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天鵝湖
陰冷潮濕的房間中,自窗外照射進來的陽光顯得近乎慘然的蒼白。
躺在床上的人氣息微弱,自某一刻突然從睡夢中驚醒,她感到有一股腥稠的黏血從胸肺部,通過咽喉湧上口鼻,伸出一隻手試圖拿旁邊飄窗上放着的水杯,然而實在病重、消瘦的手臂只是稍微探出被褥,就垂落於日光下。
昏沉與光亮的交界線逐漸轉移到她身上,一頭枯槁失色的黑髮鋪在床上,已死去的人微睜着一雙霧蒙蒙的眼,眼裏沒有分毫光亮,暗沉沉得就好似霧中灰藍色的月光。
……
當鶴原醒來時,察覺到自己身處在純白的房間中,她的意識佔據整個空間,而在一側空中懸浮着一個光團,之前她在昏睡中就聽到一道聲音,而醒過來后還在繼續,由那道光團發出的語音機械失真。
[滴][茲卡、滋卡]
[系統正在綁定中…]
寥寥幾句提示音重複了四五次,才終於有一道不同的語音響起,[綁定即將完成,再次確認試煉者身份][小說家-鶴原]
鶴原耐心地等待着,直到所謂的系統提示綁定成功,浮在空中的光團略微降下來,程序被激活,散發出來的光都好像變亮了一點,系統在空中轉了轉才後知後覺地意識到——它所綁定的宿主不是人類,雖然沒有投影,但這整個空間裏都是她的意識吧?
系統[咔咔]了兩聲,[試煉者-鶴原,初次見面,你好。我是你的輔助系統,請多關照。]
鶴原平靜地道:“你好,但是,‘試煉者’……”話語沒有說完,但是她有所預感。
她當然是已經死去,但她並非軀體死亡、意識也會隨之消散的人類,那麼系統所說的‘試煉’一詞就變得意味深長,她要經歷什麼樣的試煉,又是為什麼要經歷試煉?
在綁定試煉者、激活程序后,數據庫解鎖,系統為鶴原解答,但是先在純白房間中投映出一片正活躍的人類文明的景象,[這是一個崩壞世界,也是你的試煉場。]
它說完這一句話,看着鶴原注視着投映出來的那座城市,默默地把鏡頭逐漸拉遠,行走在地面上的人們微縮成灰埃,然後掩埋在深色的鋼筋混凝土所鑄造的城市中,而城市在山脈、湖泊和海洋等自然景觀中隱匿,最後出現在鶴原面前的,是一顆深藍色的混雜了無數顏色的球體。
系統沒有多說什麼,雖然沒有明確提到這個世界崩壞在哪裏,但它確信試煉者能發現那處異常。
鶴原的目光落在球體上流動的白色氣流上,這是一顆健康的星球,但是,它處在本不應該的上升過程中。
——未曾被‘神’所染指的世界是很好的食物,所以它被覬覦了,這就是這個世界未來將遭遇的危機。
‘嗯’鶴原輕輕地應了一聲,那道語聲就和病骨支離的人類一樣,系統忽然一陣恍惚,它所綁定的試煉者是不是太過虛弱了一點?但是猛然掙脫了那種詭異狀態,它又覺得這很正常,畢竟是才作為人類經歷了死亡,之前的軀殼無法承受她的意識而衰敗,但她也同樣受累於脆弱的人類身體。
人類是脆弱的物種,因為他們的意識無法永存,而軀體又實在……系統抖了抖,雖然人形很有用,但是作為人類可一點也沒有意思。
系統再次為試煉者介紹道:[你的觀測者身處高維,你需要給這個世界帶來巨大影響],又想到它的試煉者可能還沒覺醒,就暗戳戳地給她提示。
[你的意志將如瘟疫般蔓延,直到你成功晉陞為……]
人形導師。
系統把那四個字咽回去,不覺得自己的所想會被鶴原覺察到,光團上下浮動了下,倒是體貼地把自己身上散發出去的光收攏了一點,變成柔和的光芒,但還有點注意事項需要由它告知試煉者。
[無數活着的宇宙、偉大意志共同關注着這場試煉,祂們等待註定的命軌實現,也期冀着任一意外的發生]
[你是偉大種族培育出的‘唯一人形’,唯有你能降格、誕下化身]
[完成晉陞儀式,你的意志必將傳遍宇宙]
……原來如此。
在系統的感知之外,純白的房間中逐漸升起了微薄的霧氣,流光溢彩的光芒從中透出,卻詭異地與薄霧融為一體,最深處像是有什麼存在輕輕振翅,發出細碎的簌簌聲響,而系統所得到的反饋是鶴原平靜地應下了。
系統在空中晃了晃,試煉等於晉陞儀式這點已經被透露,於是不由對試煉者的想法有些好奇,問道:[試煉者,你要怎麼做?]
鶴原思考了下,“讓我再看看這個世界。”
健康的、鮮活的,具有蓬勃生機,而未曾被‘神’所侵染的世界。
她有如此美麗。
光幕中繼續展現正在隨時間流逝而前行的人類社會,待在一旁的系統不知道想到了什麼,光團閃了兩下,[試煉者,你之前的人形已經死亡,現在的情況簡單而言,我們處於介於高維與低維之間的二點五次元。這是一個低維世界]
[因無能自救而主動成為試煉場,你要傳播你的意志,並解決這個世界將遭遇的危機]
說著系統變得有點忸怩,補充道:[你可以將意識投射到低維世界],也就能擁有不會受傷、不會死亡的人形行走在人類社會中,它知道試煉者是培育成功的人形,但不知道她會不會留戀於作為人類時那短暫的一生。
它很貼心地建議,而鶴原輕聲柔和地道:“我太虛弱了。”她這樣坦誠地說道自己力量不足,驚嚇得系統猛然翻了一圈,但又探頭探腦,想知道具體的情況又不敢問,擔憂着她。
薄霧中透出的光彩愈加瑰麗,自其深處傳出的語聲輕輕,似乎帶着笑意,但卻沒有分毫情感,“當然,只是暫時無法投射出化身。”
“我是小說家,那麼,寫書吧。”
以書寫的方式干擾現實,在她尚且虛弱、力量未曾恢復的這時,是最佳的選擇。
系統也覺得她的決定很棒,感知到試煉者沒有低落的情緒,一下就昂揚起來,開始做她的好幫手,除了某些它本身不可觸及、無法知悉和達成的事情,有問必答,有求皆應,積極無比。
……
橫濱街頭上行人車輛往來,有兩人結伴而行,穿着砂色風衣的人走在前方,很是隨性地道:“哎呀,敦君才接受了我和偵探社裏大家的幫助,不太好就這樣不知感恩地拋下我們吧?”
似乎責備的話語說得輕輕,落後他幾步的少年人卻彷彿受到莫大驚嚇一般,“對、對不起,太宰先生!”顧不得漲紅了的臉頰,立馬就要鞠躬致歉,然後被早有預料的青年拎着后衣領把他拽起來,一時有些無奈。
“光口頭說說可一點用都沒有,敦君,你要以行為來證明啊。”太宰治語重心長地說道,他臉上的笑容柔和包容,而且從相遇起就一直表達出善意,不僅請他吃茶泡飯,還帶他回偵探社,認識到這一點,讓中島敦更為羞愧。
他還要再說些什麼,卻留意到一旁忽然興起的喧鬧,短暫的呼聲、驚叫聲過後,來不及反應,就有重物墜地——
一個人,從高空墜落到地面,太宰治的視線抬高,那棟樓近乎有三十層高,在最頂層天台似乎有許多人向下看,應當是救援人員,收回目光,而他再看向那人墜落之處,骨血崩離,濺開的血液維持向四周噴洒的行跡,屍體下方也逐漸淌出□□,腥濃無比的惡臭氣味隨之傳開。
身旁中島敦望着那一幕,身體輕微顫抖着,他死死盯着那個死亡的人,在此前從沒見過這樣血腥悲慘的一面,無法控制自己挪開目光,然後忽然視線一暗,他聽見太宰治的聲音,“真是可憐啊,”似乎在說那個墜樓死亡的人。
“被嚇到了嗎,敦君?”好像這一聲問候里才包含一絲之前未有過的關懷之意,但中島敦來不及去想,怔怔回神,他不知道自己在想什麼、應該做出什麼反應,只有很大的驚懼殘留在心中。
在一分鐘前還鮮活的少年因目睹死亡而變得木楞僵硬,太宰治好像很沒辦法,然後彎腰在中島敦耳邊低語道:“你沒有錢,要賣身在偵探社裏打工。”
對上中島敦驟然變得恐怖的目光,太宰治和善一笑,“要加油啊,敦君,爭取早日贖回自己!”
拍拍少年人不同於之前的僵硬身體,他懶散地甩手向前走去,“走啦,早點回去,啊外面太陽好曬,不過感覺是適合睡覺的天氣呢……”
一路上隨意嘮着話,把少年人那顆敏感不安的心安撫下去,快要走到紅磚倉庫時,中島敦想起了什麼,有點遲疑地道:“那個,太宰先生,”
聽聲音是顧慮着許多問題,但中島敦這樣的孩子嘛,太宰治不以為意,不過也沒想敷衍過去,“怎麼了?有事就要說出來哦。”
他的語聲中還帶着笑,雖然只相處了極為短暫的時間,太宰先生也偶爾不着調的模樣,卻莫名就讓中島敦感受到一點鼓舞,他摸着頭髮,頓住了腳步,有點怯弱地問道。
“這裏,我是說……過去也有很多自殺的人嗎?”
他像是說了很了不得的話,太宰治回過神望他,那雙刻意顯得柔和的眼眸略睜大了一點,流露出一絲異樣光彩。
……自殺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