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信任
白玫瑰,白玫瑰,美麗又危險,迷人又殘酷。
白玫瑰的花語是純潔和浪漫。
但上海最近發生的事情卻與純潔和浪漫毫不相關。
許幼怡此刻看着手中一份最近日期的《晶報》,感到內心一點一點地冰冷下來。
那份報紙的頭版,書寫着一個大大的標題:“白玫瑰殺人案再現北平!疑與上海六案深度關聯,滬平兩地警力已行合作盼共力破案”。
標題下面印着一張照片——一個穿着深色外套、白色高領毛衣,戴着眼鏡、十足書生氣的青年男子,正頹然倒在一輛汽車旁邊,他的腹部中了一槍,汩汩地流着血。滿是鮮血的手邊,赫然一朵新鮮的白玫瑰。
許幼怡顫抖着雙手舉起報紙靠近眼前,無比清晰地看見那照片下的註釋小字:“無黨派愛國人士、知名記者謝一范不幸於凶殺案中喪生”。
彷彿是渾身突然沒了力氣,許幼怡的手一松,報紙已經掉落在地上。
站在一旁的九爺彎下腰去,把那張報紙撿了起來,輕輕地放回到桌上。
“我所知道的事情,已經全部告訴你了。”九爺慢慢地說。
許幼怡抬起眼睛,看着九爺,一字一句地說:“絕對不是她。”只要長着眼睛的人都可以看出來,她在拚命壓抑着翻湧的情感。
九爺嘆了口氣:“可是她已經消失了一個月。這一個月,我派了很多人去查,卻一點蹤跡都查不到。”
這一個月裏發生了很多事,單單是上海,就又發生了四起凶殺案,每一次被害者身邊都會放着一支白色的玫瑰花,因此也被傳為“白玫瑰連環殺人案”,引得街頭巷尾人人自危。這幾天剛剛風平浪靜一陣,沒想到,那代表着死亡的白玫瑰,居然又到了北平。
嚴微消失的那一天,九爺終於拗不過許幼怡的死纏爛打,把嚴微對他說過的話,以及他自己對嚴微暗中的調查和了解和盤托出。許幼怡聽完了所有的描述,沉默了很久很久。突如其來的巨大信息量幾乎將她淹沒,真相聽起來是那麼匪夷所思,卻又如此合情合理。許幼怡回想起曾經與嚴微相處的點點滴滴,愈發覺得,其實那獃子的真身根本就沒有隱藏,早就大大方方地立在那裏,只是有些事情許幼怡看到了,有些事情沒看到,而有些事情,她根本就毫不在意。
不錯,從表象來看,嚴微的確身手了得,她精通槍械、格鬥,殺起人來冷靜利落連眼睛都不眨。她個性孤僻不善言辭,對外人冷冰冰的,時常散發出一種生人勿近的氣息。她明明不事生產,照相館也沒什麼生意,卻有大把的錢,經濟上毫不拮据。更不要說那過於豐富的軍火儲備,無論從哪個角度看,她嚴微都絕對不是一個默默無聞的“普通人”。
但這一切都是表象,許幼怡知道真實的嚴微究竟是一個怎樣的人。她對弱者深具同情之心,即使並不懂如何表達情感,只會默默地行動。她富有正義感,會為一個不幸死於放縱自私之人手下的送牛奶的小姑娘復仇。她不苟言笑,說不出一句好聽的話,卻在看到對方需求時,默默地做好了一切。她總是說的少,做得多。看似冷酷的外表之下,隱藏了一顆溫暖而純潔的心。
而最重要的是,嚴微對許幼怡的感情是真摯的、純粹的,全心全意又傾盡竭力。
所以即使她曾經為雇傭軍組織效力,曾經度過一段在槍林彈雨中拼殺求生的歲月,曾經因為正義感和同情心殺了一些並不無辜的人,又有什麼關係呢?
也許她確實應該為這些過去的行為付出一些代價,但是並不妨礙許幼怡繼續愛她。
而且,許幼怡堅信,在她們相遇之後,嚴微就已經不是過去的那個雇傭兵殺手了。至少現在的她,絕對不會濫殺無辜,更不要說謝一范——她知道他與許幼怡的關係,無論出於什麼原因,她都絕對不會下手的。
許幼怡看向九爺,斬釘截鐵地說:“她不是犯下這些兇案的殺手。”
九爺道:“我也希望如此相信,但顯然警局並不是這麼認為的。”
嚴微消失后,上海警局發出了通緝令。此後白玫瑰案頻繁發生,很多人都將這個前女殺手與之聯繫起來,於是街頭巷尾出現了各種沒頭沒尾的傳言和毫無根據的猜測,成為了大眾茶餘飯後的談資。於是傳來傳去,傳得愈發繪聲繪色,讓警局也開始思考嚴微就是兇手這種可能性。姜斌曾經對許幼怡稍微透露了那麼一點案情,說是根據種種蛛絲馬跡,在嚴微自首之前的兩起兇殺也是相當可疑,目前已經併案偵查,連同嚴微消失后的四起,共稱“上海六案”。
想到這句對話,許幼怡暗自出了一身冷汗。她突然想起嚴微自首之前的種種奇怪徵兆。那個時候白玫瑰就已經出現,每一支出現的時候,嚴微都接到了奇怪的大客戶的訂單,然後外出很久很久,又帶回來一大筆錢。所以那訂單到底是什麼訂單?現在看來,絕對不是拍照的訂單。那麼答案會是什麼?
許幼怡突然覺得自己不敢再想下去。然而她總覺得有一點不合理的、對不上的東西,但是又說不出來是什麼。她想了好久,終於意識到,在嚴微自首之前,那白玫瑰在照相館裏出現了三次。但是凶殺案卻只有兩起。也許這就是證明嚴微不是兇手的關鍵!
許幼怡拚命回憶着,她想起來,嚴微最後一次出去(就再也沒能回來)的那個晚上,她瞥見了嚴微手裏的一張紙條,那張紙條上寫着:“馬斯南路十八號,陳慶平,敖景榮”。
這地址和人名,一定就是找尋真相的關鍵。
許幼怡翻找此前的報紙,終於找到了上海六案中所有被害者的姓名,果然,沒有陳慶平,也沒有敖景榮。
她立刻動身去馬思南路十八號,在一棟精緻的小洋房外,她見到了這兩人,原來他們是一對夫婦。
這倆人年約四十,一看就是知識分子。許幼怡開門見山,問他們有沒有仇家,可能想要花錢雇殺手取他們的性命。夫婦倆對視了很久,轉過頭來,面色疑惑,說想不起來,兩個人都是聖約翰醫學院的教授,生活簡單平靜,除了學術幾乎沒有什麼在意的事情,又怎麼會結交仇家呢?許幼怡只好客氣地說聲謝謝,然後告辭。
其實有沒有仇家不重要,既然這兩個人活着,就說明那天晚上嚴微雖然拿着槍離開了家,卻並沒有動手,而是最終去了警局。
但是前兩個案子呢?如果要搞清楚,就不得不去尋求一個人的幫助。
許幼怡來到警局找姜斌的時候,後者正在收拾必要的裝備和工具,似乎正準備遠行。看見許幼怡走進來,姜斌毫不意外,只是無奈地苦笑了一下,說:“這次又是需要做什麼?”
老實說,許幼怡對姜斌是有點歉意的,為了她和嚴微姜斌已經做了太多有違警察職業道德的事情。不過她知道姜斌對她們又何嘗不是這種情感,因為如果沒有他的執意追查,也許嚴微不會做出自首的決定,也就沒有後面這些事情了。
道德、法律、人情、正義,這些東西每一個都很重要,但總是很難全部滿足,自古以來的事情都是這樣的。
許幼怡也不客套,很直接地說:“我想看白玫瑰案的資料。”
姜斌趕緊將她拉到一旁,緊張地看了一下四周,做了一個“噓”的手勢,道:“這是近期最敏感的案子,是萬萬不能泄露的。”
許幼怡又說:“也不用全部的,只要給我看看前兩起的就行。”
姜斌嘆氣:“我知道你什麼意思。那兩起案件發生的時候,嚴微還沒有自首,你想查清楚她與案子的關係是不是?”
許幼怡並不否認:“你應該請我去看,說不定我還能給你們提供一點思路。”
姜斌語塞,陷入思考,看得出來很是掙扎了一番,最終還是點了點頭:“可以,不過只有今晚的時間了。明天一早我們就要帶着所有的案捲去北平。”
許幼怡猛然抬起頭來:“去北平?是為了謝一范的案子嗎?”
姜斌點頭:“是的,北平的案子已經與上海六案併案偵查,局長抽調了我們幾個人去北平參與調查,同時也是協助那邊的警察。”
等到其他人都下了班離開警局以後,姜斌才帶着許幼怡來到案卷室。在卷帙浩繁的證據和記錄里翻了好久,許幼怡終於找到了她想尋找的信息,也證實了她的猜想。
前兩個死者,一個名叫朱振凱,是財政部某處的一個副處長。他被刺殺以後,警察在他的家中發現了大量金條,遠遠超出了他本來應該有的薪資水平,後來經過調查得知,幾乎全是貪污而來。
第二個死者,名叫張六,是金老大手下的一個小堂主,吃喝嫖賭樣樣精通,靠放貸收債為生,打死逼死不少人,卻始終逍遙法外,早就惡名昭著。
許幼怡看着這兩份卷宗,內心的拼圖逐漸完整起來。
也許最初的那兩隻白色玫瑰花,真的是那個組織下的訂單,而嚴微也真的執行了,並且拿到了酬勞。
但是第三次的訂單,她卻放棄了。以許幼怡對嚴微的了解,她這樣做的原因只有一個。就是前兩個人,是真的該死,但第三次的目標,她下不了手。
許幼怡想像那獃子思前想後,想不出一個辦法能夠既不濫殺無辜,又能保護好許幼怡和孩子。她想像着她在漆黑的夜下孤零零地坐在屋頂,坐了整整一夜,終於下定決心,走向了九爺的住所。
許幼怡想像着那獃子最終決定犧牲自己來保全她和孩子,不惜用那樣慘烈殘酷的方式。
獃子啊,真是獃子。
許幼怡就靜靜地坐在那裏,一直坐到天亮,坐到姜斌已經睡了一覺又跑過來,對她說:“別看了,我們要出發了。”
許幼怡很平靜地把案卷合上,然後抬起頭,對姜斌說:“好。我跟你們一起去。”
姜斌看着她雲淡風輕卻又無比堅定的面容,知道她是認真的。
“你認為她在北平,是么?”姜斌看着她的眼睛。
許幼怡正視他:“她一定在,但她不是兇手。我會向你們證明這一切的。”
姜斌道:“你對她就這麼有信心?”
當然有。如果她許幼怡都不信任嚴微,那麼這世界上就沒有人會這麼做了。
我一定會找到你,還你的清白。
然後帶你回家,和嚴莉莉一起,團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