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第二十一章

孟夏今天起的格外早,因為要幫劉翠做飯。

說實話，孟夏以前起的不算晚，她喜歡在安靜的早晨提前安排好一天要乾的事情。

但今天比以前早了有半個多小時。

外面的天漆黑一片，像一塊黑色的幕布懸挂在空中,如果不看時間,根本分不清是白天還是黑夜。

孟夏動作迅速地套上秋衣和秋褲,然後把襪子牢牢包住秋褲，堅決不讓一絲冷空氣鑽進去。

劉翠這時候也起來了。

她把熱水摻在涼水裏，讓孟夏用這個水洗手、洗臉。

孟夏綁好頭髮后“哎”了一聲。

“媽,今早吃什麼？”孟夏洗漱完后問劉翠。

劉翠重新燒上一壺水,回答孟夏的話：“昨天的花捲還剩下點，咱們今早煎花捲吃。”具體做法是把花捲切成小片,裹上一層蛋液，然後放在鍋里煎。

孟夏負責攪拌雞蛋。

她邊攪拌邊問她媽今天準備認幾個字，一副老師的派頭。

孟夏沒穿書前，是名校院士的得意弟子，不論是科研能力還是為人處事的能力都是很優秀的。

這使得她名為學生實為“小導師”。

劉翠絲毫不覺得孟夏這麼問有什麼不妥,她快速地把花捲切成片,說道：“如果食堂中午不忙,能認完一張通知。”

通知是孟夏給劉翠的。

孟夏每天都會去廠里的宣傳欄那把上面的通知挨個看一遍,以此了解和把握廠里政策的變動。

然後選取其中有用的告示摘抄在紙上給劉翠。

因為字體模仿的像,劉翠並沒有發現什麼不妥。

目前為止,劉翠不僅熟知計劃生育的告示，還學習了政治建廠的指示，以及廠里動員下鄉的明文規定。

先不說思想水平有沒有提升，反正劉翠的知識面是擴大了。

不僅如此，她現在還會主動地去了解廠里發佈的一些消息,以及問孟林這些消息背後的意思。

這些改變都是孟夏有意促成的。

雖說她媽心性堅定，不怕吃苦也不怕受累，但想要有大的進步必須掌握一定的方法和技巧。

就比如這件事，如果不引導劉翠學習廠里的政策和消息，那她很有可能一輩子都不會主動去了解，而不了解的話，談何更大的進步？

所以方法和技巧是重要的。

孟夏聽到她媽說能認完一張通知后，立馬在心裏算了算，客觀的說，這個認字量不算少。

考慮到劉翠工作上事情很多，孟夏進一步建議劉翠把零碎的時間利用起來。

比如現在，把切好的花捲片裹上蛋液，可以在做這件事情的時候有意識地回顧一下學過的字。

孟夏特意拿自己舉例子，對劉翠說：“媽，我每天穿衣服和洗漱的時候，都會複習一下昨天學的知識，比如昨天語文課學的是《我的伯父魯迅先生》。”

劉翠裹蛋液的動作減緩了。

像是被孟夏的話啟發到了。

孟夏靈機一動現編道：“老師還教了我們一句魯迅先生的話，時間就像海綿里的水，只要願擠總還是有的。”

所以媽，抓緊一切時間學習吧。

孟夏這一做法絕不是push劉翠，而是希望劉翠把握住時間，要知道劉翠現在年齡不是七歲，也不是十七歲，而是二十七歲。

不小了。

時間不等人，趁着記憶力、智力和身體素質還很好的時候，瘋狂的吸收知識，瘋狂的增長智慧，讓自己充實起來。

顯然，劉翠也是這樣認為的。

只有加倍的勤奮和努力才能支撐她的追求。

天底下沒有掉餡餅的事！她清醒到不允許自己存在一絲幻想，所以不用孟夏多說什麼，她就知道該怎麼做。

碗裏的雞蛋液見底了。

劉翠為了不浪費，拿起一片花捲片繞着碗周圍擦了一圈，力圖把碗上殘留的雞蛋液都用了。

孟夏見她媽把自己的話聽進去了，沒再繼續說。

她把劉翠擦得錚亮的碗用水沖乾淨，放到碗櫃裏，然後把小簸箕遞給劉翠，讓劉翠裝煎好的花捲。

孟林起床后便看到桌子上熱騰騰的飯。

煎黃色的花捲片冒着熱氣，旁邊是玉米湯，雖然沒有多少玉米粒，但玉米的清香味清晰可聞。

劉翠一邊把鹹菜從鹹菜罐里倒出來，一邊在腦海里回憶通知上的字，嘴裏念念有詞。

孟林走進一聽，“為落實主席關於知識青年上山下鄉指示……”的話傳進耳朵，他納悶不已，問劉翠：“你念這個做什麼？”

難不成是高嬸讓你這麼做的？但高嬸的閨女已經下鄉了。

劉翠也沒瞞着孟林，她說道：“我想抓緊時間多學點東西。”

她深刻知道知識的重要性，雖說現在的大形勢比較特殊，但認字比不認識字強，明白事理比不明白事理強。

孟林對劉翠強烈要求個人進步的樣子感到一絲驚訝。

驚訝過後，他立馬給予肯定，畢竟他也是個強烈要求個人進步的人，於是說道：“抓緊時間學習挺好的，等過幾天我去圖書館給你借幾本書。”

劉翠點了下頭。

至於孟林會不會意識到家務勞動擠佔了劉翠學習的時間，顯然是不會。

二十一世紀都有一大堆人意識不到，何況是這個年代？

因此孟林絲毫不覺得劉翠做家務有什麼不妥，他頂多是搭把手，想讓他主動承擔一部分勞動那不可能。

一旁孟夏表示：沒有什麼是不可能的，一切都是時間問題。

*

很快，第一次排練的時間到了。

吳從成從節目的定位、內容、意義等多個方面進行講解，目的是調動大家的積極性，讓大家以飽滿的精神狀態應對接下來的排練和一個月後的文藝匯演。

大家有一搭沒一搭地聽着，因為他們知道這話聽與不聽一個樣。

唯獨劉翠。

一切對她而言都是新奇和陌生的，從吳從成開口說話的那一刻起，她全神貫注。

吳從成很快感受到了劉翠熱烈的視線，作為老師，他習慣性地去跟劉翠進行視線上的交流。

交流完了發現，這樣是不是不太好，畢竟是孟林的媳婦兒。

劉翠可沒往那方面想，她的注意力全在吳從成講的內容上，生怕自己漏聽掉什麼。

吳從成講完場面話，接下來才是重點，他把劇本發給每個人，並提出五點排練要求。

“第一，不遲到不早退，如果無法到場，請提前請假，第二，排練過程中，嚴格遵守紀律，不準吵鬧、打架……”

說完之後，他又讀了每個人的角色安排。

劉翠因為飾演女主人公，名字排在第一個。

當劉翠答“到”的那一刻，所有人的視線都集中在劉翠身上。

不管是認識劉翠的還是不認識劉翠的人，在看到劉翠后，第一反應是——就這？

-郝主任是怎麼想到？！廠里優秀的女職工那麼多，為什麼選這個人？

-真搞不明白！

別人不明白，但吳從成很明白劉翠是怎麼拿到這個角色的，他很給劉翠面子（其實是給孟林面子）地帶頭拍手道：“大家歡迎。”

頓時響起稀稀拉拉的鼓掌聲。

劉翠心理素質很好，她明知道大家並不怎麼歡迎自己，但臉上仍舊露出真誠的笑容。

吳從成正要念第二個名字時，有人突然出聲打斷。

“劉翠是吧，我們都不認識，不如這樣，讓劉翠做個自我介紹，說一說自己有什麼優點和缺點。”

這話說的，等於往劉翠臉上呼了一巴掌。

吳從成沉默了片刻。

這倒不是因為他害怕麻煩，而是說話的人大有來頭。

對方叫馬金鳳，公公是革委會副主任孫兆文。

廠里雖然實施書記負責制，但革委會主任，無論正副，其權力不比書記小，甚至有時候需要把革委會主任對重大事項的決策前置。

吳從成不敢得罪馬金鳳，準確的講，是不敢得罪孫兆文，權衡之後，他沒出聲。

劉翠從來沒有遇到過這樣的情況，心裏難免很慌亂。

但慌亂不影響腦子運轉，她站起來，努力讓自己顯得淡定和鎮靜一些。

馬金鳳勾起一抹笑，其他人也都看熱鬧不嫌事大，紛紛看向劉翠，坐等劉翠出糗。

吳從成早就看穿了馬金鳳的意圖和其他人的心理，但他幫不了劉翠，只有保持沉默。

可接下來劉翠的一番話大大出乎了吳從成的意料，也讓馬金鳳和其他看好戲的人無戲可看。

只見劉翠努力保持語調的平緩，說道：“先讓吳老師讀完名單吧，我到最後跟大家交流一下。”

想不被欺負，就得擺出自己的態度，亮出自己的獠牙。

顯然，劉翠做到了這一點。

吳從成立馬反應過來，說：“劉翠同志說的對，先念完名單，之後我留出時間讓大家交流。”

馬金鳳見自己的目的沒達到，心裏很不快，一個不知道從哪裏冒出來的人竟然敢反駁自己？

真是不知好歹！

按理說，馬金鳳跟劉翠無冤無仇，即便看不慣也不必如此，其實這裏面還有一層原因——馬金鳳想飾演女工XX。

劉翠就是再傻也看出來了馬金鳳對自己的敵意，更何況她不傻。

雖然剛才的危機她化解了，但別忘了，最後還得做自我介紹。

劉翠很緊張，這種緊張來自於經驗的缺乏，她從小到大沒做過自我介紹，更沒當著這麼多人的面講話。

未知讓劉翠感到不安和忐忑。

吳從成的名單很快念完了，而她頭腦中一點兒思緒也沒有。

慌亂之中，劉翠想起了自己閨女對她說的話，“緊張是一種很正常的情緒”，不要過分關注自己的情緒，而是要解決問題。

這麼一想，劉翠平靜下來了。

吳老師此時也念完了名單。

馬金鳳不打算給劉翠思考的時間，直接回頭對劉翠說道：“你現在總可以做自我介紹了吧。”

這是不給劉翠拒絕的機會。

劉翠再次站起來，但她沒有立馬開始講話，而是走到了所有人面前，也就是吳從成站的位置。

所有人都震驚於劉翠這一行為。

這人膽子真大！

竟然主動站在了講台上！

在他們眼裏，劉翠是一個老實巴交、拘謹拘束的形象，可現在，劉翠這一行為遠遠超出他們的預料，要知道他們中的很多人都做不到劉翠這般。

連馬金鳳也不喜歡站在講台上演講。

她倒不是害怕人，而是害怕自己講不好，因為一旦講不好，她婆家人會對她產生很大的意見。

畢竟是政治站位高的家庭，一言一行都要謹慎。

吳從成走到另一邊，給劉翠讓出中間的位置，他毫不掩飾眼底的驚訝看向劉翠，好奇劉翠要講什麼。

劉翠現在異常的冷靜。

從她想明白是讓情緒控制自己還是自己控制情緒后，一切的問題都迎刃而解了。

現在，她只需要做一件事情，就是怎麼自我介紹。

劉翠沒有這方面的經驗，她很樸素地說了自己的來歷，以前在哪個公社哪個大隊哪個生產隊生活，現在在哪工作主要負責什麼。

講完這些，在場的人都笑了。

但演講的時候讓別人笑，不一定是減分項，恰恰相反，很可能是加分項。

觀眾笑，才會對演講的人印象深刻，才會對演講的人有好感。

劉翠的話還沒講完，她引用主席的一段話作為結尾。

“主席說過，貧下中農是工人階級最可靠的同盟者，我出生在貧農家庭，嫁到了紅旗化工廠，工農一家親，感謝廠里給我飾演女工的機會，我一定用心演好這個角色，不辜負廠里和大家對我的期待。”

很中規中矩的話，沒有特別出彩。

大家雖然鼓掌叫好，但並沒覺得很好。

然而吳從成卻不這麼認為。

要知道這是劉翠第一次講話，而且是站在講台上的講話！

這麼穩，這麼有條理，已經勝過很多人了。

吳從成真沒想到劉翠這個沒什麼存在感的婦女第一次演講竟然能達到這種程度，以後不可小覷。

劉翠說完之後，停頓了一會兒，彷彿在觀察眾人的反應，其實真實原因是她腿麻了，抬不起來。

緩了緩，她才慢慢走到自己的位置。

坐下后，打開自己的掌心，裏面全是汗。

劉翠擦了擦手心裏的汗，眼裏露出笑意，似乎對自己說，看吧，緊張也不過如此，她完全有能力控制。

事情是會磨礪和鍛煉人的。

進過這一次講話，雖然講的並不是多麼好，但劉翠內心深處生長出了相信和信任自己的力量。

這一股力量讓她無畏接下來的表演。

既然演講她可以，那表演她也可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