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往事
一隻小船悠悠地航行在海面上。風浪驟來,小船艱難地在閃電雷鳴中左支右絀。船艙里,五十個十歲左右的小孩子橫七豎八地佔滿了一個大房間,有的還坐着,有的已經躺下了。風暴來襲,船身猛烈搖晃,大部分孩子已經支撐不住,“哇”地吐了滿地,只有少數幾個還維持着正常的身體狀態,只是臉上難免也有恐懼和痛苦之色。這其中有一個小女孩卻如同鶴立雞群,臉上顯示着與他人不同的超越年齡的淡然。
這種超然是有理由的。此時的小嚴微雖然只有十一歲,但已經獨自生活了五年。民國初年軍閥混戰,民不聊生。她出生於宣統三年,父母帶着她四處逃難,在她三歲的時候死於流寇之手,一個好心的女人收養死裏逃生的她,艱難餵養到六歲,也去世了。從那時起,她就只剩下一個人,在這危機四伏的亂世,居然也生存下來。她曾經在山野中流浪,曾經在村莊裏乞討吃百家飯,曾經在街頭頑強討活。那些衣不蔽體食不果腹的日子都過來了,一艘風雨中的船又有什麼可怕的呢?
船艙的門打開,一個滿臉絡腮鬍的褐發白人推門進來,手裏拿着一大筐麵餅,直接扔了進來。孩子們一擁而上哄搶起來。嚴微冷靜地看着他們,自己沒有動,但犀利的眼神在一片混亂中檢視,終於抓住了一個機會,便一個箭步上前,伸手去抓那最大的一個。但顯然有人與她同時發現了那個目標,眼看就要爭搶起來,那一隻小手退卻了。嚴微毫不客氣地把麵餅抓在手中,抬頭看去,發現是一個小男孩,瘦瘦小小,面容清秀。那男孩笑了一下,開口道:“你好,我叫阿成。”
嚴微警惕地看着他,一時不知如何回應,她極少與人交際,便生硬地點了點頭。
竹筐里的麵餅很快被一搶而空。有些年齡稍大的孩子身形也高大些,很霸道地搶了不止一個麵餅,於是便有些瘦弱的小孩什麼也沒有搶到。嚴微靠在牆壁上,很仔細地吃着手裏的餅,她的每一口咀嚼都耐心而細緻,不願意浪費任何一點食物帶來的能量,因為吃了上頓沒下頓是她生活的常態。她剛吃了幾口,身邊便悄然多了一個人。
是一個身形瘦小的小女孩,也許是這些孩子中最瘦弱的一個。小女孩可能還不到十歲,因為搶不過大孩子,經常什麼也搶不到,剛才又吐了一輪,實在是太餓了。她眼巴巴地望着嚴微手裏的餅,感覺口水都要流出來了,但是又不敢開口也不敢動手。嚴微看她實在可憐,就把餅掰成兩塊,看了看,然後把較大的那一塊遞給了小女孩。
女孩狼吞虎咽,幾口就吃了個精光。她吃完以後,抹了一下嘴,感覺臉上有了一點生機。她對嚴微露出膽怯的笑容,小心翼翼地說:“謝謝你。”
她看嚴微沒有回答也沒有反應,就又加了一句:“我叫小紅,你呢?”
嚴微本來不想答話,但看見對方殷切的眼神,便還是不帶感情地回答:“嚴微。”
此後兩個人就沒有再說一句話了。
大概航行了一個多月,船才靠了岸。看見陸地讓孩子們無比興奮,但嚴微內心卻逐漸冷下來。她早就透過舷窗看見了外面的情況,那岸不是大陸,而是孤島。這些孩子要麼就是被拐賣的,要麼就是從街頭流浪兒中強迫綁走的,她嚴微就是在貧民窟的一處廢棄房屋裏被捉住的。把這樣一群孩子放到孤島上,能有什麼好事?只怕前路多舛,不知道有多少艱難和陷阱在等着呢。
果然,下船之後,在岸上等着他們的,是一隊訓練有素、裝備精良的彪形大漢。為首的那人也不多話,先是舉起手中的MP18衝鋒槍,向天猛放了一連串子彈,嚇得大多數小孩都捂着耳朵趴在地上。
嚴微依然站立着,但旁邊的小紅腳下一軟,不自覺地靠在了嚴微的身上。嚴微只得順勢一扶,將小紅支撐起來,倒有點像是抱着她。這一切被旁邊一個身形稍高的女孩看在眼裏。
孩子們很快搞清楚了他們被拐到荒島上的目的。原來這些人屬於一支惡名昭著的國際雇傭兵軍團。訓練、選拔、淘汰、參戰、殺人、受傷、死亡,將會成為他們人生必然的軌跡。黑暗的命運在此刻就已寫下全部的預告,幾乎不可能再有任何逃脫的可能了。
訓練自然是嚴格而殘酷的,但更殘酷的是不定時的險象環生的各種考核,又或者說是淘汰,因為每一次考核過後,都會有幾個孩子要麼丟了命要麼受重傷,只要是沒有了戰鬥力,他們就沒用了,就會被消失。不到一年的時間,孩子的數量已經縮減了一半。但是教官們卻習以為常,因為此後減員的速率就變慢了。查理曾對嚴微說,一開始的高淘汰率,就是為了篩掉那些一看就不具備培養潛力的弱者,早點淘汰就不必再消耗珍貴的資源。嚴微當時聽得毛骨悚然,因為這“淘汰”並不是簡簡單單的退出,而是死亡,是在這個世界上徹底消失。時代殘酷,人命如草芥,死了幾個未成年的孩子,竟然是再正常不過的事情,是可以承受的“損耗”。
但神奇的是,小紅居然熬過了這一輪殘酷的優勝劣汰。那件事還沒發生的時候,小紅曾對嚴微說過,她也是從很小的年紀就獨立生活。她的媽媽還沒死的時候,曾經告訴過她,如果你不能成為街頭上最強壯的孩子,那麼就找到最強壯的那個,去依附他。說這話的時候兩個人已經經歷了太多,到了可以交心的地步。顯然嚴微就是那個最強壯的孩子。
從一開始,主教官查理就很喜歡嚴微,也毫不掩飾他對她的偏愛。他曾單獨對嚴微說,說她是個天生的戰士,不僅僅是身體上的,更是精神上的。身體上好理解,嚴微身材高瘦,手長腳長,在近身格鬥中佔盡了優勢,經過一段時間的訓練,也顯示出在射擊方面的天賦。而精神上該怎麼說?查理說她有一股勁,非常冷靜的、並不聲張的,一旦確定了目標,就無論如何也會咬牙堅持下去的勁。嚴微那時候還沒有上過戰場,不明白這種描述的真正意義。很久很久以後,經歷過無數槍林彈雨之後,嚴微才意識到這種勁的可貴之處。什麼是天生的戰士?就是能在戰場上搏命拼殺,又最終活下來的那個人。
但是查理對她發過很大的一次火。那次格鬥訓練,嚴微和一個來自格魯吉亞的女孩對打。那個女孩並不強,被她打得連連敗退,最終體力不支,癱倒在地。其實嚴微已經勝了,她看着那女孩倒在地上痛苦呻丨吟的慘狀,不由得從心底升起一種同情之感,便走上前去,伸出一隻手,想要拉她起來。沒想到那女孩卻藉著這個機會抓住她的手順勢一拉,另一隻拳頭已經精準地打在了她的下巴上。沒有打過格鬥的人是不會知道,下巴上挨一拳是什麼感受。嚴微只覺得腦子一片空白,再次有意識的時候,人已經倒在了地上,由於牙齒重重地磕在嘴唇上磕破了,血液順着嘴角留下來。再看格魯吉亞女孩,她已經站起身來,在歡呼着慶祝自己的勝利了。
那天晚上查理對她怒吼了半天,又罰她不許吃飯。所有的人都去了飯堂,而嚴微一個人孤零零地坐在訓練場外的樓梯上,感受着渾身骨頭散架般的疼痛。每一天幾乎每一塊肌肉都在拉扯、撕裂、重生。肉丨體的痛苦不過是最微小的苦難,真正讓她無法忍受的,是內心的煎熬與懷疑。失敗的羞愧像火一樣灼燒,她終究還是要強的,但內心深處卻依然有一個清澈的聲音,在告訴她,有一些東西,是不能拋棄的,是必須堅持的。查理最終還是來看她,給了她最好的傷葯。那個時候查理對她說,對敵人仁慈,就是對自己殘忍。
但是查理從來沒有教過她的是,到底誰是敵人,誰又是朋友呢?
人人都知道嚴微是那個最強壯的孩子,所以很多人都在嘗試接近她,討好她。嚴微對一切保持警惕,但唯獨對那個叫做小紅的孩子狠不下心來。真是奇怪,到底是為什麼呢?很多年後,當嚴微平靜的生活再一次被打破的時候,她終於想明白了,也許就因為小紅是最弱的那個,她真的沒有任何辦法保護自己。也許陳露說的對,她嚴微就還是心腸太軟,無法拋棄對弱者的同情。可是,如果這個世界真的只有唯強者論,沒有人去幫助弱者,一切都按照血淋淋的物競天擇的規則來,那麼還談何文明,與野蠻的動物世界又有何不同呢?
只可惜,在組織里,在那樣的環境中,所有人都只剩下動物性。所有人都必須是野獸,否則就無法生存。
陳露在那件事情發生之前就已經開始嘗試接近嚴微了。那時嚴微和小紅已經形影不離,後者也熬過了淘汰率最高的那個階段。高強度的體能訓練已經過去,她們開始學習戰術、戰法、槍械拆卸與保養、野外生存與救護之類的“軟”知識。非常神奇的是,小紅對這些事情相當擅長,尤其是野外生存與救護。當嚴微粗手粗腳地用繃帶把胳膊纏成了木乃伊時,小紅總是能用最精巧的方式處理好傷口並且絲毫不影響繼續行動;當嚴微又一次把米燒糊的時候,小紅已經用最簡單的食材做好了可口的飯菜。嚴微每次看着為自己傑作得意滿滿的小紅,心裏不由得想,倘若她在最初的試煉中就煙消雲散,又怎麼會挖掘出此刻的特殊天賦呢?於是愈發相信自己心中的那個聲音是對的。
陳露的心機可能在那個時候就已經展露得一覽無餘。她並沒有先接近嚴微,而是先去關愛小紅。小紅自然是受寵若驚,因為除了嚴微之外,所有人都當她是慫包,如果不是嚴微時時護着她,恐怕早就被人欺負着弄死了。嚴微當然也因此對陳露高看一眼,覺得她與其他那些勢利慕強之人並不相同,或許還是值得結交的。三個人的關係就這樣慢慢親密起來,有時候嚴微會想,這就是朋友么?活了十二三年,她從來沒有過一個朋友。越是在艱苦難捱的環境中相處,越是容易培養出一些奇妙的感情,如同在水面下掙扎着透出一點喘息,任何可能的依賴都像救命稻草一樣珍貴。
但是那件事情發生了,然後一切都被改變了。
那是一個看似平靜的午後。海島上剛下過一陣暴雨,此時停了,陽光明媚,天空中顯示出一抹淡淡的彩虹。難得給眾小孩半天時間休息。小紅是什麼時候跑出去的,嚴微不知道,只當她出去解手。然而一整個下午都不見蹤影,直到晚飯時分,嚴微才慌亂起來,問陳露有沒有看見她。陳露剛從外面回來,說不知道,自己一直在槍械室練習手丨槍快速組裝,大概練了三百次。嚴微當時沒有懷疑什麼,只是着急地報告了查理,於是眾人一起去找,終於在海島背面的山崖下面找到了小紅的屍體。最後的結論是,小紅想要逃跑,暴雨路滑,不慎跌落山崖,喪命於此。
真是他媽的在放屁。嚴微絕不相信小紅會試圖逃跑。但是她的嚴正抗議並沒有用,查理不僅置之不理,還在她繼續一次又一次鍥而不捨地試圖調查后,罰她扛槍跑圈。嚴微扛着近十斤重的Gew98在烈日下繞着海島的邊緣跑,跑啊跑,跑到整個人脫力摔倒在沙灘上。她仰面躺在那裏,看着烈日射下的強光刺痛眼睛,好像有什麼液體流出來了,心想,小紅啊小紅,對不起,我沒能保護你。你終究還是沒能活下去。
於是嚴微的“朋友”只剩下了陳露。陳露也不能算是一個不好的“朋友”,她的實力當然比小紅強很多,有些需要團隊合作的項目,有她在,嚴微能夠省不少力。但她總覺得少了些什麼,至少從陳露的眼神中,她總是感覺到一絲莫名的危險,簡而言之,就算是與陳露組隊,她也不敢把自己的後背放心地交給這個人。
如果嚴微那個時候能夠擁有此後近十年磨鍊出來的警覺與判斷力,就能夠意識到,陳露的話語裏破綻太多。小紅死的那天下午,她對於自己行蹤的解釋,太刻意,太詳細。只有故意編造謊言的人才會解釋得這麼詳細。況且,嚴微清晰地記得,陳露的身上並沒有拆槍擦槍必然會沾上的槍油味。但是這一切是她的最後一戰之前,阿成告訴她的。小紅死的那天阿成什麼也沒有說,但他記下來所有的疑點。
後來訓練結束,孩子們也長成了強壯而挺拔的青年,算是最後被選出來的真正加入組織的人。這支隊伍很快被投入戰場,嚴微剛好分到跟阿成、陳露是一個三人小隊。也就是在此之後,嚴微才與阿成逐漸熟悉起來。阿成這個人平時過於低調,因此嚴微在船上與他短暫相識以後就完全不記得他的存在,然而後來才意識到這正是他的生存之道。從阿成敏銳地發現陳露破綻這一點看,他有獨特的推理與斷案天才,這證明他對戰場形勢總是有着正確的判斷力。於是這個三人小隊配合得無比默契,阿成是大腦與謀士,嚴微是肌肉與打手,而陳露則是支撐與保障。嚴微依然記得,陳露最擅長的事情就是化妝與潛入,非常適合搞情報,但現在看來,這可能是她隨時隨地都可以變出另一張面孔的可怕佐證。
直到小紅死了八年之後,陳露才真正露出馬腳。
那是民國十九年年初,是在印度的一次行動,是嚴微的最後一戰,也是阿成的最後一戰。那天任務其實已經完成得差不多了,他們躲在廢棄工廠里等待下一步指令的時候閑聊談起小時候的訓練,陳露說漏了嘴。當時聊起巴西柔術的功用,她說,別看小紅那麼瘦,一旦用上裸絞也是威力十足,她自己就差點被解決了,還好最後反殺了。此話一出,嚴微和阿成都愣住了,立刻意識到八年前小紅的死沒有那麼簡單,顯然就是她陳露乾的好事。嚴微當下舉起槍就要出手,但是看着陳露的臉,她始終扣不下扳機,也正是此刻,阿成終於透露了多年前他就已經暗藏心中的懷疑。陳露一開始還在狡辯求饒,裝出一副可憐的樣子,但是有了阿成的佐證,她越來越無法辯解,於是突然變了臉。
“嚴微,你究竟知不知道我為什麼要這麼做?”陳露從來沒有喊得如此撕心裂肺。
嚴微不知道,嚴微也不想知道。
但是陳露做出了她嚴微從來沒有見過的表情,嚴微幾乎可以確定,那應該不是做戲,而是真情實感的流露。
“我喜歡你,我愛你,我想得到你。”陳露說,“可是你的眼裏心裏只有那個小紅!她就是個弱雞窩囊廢,憑什麼能得到你的喜歡?”
嚴微愕然。打死她她也想不到竟然會是這樣的走向,一瞬間愣住了,連手指都從扳機上滑落下來。
但就是藉著這樣的空檔,陳露的槍已經舉了起來,瞄準擊發一氣呵成。
“砰——”槍聲響了。但倒下去的是阿成。
阿成替她嚴微擋住了那一槍。
嚴微來不及再做反應,就聽見工廠外槍聲大作,原來是英國人的軍隊攻進來了。身邊突然響起劇烈的爆炸聲,氣浪把她掀了一個跟頭,看來是英國人投了炸彈進來。她自己沒受太大的傷,但再回頭的時候,看見陳露倒在地上,腹部一個血口,汩汩地流着血。
有那麼一個瞬間,嚴微有衝動再補上一槍,但她終究還是沒有這麼做,而是轉身離開。
那一次,嚴微突破英國人的重重包圍之後,便拿着自己的戰利品,一路向東,頭也不回地逃離,一直逃到上海。
她本來以為,那會是她最後一次看見陳露了。
剛到上海的時候,嚴微試圖去適應一個普通人的生活,然而即使是在平靜的黑夜,她還是時常會突然驚醒,恍惚間以為自己又回到了戰場。她的眼前總是還會出現那些熟悉的臉龐,查理,陳露,阿成,小紅。她以為自己可以完全拋棄過去,但她想得太天真了。一個人的過去就是一個人永久的桎梏,像幽靈一樣,時時刻刻地纏繞着,即使有那麼一刻你忘記了,但總有一些觸動又會讓你被提醒、被干擾、被控制。這一點在她遇見紅妹之後更加確定——偏偏就是那樣一個小女孩,叫着那麼一個名字,跟小紅差不多年紀,又差不多境遇。遇見紅妹,讓嚴微知道,自己的過去將永遠陰魂不散,在她的生活里潛伏、發酵、暗然生長,總有一天會再次發芽,毀掉她擁有的一切。
所以陳露再一次出現了,她就是這個毀滅者。
在陷入陳露控制的日日夜夜裏,嚴微心想,也許這就是報應,是自己曾經犯下錯誤的抵償,是那些無法無天過於放縱的日子種下的因果。
在無邊無際的黑暗和痛苦中,她還是會想,無數次地想,許幼怡,還有嚴莉莉。因為只有想到她們,她才能維持住繼續堅持下去的勇氣。
請你們保持平安。耐心等待。我一定會回到你們身邊的,一定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