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七)大姐
許幼怡去找佘愛珍的時候,後者正在自己家中大發雷霆,把餐桌上碟子碗盤一件一件地向牆壁上扔去,噼啦啪啦碎了一地,發出令人心驚的聲響,混合著她自己大聲的咒罵。
許幼怡在客廳里豎著耳朵聽了一會,大概聽明白了什麼意思,佘愛珍是在罵吳四寶,罵他不知廉恥,罵他忘恩負義,罵他促狹小人,為了一個鬼混了沒幾天的小三,居然狠得下心來對自己的親信下毒手,把一個好好的姑娘折磨得渾身是傷奄奄一息。
許幼怡猜測佘愛珍大概已經知道吳四寶抓了嚴微並進行審問的事,她是在為嚴微抱不平,便對這位性情豪邁的大姐頭生出了幾分好感。只可惜大姐頭並不知道嚴微遭難的真正原因,還以為吳四寶只是藉機報復,當然也意識不到嚴微的處境究竟有多危險,已經到了隨時可能丟掉性命的程度。
沒關係,許幼怡決心教她知道——這也是許幼怡來到這裏的目的之一。
等了一會,佘愛珍那邊消停了,然後許幼怡看到她氣呼呼地走出來,一副余怒未消的樣子。這是許幼怡第一次這麼近距離地接觸到佘愛珍,發現她看起來與自己年齡相差不大,穿了一身女式正裝,剪了短髮,明顯在理髮店仔細修飾過,整體形象很是幹練。
佘愛珍看見許幼怡來了,並不驚訝,甚至都沒有疑問這人是誰。她很是悠然地走到許幼怡身邊坐下來,翹起了二郎腿,饒有興趣地打量着她:“我就知道你會來。”
許幼怡頓時感覺到一陣又酸又澀的情緒。難道嚴微真的如此信任這位大姐,居然都把彼此之間的關係告訴了她?
佘愛珍似乎看出了她心裏在想什麼,笑道:“你放心,嚴微沒有向我提起過你,只不過我可不是傻子。”
她自顧自地開始講述起來。
“我第一次見到嚴微的時候,就知道她絕非等閑之輩。但是你絕對想不到我是怎麼遇見她的——那是四年前了,那天雨下得特別大,我剛從乾娘那裏出來,對,就是你知道的,季雲卿老頭子家那位金寶娘娘。當時我坐在黃包車上,雨太大,我讓車夫抄個近道,就走了嘉定路上的那條巷子,沒想到就看見嚴微,還有十來個男的圍着她,我一看,那全都是張嘯林的人。
“當時簡直不要太過分,十來個大男人,一起圍攻一個女孩。但是我發現那女孩是真能打,就是嚴微,一個人赤手空拳可以對付五六個人。但架不住人多,而且那些人是真狠啊,一點不留手。很快女孩就支撐不住了,硬生生地受了好幾下拳腳,但還挺堅強,一直都沒倒下。
“我當時看着,有猶豫,因為那時候季雲卿跟張嘯林關係不太好,我要是出手干預,那兩個人之間的仇怨可能又多了一些,我不能給他們口實。但是後來實在太慘了,那女孩終於支撐不住,被一拳打倒在地,然後所有人都圍着她拳打腳踢。
“但女孩是真硬氣,就抱着頭在地上伏着,也不求饒,也不喊痛,就一下一下地承受着。我實在看不下去,就捏着嗓子喊了一聲,警察來了!那幫人估計也是打得差不多了,就停手了,全都跑了。
“我趕緊跑過去查看,那女孩還真夠堅強的,自己撐着牆站起來,向地上吐了一口血,然後滿不在乎地用手背擦了嘴角的血。我看她身上髒兮兮的,血污混在一起,臉上全是青紫,怪讓人心疼的。
“她渾身濕透了,搖搖晃晃地在雨中走,我以為她沒事了,便要離開,沒想到她走了幾步,突然面朝下直直地倒了下去,我趕緊跑過去看,發現她已經暈倒了,我才知道,她此前全是硬撐。
“後來我讓車夫把她拖到車上,一路送回我自己家裏,叫了醫生,給她簡單處理了一下傷口,又擦了葯。她額頭燙得厲害,是淋雨發燒了,我就讓保姆照顧她,過了一夜,她終於醒過來了。
“醒過來之後,她很警惕,像一隻受傷的小獸。我說沒事,你別怕,我叫佘愛珍,是吳四寶的妻子,季雲卿的乾女兒。然後她有點鬆弛下來,說,她叫嚴微,是跟宋奇的。我記得宋奇,是季雲卿這邊的人,那就是個懦夫加混蛋,沒用的東西,難怪自己的手下被人打成那樣都沒見他的影。
“我很生氣,我說你不要跟他了,我做主,你來跟我。她坐在那裏看着我,沒有說話。我看着她,她的手上纏着紗布,臉上有傷,嘴角青紫,但眼睛亮亮的,她點點頭,說好的珍姐。我馬上就喜歡上了她,我很高興,就去握她的手,但顯然把她弄痛了,她皺着眉頭,身子緊縮了一下,但是不喊痛,也不出聲,也沒有抽出手來,反而用力地回握過來,我都看得出來她在咬牙忍痛,但就是不說。我真是太喜歡她這樣的小姑娘了。
“後來她就跟在我身邊,我才慢慢發現,她的能力是真的強,學東西也很快。平時不聲不響的一個人,辦起事來卻很靠譜。最重要的是,她特別堅韌,無論發生什麼樣的情況經受什麼樣的壓力,她都能頂得住。
“後來我就離不開她了。去找吳四寶算賬的那天,我們與巡捕房發生了衝突,她替我擋了一槍,痛得臉色發白,但一聲都沒吭。我真是幸運,在那個雨夜撿到她,就像是撿到了一個寶貝。許小姐,她真的是個寶貝,你說是不是。哎,許小姐,你怎麼哭了?”
以許幼怡的性格,她絕對不會在外人面前暴露絲毫軟弱,尤其是佘愛珍這樣的人。但她根本控制不住自己的眼淚和情緒,因為她從來不知道,她們分離的日子裏,嚴微究竟受了多少苦,遭了多少罪。
她當然不會知道,因為那個獃子從來不說,一句都沒提過。
為什麼一個人可以這樣把所有的苦都藏在心底,不說,不喊,不抱怨,不表露,偏偏還能永遠維持堅強剛硬的表象呢。
一個人越是這樣,便越讓人心疼。
許幼怡努力壓抑情緒,一隻手迅速抹去臉上的淚水,恢復原本常常表現出的冷漠禮貌模樣。理智來看,佘愛珍才是救出嚴微的關鍵,而她對嚴微的好感,是一種難得的機會,她必須抓住。於是許幼怡對佘愛珍說:“你見過她了嗎?”
佘愛珍搖搖頭:“還沒有,只是聽吳四寶身邊的人說,那個殺千刀的把她折騰得很慘。”
許幼怡紅着眼眶說:“她很不好,她快要沒命了。”
說出這句話時,她的眼中又浮現出嚴微渾身是血的樣子,不禁一時控制不住內心翻湧的情緒,聲音已經哽咽。
佘愛珍“蹭”地坐直了身子,顯然是聽進去了這句話,但是她的表情卻很是捉摸不定,並沒有說話。
許幼怡只好又開口說:“你……能不能幫幫她?”
她許幼怡在七十六號一向做清冷疏離之態,也有她自己的高傲,是從來不求人的。
但此刻為了嚴微,她當然會求佘愛珍,實際上,她可以去求任何人。
還好,佘愛珍臉上亦有動容之色。但是她嘆了一口氣,道:“你要知道,叫罵發泄是一回事,真正做些什麼卻是另外一回事。吳四寶畢竟是我的丈夫,我熟悉他的性格,除非他自己願意放人,否則我根本無法影響到他的決策。”
許幼怡感到自己的心猛然冰冷了下來。難道連佘愛珍都沒有辦法了嗎?
她本來以為佘愛珍接下來會斷然拒絕或者委婉推辭,但是後者沒有。佘愛珍看着她,神色間頗為躊躇,似乎在猶豫,是否要做一個艱難的決定。二人沉默相對片刻,佘愛珍突然直視許幼怡,向她拋出了一個問句:“你為了她,什麼都肯做,是么?”
許幼怡挺直了身體,不假思索,大聲回答:“當然。”
佘愛珍若有所思,然後目光清朗起來,像是最終下定了決心。
“我不能直接幫你對付我的丈夫。”她乾脆地說,“但是我可以給你提供一點小小的信息。至於怎麼用,是你自己的事。”
許幼怡緊張而又期盼地看着她。
佘愛珍走到窗邊桌前,從抽屜里拿出一個信封,打開來,從中抽出一張褐色的紙,是有“特工總部”抬頭的便箋紙。
那上面有黑色的筆跡:“江海關,四川路,漢口路,日本正金銀行上海分行。”
許幼怡感覺這幾個詞不知為何特別熟悉,好像在哪裏看過,是同時出現的。然後她突然意識到,這是前幾日在報紙上看到的新聞,日本人的黃金被劫一案——運黃金的車,似乎當時走的就是這條路線。
許幼怡立刻就明白是怎麼回事了。
佘愛珍補充道:“這張紙上的筆跡,是吳四寶的。他自己沒有去,但交代給了張國震。我聽他身邊的人說,他們這次膽子極大,連面罩都沒帶,根本就是明着去搶的。”
她停頓了一下,又說:“他吳四寶確實膨脹了,把主意打到日本人頭上,但日本人可不是好惹的。我話只能說到這裏了。這張紙你可以拿走,後面的事情,我就管不了了。”
許幼怡如獲至寶,小心地將那紙收到信封里,然後仔仔細細地把信封放在手中小包的裏層。她看向佘愛珍,真摯道:“珍姐,謝謝你。”
佘愛珍笑笑,那笑容中有種苦澀。她的目光轉向窗外,眼中晶光閃閃,泛起莫名的憂鬱。“其實我還挺羨慕你們的。”她突然說,然後轉向許幼怡:“你還沒問我為什麼知道你是誰呢。”
許幼怡用探詢的目光看向她。
佘愛珍打開了另一個抽屜,從中拿出了一張照片,仔細端詳着。
“我遇見嚴微的那天,她在被打的時候,一直護着心口,後來我把她帶回家裏,才發現,她是護着胸前口袋裏的這張照片。”佘愛珍說,“她一直把這照片貼身帶在身邊。那天她為我擋了槍,我帶她去包紮,又給她換了衣服,這照片便落在了舊衣服里,被我收着了。”
她把照片輕輕地放在許幼怡面前:“現在,這照片還給你吧。”
許幼怡俯身看過去,然後感覺一層霧氣迷住了眼睛,一股情緒湧上頭頂,鼻子酸脹起來,幾乎喘不過氣來。
那是一張因為年歲太長而泛白的黑白照片,大概因為浸過水又晒乾,皺皺巴巴地顯得很舊,照片上還有點點血跡,與污漬混在一起,似乎同照片主人一起歷經滄桑,所以傷痕纍纍。
那張照片上,是十年前,二十六歲的許幼怡還懷着孕坐在椅子上,而二十歲的嚴微手裏拿着一本書站在後面。兩個人都在笑,笑得很放鬆,很開心,笑得眼睛彎彎,笑得露出酒窩。
那個時候,她們兩個都是如此年輕,如此天真,又如此幸福。
許幼怡的眼淚落下來,一滴一滴,砸在那張小小的照片上。
六年之前,在南京的最後一夜,許幼怡和嚴微為了不暴露身份,放了一把火,燒掉了所有可以證明身份與彼此關係的東西,包括照片,那些記錄了二人點滴回憶的照片。
但是那個獃子,居然還是偷偷留了一張,然後珍藏起來,像是呵護一件小小珍寶,小心翼翼地維護着,直到今日。
當然並非理性的行為,但如果一個人的頭腦中只剩下理性,豈非也是一件很無趣的事情。
這是本應理性的嚴微執意固守的小小溫柔。
許幼怡再次抬起頭來的時候,眼神已經恢復堅定,以及一種不達目的絕不罷休的決心。雖然她的眼睛依然是紅的,雖然她的臉上還有尚未隱去的淚跡。
她許幼怡確實溫柔,但並不軟弱。嚴微以自己為代價換來了她的安全,那麼現在,就是她充分發揮自己的聰明才智,去救她於水火之中的時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