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外鄉人

第1章 外鄉人

寒風嗚咽,送來汽笛的轟鳴。

伴隨着不時噴薄而出的熾熱蒸汽,如巨龍般雄偉的鐵路往東無限延伸,穿過山嶺、沼澤和荒漠。

沿着密佈如蛛網的鐵軌往西回看,火光星星點點漸次亮起,最終在灣區匯聚為高聳入雲的巨大城市。

三番鎮。

那是偉大鐵路的起點,東進計劃的源頭,西海岸復興的核心之一。

雄偉壯麗的鐵路網自三番鎮起始,從廣袤的廢土中尋找新綠洲,尋找新資源,為人類重新掌握世界的野望打下根基。

在那座夢幻般的大都會裏,有徹夜不休的燈紅酒綠,和醉生夢死的奢靡享受。

信仰蒸汽之主、鋼鐵之王的大都會盡情展示着蒸汽與機械的偉力,像怪物一樣吞吐無數往來過客,化作自身成長壯大的養分。

不過,對三番鎮鐵路局三級巡查員約書亞?米爾斯而言,這一切都太過遙遠。

“天氣越來越冷了。

不知道安娜和孩子們在家怎麼樣,鐵路局抽走了八成能源供給,全力往東鋪路,每家每戶的份額只有原先的一半,供暖是個大問題。

好在內部人員有補貼。我本該高興,可又覺得有些不安,這些份額拿得實在燙手。

死了好多人。威廉姆先生讓我不要多想,可那些流民的屍體就這樣扔在路邊,裏面還有好多半大的孩子,我真的沒法心安理得......

但我知道他是對的。

我們都是小角色,沒有能力改變什麼。

偉大的鐵皇帝,請您垂憐......

請您告訴您的信徒,我們走在正確的道路上,努力不會白費。

約書亞?米爾斯,二四一七年冬,寫於三番鎮第十七鐵路樞紐站。”

男人把記事本合上。

值班室很暗,煤油燈只夠照亮眼前一臂的空間。燈芯暗橘色的火光不斷跳動,透過滿是油污的燈壁照在他睏倦而僵硬的臉上,將他從茫然失焦的狀態里慢慢拉回。

視線重新聚焦,約書亞無言地嘆了口氣。

他將記事本塞進抽屜的暗格,披上外衣帶上檢查日誌,準備出門。

現在是晚上七點一刻,他得在八點半前完成巡視,確保這座樞紐站不出什麼簍子。

在偉大鐵路東進的關鍵時期,一旦影響了整體進度,責任之重大根本不是他這樣的小職員能擔起的,何況他也迫切需要這份工作來養活自己那一大家子,更加馬虎不得。

約書亞將門上掛着的漆黑鐵十字取下,從圍巾縫隙里塞進領口。

鐵器貼合皮膚的涼意讓他不自覺打了個哆嗦,但很快就被手邊油燈的溫暖驅散。

「記住,出了三番鎮,胸前的十字和手邊的油燈就是你救命的東西。」

這是前輩威廉姆先生對所有鐵路巡查員的第一條忠告。

約書亞深信不疑。也有人對此不屑一顧,可很快他就消失在巡查的夜裏,只留下半個被啃食得面目全非的頭顱。

十字好歹是鐵器,可以防身,油燈也可以照明、驅物,不管那是野狗、豺狼還是別的什麼東西,帶着總是沒錯的。

“鐵皇帝庇佑......”

念完禱詞后,他抓起油燈和撬棍,推開了值班室的門,沿着鐵軌,向愈發幽深的夜色前進。

作為已建成節點的末端樞紐,第十七樞紐站肩負着往偉大鐵路的真正主體輸送資源的重任。

人力、煤礦、鋼材、糧食、衣物、器械,

任何一環都不容許有問題。

約書亞負責的區段長約兩公里,日常檢查主要看軌道扣件、螺栓是否齊全穩固,曲線段軌距拉杆是否到位。

這些工作很簡單,半個鐘頭足矣,但今天樞紐站還停了輛大傢伙,總控室那邊的數據也要記錄到位,會稍微麻煩一點。

“九點之前一定要回值班室。”約書亞低聲自語,這是威廉姆先生對新人的第二條忠告。

他還記得那天下午,陽光透過禮堂的天窗灑在第十七樞紐眾職工臉上,一身灰色西裝的威廉姆先生鄭重地向大家宣讀注意事項。

當提到入夜九點之前必須返回休息場所時,有人嘻嘻哈哈地提問:

“難道還有不畏懼火槍,會定時狩獵的野獸么?”

“沒有。”威廉姆先生如此回答。

於是歡快的低語自人群中盪開。

威廉姆略做停頓,又接著說道:“但有比任何野獸都更加兇猛殘忍的東西。”

笑聲戛然而止,氣氛莫名凝滯起來。雲層也適時將日照遮蔽,於是陰影便籠罩在大家臉上。

“先生們,你們要知道,這是從廢墟上重建的世界,是灰燼中的焦土,不是什麼伊甸園......三番鎮把人保護的太好了。”

他欲言又止,最後只是嘆了口氣:“相信我,你們到時候會明白的。”

威廉姆先生是對的。

出三番鎮已有三年多了,早已沒人懷疑第二條忠告的合理性。而關於隱藏在黑夜裏的恐怖獵手,約書亞和一些流民聊過。

根據這些沒有城市居住許可,被迫流亡荒原的可憐蟲們的描述,那是一種邪惡的、污穢的怪物。

它們力大如牛,來去如風,喜食血肉。但再細問,又沒人能給出更可靠、有力的說明。

不過約書亞其實也不感興趣,說實在的,他寧可一輩子都不要有所了解。

枯燥的任務總是格外漫長。當懷錶指向八點整時,約書亞終於完成了軌道例檢。

就着不甚明亮的燈光,他將最後一組數據記錄在冊,接下來就是去往列車頭部找留守的夥計核對總控室的情況,順便檢查一下各個車廂,當然,不用太仔細。

“第二十一車,小麥,密封完好。”

“第二十車,小麥,密封完好。”

“第十九車...大豆...完好。”

......

“第十五車...工人。”

約書亞把油燈掛在車廂外,攀了上去,同時用撬棍在廂壁上輕輕敲擊,然後才藉著窗口往裏看去。

“例檢,都還好吧?”

回應他的是沉沉的鼾聲。

這趟車三天前自三番鎮出發,今天下午才停靠休息。蒸汽機的轟鳴對大多數男人來說都極具美感,但實在算不上合格的安眠曲,因此這些工人此時都睡得很沉。

“好的,第十五車,正常。”

約書亞點點頭,並不打算多做停留。數十名大漢聚集在一節小小的車廂,從窗口逸散的味道不可謂不詭異。

後面幾節工人車廂也並無異常,這讓約書亞多少鬆了口氣。

一到六號車廂都是些行李,不用檢查,現在只剩下最後一節車廂了。

可就在約書亞攀上第七號車廂,以為馬上可以去總控室把最後的環節搞定時,掛在他胸口的鐵十字突然微微發熱起來。

他頓時僵在原地。

夜風呼嘯,冷寂的荒原上突然靜得嚇人。聽着自己的心跳,約書亞的呼吸不由自主地粗重起來。

流民口中的荒誕傳說一個接一個在他腦海中閃回。狼首人身的吃人詭獸,九眼三頭的石像異魔,這些僅僅存在於他人口頭描述的魔物開始鮮活起來,似乎下一刻就要從夜幕中襲來,呼嘯的寒風好像也扭曲成了妖魔的嚎叫。

約書亞感到一陣目眩。良久,他終於強迫自己冷靜下來,然後便在車窗邊看見了一張臉。

那人靠坐在窗邊,微微側頭,正沉默地注視着約書亞。

“喔!!狗屎!”

約書亞心跳瞬間漏了一拍,胸前的鐵十字也突然燙得嚇人,讓他打了個趔趄,就要從車廂邊上栽倒。

然而他與地面的親密接觸並沒有達成,一隻肌肉虯結的大手自車窗中伸出,拎小雞崽似的拎住了差點摔下車去的約書亞。

慌亂之中,他聽見有人用一口濃厚的不列顛官話問道:

“沒事吧?”

這聲問候就像擊破厚厚冰面的堅石,滌清了原本莫名驚悚的氛圍。世界好像重新開始運行了,嗚咽的風聲又變得尋常起來,不再讓人疑神疑鬼,胸前的鐵十字也不再發燙,先前的一切彷彿一場幻夢,約書亞感覺他又能重新呼吸了。

借力重新站穩,約書亞抬頭往七號車廂里看去。這回他終於看清了窗邊那人的長相。

那人約莫二十齣頭,黑髮黑眸,鼻樑筆挺,眉宇深邃銳利,呈現出一種獨特的東方韻味。

他靠在窗邊,看了約書亞一眼后便收回目光,開始閉目養神。

先前伸手拽住約書亞併發出問候的是另一個人。

那人年紀稍大,金髮碧眼,是約書亞熟悉的西方人面孔。平心而論,如果先前看到的是這張臉,約書亞可能不至於如此失態。

金髮男人把頭湊到窗邊,繼續操着不列顛官話笑呵呵問候:

“堅強點,先生。有什麼事么?”

“例,例檢......”約書亞抹了把臉,強自鎮定地開口。

他有心教訓眼前嬉皮笑臉的金髮盎格魯人,但想起這人拎起他時的恐怖膂力,又把話頭咽了下去。

而對於讓他差點心跳驟停的元兇,不知怎的,他甚至生不出對話的勇氣。

“你們......安分點,不要貼在窗邊。”

隨便丟了句場面話,約書亞立刻匆忙離開了。

跑到列車頭附近,約書亞才停下腳步。他試探性地回望,並沒有不懷好意的人偷摸尾隨,這才鬆了口氣。

“兩個外鄉人。”

他小聲嘟囔道。

凜風如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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舊日獵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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