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導演不走尋常路
寒酸,太寒酸了。
沒有搖臂,沒有軌道車,甚至連三腳架都沒有,唯一一台攝影機居然還是十六毫米的。
剛剛拍完《上海紀事》,見識過上影廠大陣勢的李唐第一天來到劇組,心情真的是五味成雜。
他趴在蘇州河邊上的防汛牆上,看着這條上海曾經的母親河,墨綠髮黑,水面上漂着各種腐爛奇怪的垃圾,河面上運輸船隻還在川流不息。
為什麼說是曾經的母親河呢?
一直以來這條穿過整個市區的蘇州河都被稱為上海的母親河,但自從發黑髮臭之後,上海的母親河很自然的就變成了外面的黃浦江。
朝東面望去,遠處外白渡橋下,蘇州河和黃浦江的交匯處,黑色和黃色的水涇渭分明。
治理蘇州河的口號喊了多少年了,如今看來收效甚微,不過沿岸一些污染企業近年來已經開始陸續關停搬遷。
比如今天的拍攝場地,旁邊就是一片拆遷工地,岸邊的房子拆的差不多了,就留下一棟孤零零的鋼結構大樓的骨架。
他直到昨天才從樓燁那裏拿到兩頁劇本,這才知道自己所要飾演的角色叫馬達,是一個中學就輟學的青年,每天跟幾個小夥伴在蘇州河邊瞎混,無所事事。
廣東人管這些人叫爛仔,北方人管他們叫混混,而上海人稱呼叫他們小癟三。
有一天,其中一個小癟三騎來一輛偷來的摩托車,馬達一眼就喜歡上了,他騎着摩托車迎風奔馳,這一刻他終於露出了久違的張揚奔放的笑容。
劇組的人口很簡單,全部加起來也就二十來人。樓燁不知道躲到哪裏去,周訊沒來,美工在一面拆了一半的牆上塗鴉,道具在鼓搗一輛三輪車,那個叫王鈺的攝影師正扛着那台十六毫米的攝影機掃着河面,估計是在拍一些素材。
不遠處圍着七八個頭髮亂糟糟的年輕群演,他們所要扮演都是馬達的小夥伴,這時作為製片人奈安正在親自給他們講戲。
李唐看着這一幕幕感覺很神奇,雖然只是個草台班子,但每個人卻都知道自己該幹什麼,都在有條不紊地工作。
“突突突……”
一陣馬達聲,就見一輛摩托車從遠處開過來,停在李唐的面前。
“嚯,哈雷,七十年代流行車型!姚導,哪裏弄來的?”
這輛摩托車很舊,但霸氣而復古的外形,很酷!
姚安廉聽李唐叫他“姚導”,樂得牙花子都出來了,笑道:“這是我一個朋友的,十幾年前伊的親眷從美國帶過來,那個時候絕對扎台型咯!”
姚安廉是上海知名的非著名演員,因為長相神似上影廠的老藝術家陳述,經常會在一些影視劇和電視節目裏以反派和小市民的形象出現。
不過他不是科班出身,最早是個業餘話劇演員,現在成了一個個體戶演員兼做一些副導演和製片的工作。
他是正宗的上海地頭蛇,人頭熟,再加上為人八面玲瓏,奈安一開始只是請他擔任劇組的外聯製片和副導演,但他硬是纏着樓燁弄到了一個角色。
用他的話來說:演什麼不重要,重要的是有表演的機會。
李唐很喜歡摩托車,他圍着車轉了一圈,嘴裏嘖嘖道:“就是現在也是老扎台型咯,開起來怎麼樣?”
“蠻好,發動機聲音和順,就是辰光長了,看上去舊一點。”
“那我騎騎試試看?”
“這本身就是道具,你騎,熟悉熟悉。”
李唐騎着這輛老舊復古的哈雷轉了兩圈,動力比自己那輛幸福90強多了,稍稍轉動油門,車子就往前躥,而且操作也很靈活。
“李唐,你不要太熟練,馬達是個初學者。”
樓燁不知道從哪裏鑽出來,站在旁邊看了一會兒,然後招招手把李唐叫過來關照一聲。
“導演,那台詞呢?”
正經工作的時候,他不再叫燁哥了,只是昨天給的兩張劇本連台詞都沒有一句。
“沒有台詞,你可以自己發揮。”
“呃……好吧。”
第一天的拍攝很不順利,先是因為群演們沒有經驗,老是出錯,把副導演姚安廉忙得團團轉。
好不容易群演調教好,樓燁便開始折騰了。
他的拍攝方式很奇葩,一般人不會在現場,而是一個人躲在角落裏盯着一台小小的監視器。他不會喊停,也不會給演員任何指導,每次拍完總是說:“好,非常好。”然後會很客氣地說:“能不能再來一次?”
他要的再來一次,不是說讓李唐重複演一遍,而是要看看還有沒有其它可能性。
按理說這樣演戲對於演員來說會很過癮,一遍兩遍,甚至六七遍都行,但是當一個鏡頭往往要拍十幾二十遍的時候,任誰也遭不住啊,甚至還會出現自我懷疑。
而且在拍攝過程中,他還會臨時不斷地調整機位,在現場拍,到橋上拍,更甚者還要把機位架到對岸去拍。
整整拍了兩天,總算是把這場戲拍完。
接下來幾天都是李唐一個人的戲,沒有台詞也沒有劇本,就是讓他騎着摩托車在路上開,攝影師王鈺要麼在車裏一路跟拍,要麼躲在路邊的房子裏趴在窗口拍。
然後讓他在一間亂糟糟的房間裏走來走去,窗帘拉着,燈光很暗,電視機里永遠放着香港槍戰片。
雖然沒有劇本,但經過這段時間的拍攝,李唐大致摸索出馬達這個人物,這就是一個文化水平不高,掙扎在社會的底層青年,自私、迷茫、冷漠。
尤其是迷茫,看不到一絲希望,為了謀生,他只能開着這輛花光自己所有錢買來的摩托車,整日奔波在這座沒有夢想的城市裏。
這天要拍一個馬達起床、洗漱的鏡頭,因為場地狹小,幾個人擠在一個逼仄的空間裏,樓燁難得站在現場看。
開拍前,李唐忍不住問了一聲:“導演,有什麼要求么?”
拍《上海紀事》時準備工作總是很繁瑣,要打光,要走位,所有環節都有規定,但是在這裏卻什麼都沒有。
樓燁搖搖頭道:“沒有,你可以隨便演……”
說著,指了指鏡頭道:“他會一直跟着你。”
果然如此,李唐用同情的目光瞥了一眼扛着攝影機的王鈺。
這種沒有走位,讓演員不需要考慮鏡頭的拍攝方式,對於攝影師來說挑戰難度很大,且非常辛苦的。
李唐曾私下裏問過王鈺,結果這貨帶着憨厚的笑容道:“樓燁就是這種風格,習慣了。”
……
“《蘇州河》第十六場一鏡第一次,啪!”
“開始!”
李唐穿着一件白色汗衫,伸了個懶腰,從沙發上爬起來,趿着拖鞋走到衛生間。
王鈺扛着機器跟在後面,鏡頭搖晃,一路拍着他的背影。
走到鏡子前,鏡頭裏出現鏡子裏的李唐,面容乾淨,一頭土氣的短髮亂糟糟。
整個人就是一張面癱臉,眼睛裏沒有一點表情,即便在看着鏡子,也彷彿看不到裏面的自己。
就這樣,洗臉,刷牙,又把臉擦乾。
“停!好,非常好!”
樓燁喊停。
李唐和王鈺都站在沒動,卻沒有聽到他喊“再來一次”的聲音。
回頭一瞧,見他坐在監視器前,盯着屏幕一副若有所思的樣子。
李唐很意外,走過去道:“導演,讓我看看。”
監視器很小,李唐一般不會主動湊過去,今天實在是太意外了,難道一條過了?
都說人都是賤皮子,被樓燁磋磨了這麼久,他都有點不敢相信自己能夠一條過。
樓燁卻擋在監視器前:“別看了。”
“為什麼?”
他一愣,居然還不給演員看回放。
樓燁笑了笑:“別有壓力,保持新鮮感。”
稍稍頓了頓,又道:“再來一條吧。”
呵呵,果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