現在看着,不過都是狗屁,“不說清我娘的事,我不會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