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八)借刀

(三十八)借刀

如果許幼怡可以選擇,那麼她最不願意做的一件事,可能就是跟日本人打交道。

然而現在許幼怡正站在上海憲兵隊所在的那座樓門前。

在七十六號的時候,多少還是與日本人隔了一層,有李士群丁默邨那幫大漢奸在前面頂着。國人再惡,也畢竟是我族類,但日本人就完全不一樣了。南京過後,全世界的人都看到了一個信奉軍國主義的民族可以有多殘忍、有多邪惡。但是她許幼怡之前在佘愛珍那裏也說過了,為了嚴微,她可以做任何事情。就算接觸日本人無異於與狼共舞,就算前方是龍潭虎穴,她許幼怡也要去闖一闖。

坐在上海憲兵隊隊長崗村少佐的桌前,許幼怡暗暗攥緊了衣角,感覺掌心泛起了細密的汗珠。

崗村端坐在桌前,維持着虛偽的禮貌表情,像戴了一層面具,讓人看不清楚他內心的真實情緒。

他開口了:“許小姐所著《流言蜚語》,我讀過三遍,很是喜歡。今日許小姐特意來訪,要向你好好討教一番。”

許幼怡道:“不敢。少佐喜歡我的作品,是我的榮幸。”

崗村問道:“許小姐很喜歡泰戈爾,是嗎?”

許幼怡答:“是。”

“我將靜靜地等候,像黑夜中徹夜不眠的星星。”崗村低聲吟誦着許幼怡在《流言蜚語》中引用的泰戈爾的詩句,“忍耐的低首。黎明一定會到來,黑暗終將逝去。”

他停頓了一下,又道:“許小姐在作品中多處引用泰戈爾的作品,不知有何深意?”

許幼怡道:“泰戈爾的詩,我很喜歡,每次讀起來,都有一種向上的動力,給人以樂天的希望。”

崗村眼中有種異樣的情緒閃動:“希望?”

許幼怡不卑不亢答:“是生活的希望。無論遇到什麼困境,都不可失去希望,失去信念,要努力地活下去。”

崗村的眼神犀利起來:“許小姐可是正在遭遇困境?”

許幼怡停頓了一下,微笑道:“生活哪裏會沒有困境?遇到困境,就去克服,便也不值一提,不足掛齒。”

崗村擊掌笑道:“好,許小姐這份豁達,真令我欣賞。”

他放下手來,又說:“等候,忍耐,黎明,黑暗。這些詞彙,又是否代表了什麼具體的意象呢?”

許幼怡道:“等候是因為期待希望到來,忍耐是因為希望尚未出現。黎明是最終的夢想,而黑暗則是懷揣希望時的守候。就像我剛才所說的,泰戈爾的詩處處都是這樣陽光般的溫暖,就算人會暫且陷入黑暗,也不至於絕望,而總有咬牙繼續前行的力量——這正是希望的意義。”

崗村突然站起身來,撐着桌子,身體俯向許幼怡,直視她的眼睛,一字一句問:“許小姐的希望,又是什麼呢?”

這話問得突然,也問得危險,問得別有心機。

許幼怡低下頭,輕輕笑了,露出了可愛的小虎牙。她再抬起頭來的時候,表情仍是雲淡風輕,語氣卻很堅定:“所謂希望,在我這裏,不過就是塵世間的情情愛愛。愛能催生堅韌,進而激發希望。”

崗村緩緩坐下來,沉吟一會,然後露出瞭然的微笑:“我明白了。”

他的表情嚴肅起來:“不過,今日是工作日,許小姐來到憲兵隊找我,恐怕不僅僅是為了聊作品這麼簡單吧?”

許幼怡點點頭:“少佐說得沒錯。”

她打開手裏的小包,取出了那張佘愛珍給她的便箋,鄭重地放在了崗村的面前。

崗村低頭看過去,看見便箋,臉色立刻變了。

“是誰?”他的問話乾脆而冷酷。

許幼怡答道:“如果少佐問的是誰做了劫案,那麼答案是張國震。”

崗村的表情沒有變化。許幼怡並不意外,張國震一行人沒有蒙面,他們的真實信息或許早就被人告發了崗村。但是崗村需要的並不僅僅是指認,他更需要的,是確認背後真正指使之人的證據。

果然,崗村還是忍不住開口問道:“那這紙上的信息,是誰寫的?”

許幼怡並不直接回答,而是露出了玩味的微笑:“又有誰能夠指揮得動張國震呢?”

崗村的表情十分微妙,許幼怡從他眼中看出了一絲複雜的猶豫。顯然,他也猜到了張國震背後之人就是吳四寶,而且眼前這張紙就是足夠將其定罪的證據。

但是吳四寶本來就是日本人的一條狗。對於日本人來說,這條狗是尚且有用值得一留,還是可以毫不猶豫地丟棄掉呢?

許幼怡靜靜地看着崗村,但對方卻沒有說更多的話,只是輕微頷首,道:“我知道了。多謝你,許小姐。”然後他做出了一個逐客的姿態。

許幼怡知道自己的能力已經盡了,便也不再多話,站起身來,點了點頭,便走出了崗村的辦公室。

站在憲兵隊外,重新沐浴在陽光下,許幼怡感到身上的冷汗漸漸消散,長舒了一口氣。

方才與崗村的談話,雖然寥寥數句,卻步步危機,處處陷阱,一個不慎,就可能迷失於崗村語中機鋒,落入他精心設下的圈套。

希望是什麼?信念又是什麼?黎明是什麼?黑暗又是什麼?

許幼怡內心當然是完全不同的答案,但面對崗村的時候,她卻打了個太極,只能用另一套話術來解釋。

塵世間的情情愛愛,是偽裝真正信念的最好修飾,但其實也並非假話,只不過在許幼怡這裏,愛與信念,非常完美地融合在一起。她的摯愛,她的信仰,她的希望,她的黎明,都匯聚在那一個人的身上。

她選擇深入虎穴與狼共舞,當然就是為了救出那一個人。

許幼怡深吸了一口氣,努力鎮定因為思慮過甚而耗費極巨的心神。

還遠遠未到休息的時候。要完美地執行心中的計劃,許幼怡還要去探訪另一方勢力。

吳四寶最近煩心事非常多。劫日本人黃金那事,他本來以為計劃得天衣無縫,誰也不會懷疑到他頭上,誰知道張國震這個廢物,不僅因為打不開保險箱而沒劫成功,還在作案的時候沒做任何偽裝,也不知道有沒有人看見他的臉。日本人已經開始查案了,他只好讓張國震先躲起來,只希望沒人能發現這幫劫匪是他吳四寶的人。

七十六號這邊也不順心。曹三的一個小弟下手沒輕沒重,不小心把一個最近抓到的軍統特工給打死了,於是線索一下子就沒了,也斷了他再立一功的機會。眼下可以突破之口只剩下嚴微,這姑娘的身子骨倒是結實,也着實能熬,生生地挺住了好幾天沒日沒夜的重刑審問,但煩人的就是,她也着實剛硬,像塊摔打不爛穿刺不破的石頭,真是讓人頭疼。

他吳四寶自認為多少還有點仁慈之心,只用了些苦及皮肉的刑,沒用那些會傷到筋骨的。一方面是考慮到嚴微畢竟是佘愛珍的人,萬一有朝一日出去了,還得看着點老婆的面子,至少別把人家弄殘了;另一方面,他多少還是抱着點復仇的念頭,有意延長痛苦的時間,讓她死不了殘不着,但分分鐘鍾都在承受身體痛苦的煎熬。不過他顯然低估了這姑娘的倔強意志,以為她很快就會承受不住。現在看來,是真的不能留手了,否則這抓住XX的功勞他吳四寶永遠也領不到。

眼下就怕日本人發現他與劫黃金的關係。所以一定要把嚴微拿下,也許憑着這份功勞,可以從日本人那裏得到一些諒解。

該對她動點真手段了。

嚴微被再次提到審訊室的時候,已經對這一套流程熟悉到麻木。她以為自己會被綁上刑架,或者坐上電椅,要麼就是那些奇奇怪怪的工具,反正她基本都經受過了。不得不說跟吳四寶比起來,陳露的手法簡直太過小兒科,前者在折磨人方面可是一流專家。以前嚴微也不是沒受過傷,不是沒流過血,但從來都沒有經受過這樣漫長的煎熬的沒有盡頭的痛苦,彷彿那種疼痛已經成為深深浸入血肉的一部分,像一條陰險卻靈活的蛇,在每一根血管每一條神經每一寸骨髓里肆意遊動橫衝直撞。如果說在陳露控制下的那些日日夜夜像是不斷地溺水,快不行的時候又被救起,喘息一會,然後繼續;那麼在吳四寶這裏,連喘息的片刻都沒有,彷彿人永遠都被死死地按在水面下,水流衝擊着肺泡,空氣和液體相互擠壓,感覺疼痛隨時可以讓人爆炸,但就是死不了,於是痛苦分分鐘鍾永不停歇沒有盡頭。

在偶爾不被提審的時間裏,嚴微蜷縮在小小囚室的角落,縮成了一小團。疼痛不會自己停止,她吃不下東西,也睡不着,只能睜着眼睛,看着從窗外透進室內的一點點光。她猜想或許許幼怡已經知道了自己的處境,她一定會想法設法來營救自己,但嚴微只希望她不要衝動也不要慌亂,保證安全才是最重要的,否則她的自我犧牲就失去了意義。想念許幼怡可能是撐下去不崩潰的唯一方法,就像過去的四年青幫歲月她就靠着一張小小照片度過自我厭棄的一夜一夜。還好她把照片忘在了佘愛珍那裏,不然要是讓吳四寶發現了,那就真的要完蛋了。

不過這一次嚴微被帶到了一個新的刑室,然後她看見了新的刑具,便知道大事不好,吳四寶又想出新花招來折磨她了。

打手把她綁好以後,吳四寶就出現了。他先是露出了一副頗為惋惜的神色,一邊搖頭,一邊嘆息道:“嚴微,我本來對你還留有幾分情面,不肯下真的重手。可是你再這樣冥頑不靈,那我也只能撕破臉皮了。”

嚴微冷眼看着他,不說話。

吳四寶凶相畢露:“那就別怪我不客氣了。”

他命令打手把嚴微的雙腿綁在一條長凳上,大腿的部分牢牢固定住。然後他自己親自動手,在小腿下面加了一塊磚。

突然襲來的疼痛讓嚴微的內心冰冷下來。

她見過這種刑罰,是老虎凳。

皮肉痛苦是一回事,但肢體的損害與殘缺便是另外一回事了。她以前見過吳四寶在犯人身上用這種手段,被施加此種重刑的人,輕則骨折,重則殘廢,幾乎沒有能夠全身而退的。

她嚴微當然沒有做好終身殘廢的準備。

吳四寶又動手加了第二塊磚。嚴微只覺得兩條腿像扎進了一千根針那樣,疼得幾乎要碎裂開來。

“你還有機會。”吳四寶惡狠狠地說,“再上一塊磚,這雙腿就保不住了。”他伸出手去,猥瑣地在嚴微顫抖的腿上遊走。

“多好看的一雙腿啊。”他的臉上露出了愉快而殘忍的表情,“要是毀了,就太可惜了。”

嚴微咬住嘴唇,拚命忍耐疼痛,額上滲出了細密的汗珠,整個人控制不住地顫抖起來。

“快說吧,你是不是XX,許幼怡是不是你的同黨,很簡單的,只要兩個字。”吳四寶的聲音像尖刺一般,直往嚴微的腦袋裏面鑽,但她已經聽不真切了,好像疼痛已經讓她靈魂出竅,悠悠地飄浮在天空中,現實的一切距離遙遠。

嚴微緊緊地抿着嘴,一縷鮮血流了下來,她痛得咬破了嘴唇。

吳四寶終於失去耐性,他恨恨地罵了一句,指着嚴微的鼻子:“敬酒不吃吃罰酒,這是你自找的。”說著,手中已經拿起了第三塊磚頭。

嚴微閉上了眼睛。如果在劫難逃,那就來吧。面對無法避免的災禍,除了挺起胸膛面對它,還有別的選擇么?

至少對於嚴微來說,沒有。

不會逃跑,也不會妥協。

她靜靜地等待着骨頭碎裂的那一刻。

然而一切沒有發生——突然有人破門而入。嚴微睜開眼睛,看見是曹三,後者一臉驚恐,上氣不接下氣,對吳四寶說:“不好了,張國震被日本人抓了!”

吳四寶手中的磚頭掉在了地上:“什麼?日本人怎麼知道是他?”

他無心再對付嚴微,與曹三一起急匆匆地往外面走,竟不再理會旁人。留在刑室里的幾個打手面面相覷,其中一個年齡看起來小一點的,試探性地問:“咱們還繼續嗎?”

年齡稍長的那個把手中的鞭子往旁邊一丟,道:“老闆都走了,還費啥力啊?下班吧!”

幾個人手忙腳亂地解下嚴微身上的繩索,後者已經無力支撐自己,翻滾跌倒在地,兩腿還僵直着,只能任由他們將自己拖回囚室。

不管怎麼說,也算是逃過一劫了。

當天晚上,嚴微感覺腿好了一點,可以彎曲了,但還站不起來。疼是疼的,但這種疼好歹心中有數,應該沒傷到筋骨,早晚有一天會好的。疼痛和受傷是如此熟悉的朋友,以至於她早就有了坦然應對的經驗,也不知是件好事還是壞事。

一連好幾天,審訊科里靜悄悄的,沒有犯人哀嚎的聲音,也沒有太多人走動的聲音,似乎吳四寶那日突然離開以後就再也沒有回來,於是這幫小弟也樂得無事,能偷懶則偷懶。每日的飯食還是準時送來,無論有多粗糙敷衍難以下咽,嚴微都會認真地一口一口吃掉。能量來之不易,她需要恢復,需要蓄力。雖然她早就做好了走不出煉獄的準備,但仍然不會放棄任何一點希望,並為每一分可能的機會留有餘地。

從吳四寶反常動態來看,也許這機會就快來了。

在陷入等待的日日夜夜,每一分每一秒,嚴微細細感受着身體的疼痛,與內心不確定性的煎熬。以前她還在組織里訓練的時候,查理對她說,有一個很好的方法去處理痛苦,就是仔細地品味,去思考它,去分析它,然後你就會發現自己逐漸脫離了母體,開始以第三方的視角去審視自己,審視痛苦,然後那種無法忍受的感覺就不再可怕,變成了一種冷漠的戲謔的嘲弄的應對。

現在想來,這樣一種方式,有種過於麻木的殘忍。

有時候她會想起泰戈爾的詩,其實她就知道那幾句,別的一句也沒看過,就這幾句還是從許幼怡的書上看來的,但也正因為如此,讓這幾句詩成為與許幼怡某種聯結的註腳,一想起來就心中升起一陣暖意,可以抵禦一切寒冷。

黎明一定會到來,黑暗終將逝去。

嚴微在黑暗中抱緊自己。

忍耐是為了再度重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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雙鏡二之舊夢新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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