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5 章
余家爸媽給餘映舟和程嘉禾安排了市裡最好的學校,並且同在一個班。
嶄新的學校滿眼都是陌生,學校門外就是五六個路口,在很長的時間裏連餘映舟自己都會摸不清那些彎彎繞繞的路口到底通向何方,在教室里在房間裏都能聽見不遠處的車水馬龍,是繁華熱鬧也是前所未有的陌生。
程嘉禾膽子很小,被嚇到以後會在下課悄悄跑到她桌子面前喊舟舟,我害怕,有時候甚至是半夜,會鑽進她的被窩裏喊她的名字。
“舟舟......”
時隔多年,餘映舟終於有了自己的房間,她把房間門反鎖,隔絕程嘉禾的氣息,對程嘉禾的厭惡猶如藤蔓滋生。
她想,周明明說的是對的,她應該離開程嘉禾,跟從前的人生徹底做下訣別,即使那將帶着鮮血和疼痛,即使那要遠離父母。
她總不能被程嘉禾拖累一輩子,畢竟一輩子是那樣漫長的時光,不能永遠看不見光亮。
後來餘映舟想過,在那漫長的時光里,瘋瘋癲癲的程嘉禾有過正常的時光嗎?
其實是有過的,她們在不久之後升入高中,高中的學業更加繁忙,在意識到自己要擺脫程嘉禾這件事後,餘映舟開始發憤圖強的學習,以期望能夠考入一個遠一點的學校。
離程嘉禾遠一點,再遠一點,是她唯一的目標。
在沒有擺脫掉程嘉禾之前,任何跟她做朋友的人都會面臨潛在的風險,沒有人知道程嘉禾的下一次發瘋會是在什麼時候,或許是下一秒鐘,又或許是多年之後,餘映舟已經不再想去賭。
於是從小到大身邊朋友不斷,永遠熱熱鬧鬧的餘映舟也開始習慣孤獨,她開始強迫自己習慣一個人做所有事。
程嘉禾當然也是沒有朋友的,她們所在的高中是市裡升學率最好的重點高中,已經初具大人模樣的少年們不再像小學和初中那樣帶着好奇和嘲諷的目光打量程嘉禾。
厚厚的題海壓的他們喘不過氣來,甚至有很多人羨慕程嘉禾,羨慕她的無憂無慮,也羨慕她家世優渥不知人間疾苦。
餘映舟想要考一個好的大學努努力或許還有希望,但程嘉禾必定是沒有希望的。
余家爸媽為此很是操心,他們並不指望程嘉禾能夠出人頭地,卻希望程嘉禾能夠有一個完整且幸福的人生,這其中當然包括一個悠閑的大學生涯。
他們開始給程嘉禾走學習藝術的路子,一開始只是抱着試一試的心態並沒有抱很大期望,但程嘉禾出奇的很喜歡鋼琴。
她好像並不會看樂譜,卻能在老師彈過兩遍之後磕磕絆絆的彈出來。
就連老師也帶着惋惜的語氣評價:“嘉嘉的音感是我這麼多年以來見過最好的,可惜了......”
可惜她是個傻子,沒有更進一步的可能。
餘映舟在一旁刷題,莫名其妙的想,上帝為你關上一扇門,就會為你打開一扇窗,可惜的是那扇窗終究沒能讓程嘉禾走出那間鎖門的房間。
不知為什麼,想到這裏她頓住了筆偏頭朝外看去。
程嘉禾那天穿了一身白色繡花的裙子,微卷的長發已經落到了腰際,鬢角被余媽媽精心編織成了棕色髮辮,窗外燦爛的陽光落在程嘉禾的眼角眉梢,讓她整個人彷彿融化在那一片暖色的陽光里。
白色的裙擺和漂亮的編髮,湖水一樣深邃又安靜的眼睛,讓她看起來像一個受盡寵愛的小公主。
為什麼她會是個傻子呢?
餘映舟漫無目的想着,冷不丁被程嘉禾轉過頭髮現,那雙平靜而深邃的眼睛好像在剎那之間就盛滿了情緒,像平靜的湖水起了波光粼粼的漣漪。
餘映舟不經意把手裏的習題冊劃出了一道痕迹。
練琴的時候是程嘉禾難得安靜的時刻,她不哭不鬧也不會纏着餘映舟不放,在短暫的時間裏像一個正常人。
程嘉禾在彈鋼琴這方面是真的非常有天賦,哪怕入門這樣晚也沒有耽誤,甚至能壓過那些從五六歲就開始接觸鋼琴的特長生。
餘映舟甚至不止一次的在接程嘉禾一起回家的時候看見教授他們的老師眼睛裏流淌的遺憾情緒。
只有程嘉禾什麼也不知道,只會拉着她的手歡呼雀躍的喊:“舟舟,玩,出去玩兒!”
看着他們的老師又露出無奈的笑。
後來的餘映舟想,其實那段時間也沒什麼不好,甚至可以說是她這一生難得的好時光。
高中三年餘映舟一直在為自己的夢想努力,她早早的選好了一所自己想去的學校,離這座城市有千萬里之遙,跨越地圖的兩端,就連飛機都要途經數次轉場,除了學費有些貴之外沒有其他任何缺點。
那時候的余家已經是市裡很有名的公司,余爸爸也是遠近聞名的企業家,足夠負擔餘映舟這個小小的夢想。
那所學校甚至沒有藝術專業,也沒有捐贈入學,甚至那個國家都不允許沒有理由的長久逗留,她是鐵了心的要把程嘉禾丟掉。
她想只要她足夠狠心,就能把過去的一切都拋掉。
但餘映舟就是那樣倒霉,從小到大就沒有一件事完完全全的合她心意。
她高三那一年余媽媽病了,一向跟着余爸爸在外跑業務的女強人開始長久的逗留在家裏,親手為程嘉禾和餘映舟做飯,為她們整理衣服,也親自送她們上學。
餘映舟不解的問過,余媽媽只是笑着說:“沒想到我的舟舟和嘉嘉一轉眼就這麼大了,這不是快高考了嗎?我想多陪陪你們。”
但餘映舟還是慢慢發現余媽媽的力不從心,她會躲在廚房裏吃止疼葯,吃不下去飯,身形也開始一日比一日的消瘦下去,她擔心的問,可余媽媽只是說,夏天來了,沒有胃口。
餘映舟敏銳的意識到不對,可高三的課程太緊張,她甚至沒有多餘的時間回家,哪怕回去也只是匆匆忙忙。
她想,等高考過後一定帶着余媽媽好好去醫院看看,有些病不能拖。
她不知道那個時候的余媽媽就已經是在為了她們兩個拖着。
餘映舟高考的那兩天運氣不好,一直在下雨,為了避免出現食物中毒等問題,學校組織學生統一住校,由專車送往考場。
淅淅瀝瀝的小雨並沒有緩解暑氣,反而與悶熱的空氣混合在一起叫人心煩意亂,她出考場的時候卻沒有看見說好等她的余媽媽,她以為余媽媽是去先接程嘉禾,然而大雨滂沱,一個人影突然鑽進了她的傘里。
是被大雨打的濕漉漉的程嘉禾,她發尾凝結的雨水顫顫巍巍地滑落頸修長的脖頸里:“舟舟,好冷.......”
那股不安的情緒越來越嚴重,終於在他們收到余爸爸的電話趕到醫院時變成現實。
是腸胃癌晚期。
癌細胞已經轉移擴散到肝臟和肺,乃至於全身,沒有救治的希望,也沒有生還的可能。
這個打擊來的猝不及防,在餘映舟完全還沒有準備好的時間裏,她的媽媽就走到了生命最後的時間。
高考完整個暑假的時間裏餘映舟甚至連同班聚餐都沒有參加,她和程嘉禾一直守在醫院裏,程嘉禾還是呆呆傻傻的樣子,好像永遠不知道痛苦是什麼滋味,會笑會鬧,會趴在窗台上伸手去摸窗外最最大的那一片梧桐葉子。
醫院所有人都很喜歡程嘉禾,因為這裏實在太沉悶了,死氣沉沉的病房裏只有程嘉禾是鮮活的,是雀躍而充滿了生命力的。
只有餘映舟不喜歡她,覺得她的笑容太刺眼了,在她每一個惶恐不安的深夜,程嘉禾都能安然的睡在媽媽的懷抱里。
哪怕那時的程嘉禾已經快要成年,余媽媽依然把她當成小孩子一樣疼愛。
她的爆發在一個炎熱的下午,程嘉禾用手指在連綿不絕的床單上彈奏,手指敲不出來聲音,她就用自己的聲音代替。
“噹噹當,噹噹當......”
餘映舟突然站起來走到她的面前:“程嘉禾,閉嘴!”
她的聲音嚴肅又冰冷,好像嚇到了程嘉禾,那雙漂亮的手指悄悄蜷縮着,又慢慢在床單上放平,長長的眼睫快速的顫動,茫然着不知道自己錯在哪裏。
余媽媽伸出枯瘦的手掌安撫的撫摸着程嘉禾的脊背:“嘉嘉不要怕,姐姐不是故意的,姐姐出去一會兒就好了。”
餘映舟轉身就走。
程嘉禾被嚇到會被她的媽媽溫柔安慰,可她滿心惶恐根本無從宣洩,她在醫院走廊里站了很久,直到手掌把合金的欄杆握到溫熱。
直到媽媽吃藥的時間點餘映舟才回去,那時程嘉禾已經靠在床頭睡著了,一旁的櫃枱上面放着一個小小的托盤,裏面是已經變色的漂亮兔子。
余媽媽把一隻削好的兔子遞給餘映舟,聲音輕緩又溫柔。
“舟舟長大了,有自己的脾氣了,嘉嘉笨一些,舟舟是姐姐,包容一點好不好?”
那隻漂亮的小兔子精緻又可愛,以前都是程嘉禾的專屬,她小心的放在掌心裏,低下了頭。
“這些年媽媽忽視我們舟舟了,嘉嘉很早以前就沒有媽媽了,現在我也要走了,舟舟,以後幫媽媽照顧嘉嘉好不好?嘉嘉喜歡吃蘋果兔子,以後舟舟給——”
餘映舟沒有讓她說下去,大滴大滴的眼淚掉下來,落在手裏已經開始變色的蘋果兔子上,再甜的蘋果也被覆蓋上一層苦意。
“憑什麼?”她的聲音是沙啞的,這些年來沒有被說出來的委屈和憤怒在這一刻憑空爆發。
“為什麼我要一直照顧程嘉禾?我欠她的嗎?為什麼從小到大我都要讓着她,爸爸媽媽我都讓了,我上半輩子已經被她纏的喘不過氣來了,下半輩子也要被她一輩子纏住嗎?!”
“到底誰才是你的女兒?我不是你的女兒嗎?為什麼你的心裏、你們的心裏永遠只有程嘉禾!”
“她是我的誰,我憑什麼要照顧她?!”
在那一刻她近乎崩潰,她知道再不問出口,也許這輩子都再也得不到答案。
可她最終沒有聽見回答,她的媽媽以一種她看不懂的,近乎悲哀的目光看着她,良久,輕輕把手覆蓋在了程嘉禾的耳朵上面,那是一個護佑又珍惜的姿勢。
即便此刻的程嘉禾已經睡著了。
她搖了搖頭:“舟舟......”
她說不出來,因為偏心找不到借口,餘映舟握着那隻蘋果做成的兔子,蘋果黏膩的汁水順着掌心不停流淌,然後跑出了病房。
余媽媽沒有追出去,只是一下又一下的撫摸着程嘉禾的脊背,在某一刻她甚至真的開始檢討自己是不是真的做錯了?
程嘉禾依然安然的睡在她懷裏,微卷的長發遮住了那雙大的驚人的眼睛,眼瞼是微微彎着的,似乎在任何時候都帶着彎彎的笑靨。
余媽媽撫摸的手指顫抖了一下,將枯瘦的手掌展開覆蓋在程嘉禾的眼瞼,遮住了那半張白皙小巧的臉頰。
也許是她的手掌在顫抖,也許是這個孩子是睡夢中感到不適,冰冷的眼睫輕輕掃過了她的掌心,在這個盛夏的季節裏帶來近乎心悸的寒冷。
余媽媽的身體每況愈下,很快就已經下不了床,余爸爸卻很少露面,餘映舟不停的給余嵩打電話,問他為什麼不來看媽媽,為什麼不來照顧媽媽,余嵩永遠回答不了她的問題。
他在電話的另一邊,是酒杯碰撞,是寒暄客氣,最後他掛斷了餘映舟的電話。
餘映舟預感到有什麼在悄然發現變化,可她根本不敢仔細去想。
余媽媽是在醫院走的,彌留之際余爸爸終於趕來了,餘映舟記得那是夏天一個天氣很好的上午,余媽媽臉色突然好了很多,早上破天荒的吃了一點東西,喝了小半碗粥,然後要去陽台曬太陽。
同病床的老人家還說她的氣色很好,等曬完太陽回去時她的精力已經很不濟了,昏黃的臉色發黑,眼睛已經半閉不睜的靠在余爸爸懷裏,只有手掌還緊緊握着餘映舟和程嘉禾的手。
她費力的把程嘉禾的那隻手放在了餘映舟的手裏,用微弱的幾乎聽不見的聲音說:“因為,嘉嘉是你的妹妹......”
這是對餘映舟問題的回答,憑什麼要她一直照顧程嘉禾?
余媽媽的手前所未有的用力,在最後的時刻幾乎要把程嘉禾的手死死按進餘映舟的掌心裏,然後她從外握住那兩隻年輕又溫暖的手掌,她出的氣多進的氣少,卻始終不肯把眼睛閉上。
直到餘映舟哽咽着回答:“我會好好照顧嘉嘉的。”
她才像是終於了卻了心中最後一樁心愿,慢慢的不舍的將眼睛閉上,再也沒有睜開,那雙緊緊握住餘映舟的手掌也輕輕滑落了下去。
在那雙手滑落下去之後,程嘉禾握住了餘映舟的手,她的手那樣冰涼,好想能傳遞那一刻心臟的溫度。
餘映舟18歲的那年失去了她的媽媽。
在餘映舟的記憶里那個暑假除了連綿不絕的酷暑就是突然降臨的暴雨,她媽媽火化的那一天就是一場暴雨,她給媽媽買骨灰盒的時候發現她爸給她的那張卡上的錢不夠,包括一向受寵的程嘉禾手裏竟然都沒有錢。
她們打電話給她爸爸,一向大氣給女兒花錢不計數的男人叫她等一等,等一會兒就打過來。
當她後知後覺的拿出手機搜索她爸的公司心裏其實已經有了預感,這些年老城在政/策的扶持下煥發新生,她爹也跟着時代的浪潮發家致富,至少在這座城裏小有名氣。
她曾經搜過自己家,那時鋪天蓋地都是溢美之詞,這一次鋪天蓋地都是指責憤怒和謾罵。
她爹手裏接下的工程出了問題,有工人因為質量問題身亡,上頭派人過來嚴查,而後資金鏈斷裂,老朋友落井下石,在餘映舟媽媽病重的時間裏,風光了十來年的余總迎來了他這一生最窮困潦倒的時刻。
在那半個小時裏,程嘉禾和餘映舟在工作人員的注視下坐在大廳里茫然的等候着,窗外就是瓢潑的大雨,餘映舟驟然意識到前一場暴風雨還沒有過去的時候,一場新的風暴已經來臨。
餘映舟最終沒有買骨灰盒,她一手捧着廉價塑料盒子裝着的媽媽的骨灰,一手牽着程嘉禾冰冷刺骨的手掌:“我們回家。”
知道程嘉禾回握住她的手,肌膚之間貼進一絲暖和的溫度,她才知道後知後覺原來冰冷的並不是程嘉禾的手掌。
余嵩的電話在半路打過來,隨之而來的還有打進卡里的5000塊錢,剛好能夠買火葬場最便宜的骨灰盒。
那個意氣風發大方愛裝闊綽的男人,在那半個小時裏用怎樣低聲下氣的語氣籌措來了五千塊錢,僅僅只是五千塊錢而已。
餘映舟的心臟翻江倒海,被無數痛苦覆蓋,暴雨如注,打的那把傘歪歪斜斜,那是一場少見的大暴雨,奔騰的雨水打在傘面上,震的餘映舟手腕發麻,在大雨里像隨時可能會被淹沒。
程嘉禾接過了那把傘,她的眼睛被雨打濕的時候總顯得格外明亮,清明的好像能倒映出任何人的影子。
“舟舟別哭,雨打濕了,走,快走......”
她用力的伸出另一隻手替餘映舟擦過臉頰,力氣很大,擦的餘映舟臉頰泛起疼來,直到這一刻她才發現原來她是哭了。
瓢潑大雨四周茫茫一片,在她躊躇不前,不敢面對的時候是程嘉禾給她打着傘,在背後推着她往前走,推着她跌跌撞撞的往前,於是後來的一生好像都是這樣。
如果沒有程嘉禾,她可能在無數個挫折開始的那一刻就已經選擇了放棄。
她爸爸盡他最大的努力把破產這件事拖到了她媽去世以後才公之於眾,等程嘉禾回家時才發現她已經沒有家了。
別墅已經歸銀行拍賣,一切都很迅速,迅速的就像是一場瘋狂席捲而過的風,沒有給她任何反應的時間和餘地。
她媽媽最後的一段時間她和程嘉禾都住在醫院,等到她回來時,那個住了三年的別墅已經被搬的一空,只露出巨大的磚體結構和斑駁的外牆。
她甚至來不及收拾只是匆匆忙忙拿了幾件換洗的衣服,等到要走的時候她又忽然跑回去從陽台的景觀雕塑旁邊拿起了一隻正在曬太陽的烏龜。
那隻被程嘉禾不小心弄丟的,她爸爸花了一晚上時間找回來的烏龜。
從那棟別墅里出來以後她爹叫了一輛車搬家,餘映舟抱着微薄的一點行李和媽媽的骨灰,程嘉禾抱着那隻一動不動的烏龜,一同等待着路的終點。
餘映舟甚至沒有覺得期待和忐忑,只是覺得一切荒謬的好像一場鬧劇。
他們坐了一個半小時的出租車,抵達了一個在上世紀落地的老舊小區,不遠處就是露天的垃圾場,惡臭幾乎能覆蓋到方圓幾公里。
比餘映舟他們在老城區的那棟樓都要更老,而那一處老房子也沒有逃過被銀行收走的命運。
他們住在老房子六樓,那是最高層,防水已經徹底朽壞,夏天會漏雨,冬天偶爾也會,逼囧又狹窄的樓梯甚至只容一個人通過。
搬過去的那一天余嵩在樓道里一個人抽了一晚上煙,便宜的煙好像煙味也格外苦澀一些,透過寬闊的門縫蔓延進去,像是升起一層朦朧的霧氣,讓餘映舟眼眶發酸。
餘映舟睜着眼睛看着天花板,只有程嘉禾緊緊挨着她的手臂,睡的很香。
她永遠無憂無慮,她永遠不知人間疾苦,餘映舟在這一刻突然覺得其實是個傻子也見得是一件壞事。
在那短短一個暑假裏餘映舟經歷了人生無數的噩運,其中唯一一個好消息大概是她得到了心儀大學的錄取通知書。
其實她不是讀書的料子,她心儀的大學離她平時的成績差的很遠,那是她的夢想,可那一年就是那樣巧,那個學校的錄取線比往年低了近三十,讓餘映舟險險踏入了那個幸運的線內。
上天或許覺得對她實在太過殘忍,於是給予了她一分寬宥。
餘映舟一直以為分數是她實現夢想遠離程嘉禾需要解決的最為重要的事,回過頭來才發現其實不是,最重要的是錢。
足夠她出國讀書,甚至只是交齊學費的錢。
可她沒有,她甚至湊不齊一年的學費。
她用手指一遍一遍的撫摸過錄取通知書上燙金的校名,她知道也許這就是自己和這所學校這輩子離的最近的距離。
失之交臂。
她爸爸卻再一次勉強振作起來,開始忙忙碌碌一天天的往外跑,清晨時匆忙忙的出門,傍晚時分才一身疲憊的回來。
餘映舟一度以為是她爸爸找到了東山再起的方法,直到半個月後的一天她接到某個出國機構的電話,那邊的人當時在說些什麼餘映舟其實沒聽清。
人總是會下意識的模糊讓自己痛苦的回憶,在某些時候就會顯得尤為清晰,比如說餘映舟清楚的記得那個人口中所說的名字是程嘉禾。
從禾,呈聲的程;從壴,加聲的嘉;二月始生,八月而孰,得時之中,故謂之禾的禾。
——程嘉禾。
將要出去留學,她的親生父親為之奔走的人,不是她這個親生女兒,是程嘉禾。
早在破產以前,他們就為程嘉禾安排好了退路,把她送去風景優美遠離世俗的國外,把國內這一攤爛攤子都留給她。
餘映舟想她那一刻的臉色一定很猙獰,因為程嘉禾將要去的地方坐落着她夢寐以求的校園。
但她最終什麼也沒有說,她按照機構電話里所說的為程嘉禾填完了一切身份信息的表格,然後平靜的把電話掛斷。
填完以後把筆放下的那一刻她幾乎有些怔愣,然後她去了卧室。
這個老舊的房子只有一室一廳,牆壁上貼着過時的海報,海報上依稀能看出是幾十年前風靡國內的美麗女郎,程嘉禾坐在床邊用手指在空氣里不知道描畫著什麼。
餘映舟開始給她收拾衣服鞋子和一切可能用到的東西,只是她們出來的時候帶的東西就不多,能收拾出來的更是寥寥無幾。
行李箱還空出了大半的位置出來,直到一件新的衣服被放了進去,那是餘映舟的衣裳。
程嘉禾蹲在旁邊開始一件一件的往裏面放,餘映舟反應過來,程嘉禾不知道出了什麼事,以為自己會和她一起走。
“別放了。”她按住了程嘉禾的手。
“為什麼?不是搬家嗎?”她有些不理解的問。
這個傻子知道搬家是什麼意思嗎?餘映舟突然問:“嘉嘉,什麼是搬家?”
“就是我們一起去新的地方。”她回答的理所當然,好像她們會在一起就是這樣不用任何遲疑的事。
餘映舟慢慢搖了搖頭:“不,不是搬家。”
“那是什麼?”
是你一個人走,永遠的離開我身邊,從我的世界裏消失
可是餘映舟沒有說出來,她不知道程嘉禾會不會聽懂,但她知道程嘉禾一定會大哭大鬧,而她已經沒有精力去應付一個失去控制的傻子。
把程嘉禾送走這件事餘映舟沒有和余爸爸商量過,但是兩個人好像都已經明白了這件事,心照不宣的開始為程嘉禾準備離開應該帶走的東西。
飛機起飛那一天是餘映舟帶着程嘉禾去的,程嘉禾的膽子很小,在人群密集的地方總是緊緊的牽着餘映舟的手,生怕會跟丟。
機場人來人往,見證着一個又一個的離別和重逢,餘映舟帶着程嘉禾在機場等了兩個小時,期間程嘉禾捂着肚子小聲說她餓,想吃東西。
餘映舟當時身上總共不過幾百塊錢,看着程嘉禾那雙可憐巴巴的眼睛第一次不覺得討厭。
她看了半晌,最終還是站起身來,拉着程嘉禾進了機場的麵館。
機場的所有東西都昂貴的令人咋舌,一碗面賣到了八十五的高價,餘映舟沒有捨得給自己買,只給程嘉禾買了一碗。
程嘉禾餓的很厲害,不顧還燙就狼吞虎咽的往嘴裏塞,塞到一半,她抬起頭來看向餘映舟,像是糾結了一下,又喝了一口湯,放下筷子,把面碗悄悄推向餘映舟。
“我吃飽了,舟舟吃。”
大概再傻的人也能感受到經濟的拮据和貧窮的無奈,餘映舟沒有吃她剩下的面,她只是想程嘉禾的智商到底有幾歲呢?在她和貓一樣核桃大點兒的腦子裏到底明不明白她們為什麼要把她送走?
她會不會是以為家裏破產了,不要她了,想將她送走?其實不是的,是因為她的爸爸和媽媽把她當成親生女兒一樣疼,希望她有一個好的未來。
如此用心良苦。
程嘉禾好像察覺到了有什麼不對,在最後的那兩個小時裏一直小心翼翼地觀察着餘映舟的神色,她在家裏一直是任性的,無賴的,好像什麼都不害怕的。
可是這一次她顯得小心翼翼,又乖乖巧巧,讓餘映舟覺得她也許比自己想像的要稍微聰明一些,餘映舟始終沒有理她。
很快就來到了登機的時刻,餘映舟從座椅上拉起程嘉禾前往登機口,程嘉禾似乎也預感到不對,顯得很聽話,一路乖乖的跟着她走,直到進入安檢回過頭的時候,發現餘映舟沒有跟過來。
這才開始着急的往後望大聲喊:“舟舟,舟舟過來,舟舟過來——”
餘映舟視若無睹。
機場有那麼多人,人群裹挾着程嘉禾往前,餘映舟就慢慢的往後退去,就這樣吧,就這樣,以後她就跟程嘉禾就再也沒有任何瓜葛。
身後的人群卻傳來騷動,後面好像有人奮力撥開了大片大片的人群朝她走過來,然後猛的撲過來,抱住了她的腰,餘映舟被撲倒往前猛一踉蹌。
“舟舟,舟舟,不要不要我舟舟......”
她哭的害怕又傷心,吸引了周圍無數人的注意,機場的工作人員也追了出來,驚疑不定的看着她們。
餘映舟想,這個傻子為什麼不願意走呢?明明對面就是他們安排好的,沒有波瀾的一生,是自己夢寐以求卻得不到的一切。
可是她的夢寐以求於程嘉禾而言,不過是不屑一顧。
電話在此刻突兀的打過來,餘映舟幾乎是機械性的將手機拿起來放在了耳邊。
“喂?”
“舟舟,嘉嘉上飛機了嗎?”對面傳來余嵩的聲音,一改這段時間的躁鬱不定,他的聲音前所未有的溫和平靜,帶着一股不祥的安寧。
本來應該上飛機的人此刻緊緊的站在背後抱着她的腰,飛機已經起航,他們的算盤終於還是落空了,但她什麼都沒有說。
也許是猜到她不會輕易搭話,余嵩接着道:“舟舟是不是很恨我?爸爸這些年確實做的不對,媽媽也做的不好,她不該在最後走的時候還心心念念的讓你照顧嘉嘉,你已經照顧了嘉嘉太多年了。”
“我的舟舟也還這麼小,這麼年輕,不應該被我們綁着往前走。”
他的聲音漸漸苦澀起來:“這段時間,爸爸也想了很多,我老是夢見你小時候帶着嘉嘉跑出去的那個冬天,那個冬天那麼冷,你在車站裏待了一夜,害不害怕,身上冷不冷啊?”
“那時候爸爸沒有來得及問你,只顧着罵你了,後來一直想問,可你不理爸爸,我也就開不了口了。”
“舟舟想讓嘉嘉走是不是?其實我和你媽知道,但是我倆想把嘉嘉放在身邊照顧才放心,現在我們倆都要走了,再把嘉嘉放在你身邊,拖累你也是耽誤了你。”
“你要去哪兒?”餘映舟握着電話的手驟然收緊,這段時間以來那股不好的預感再次襲來。
余嵩卻避而不談,只是繼續解釋:“你想去英國念大學,嘉嘉捨不得你,也想跟着你一起去,你媽媽慣着她,就在當地給她早早安排好了一切,我們對你有信心,知道你考得上就沒有給你安排。”
“本來還想着我和你媽年紀也大了,正好跟着你們去國外的鄉下養養老照顧嘉嘉也好。”
“可惜......”
可惜什麼他沒有說下去,變故來的這樣猝不及防,好像只是短短一個暑假的時間,一切就已天翻地覆。
“你不是一直想把嘉嘉送走嗎?正好我們走了,也給嘉嘉安排好去處了,嘉嘉出國以後會有人去接她,她也會有自己的出路的。”
他好像不太習慣一下子說這樣多的話,沉默了很久才慢慢的沙啞的開口:“舟舟十歲就許願讓嘉嘉走了,現在才給你實現,是不是有點晚了?”
他替餘映舟送走了程嘉禾,即便方式並不是最好的那一種,即使她實現這個願望時,時間已經整整過去了八年。
餘映舟一下子說不出話來,原來他們知道她的委屈,知道她十歲時的願望,知道她一直以來的願望,可他們一直把她放在一旁視而不見。
余嵩在電話里像是有些不知道說什麼,最終只是輕聲的說:“我的舟舟長大了,也自由了。”
頓了一下,他張了張口:“爸爸走了。”
余嵩站在天台上,將手機放進貼身的口袋裏,抬起手整理了一下領口和袖子,就像曾經還沒有這樣落魄時一樣,口中喃喃自語,我去找你了。
而後坦然的閉上眼從三十層的高樓一躍而下。
餘映舟沒有反應過來這是什麼意思?電話已經猝然掛斷。
她在機場張開嘴唇,想要說些什麼,那邊已經是長久的寂靜,電話回撥過去沒有人接,再打已經徹底打不通。
餘映舟開始快步朝機場外跑去,程嘉禾就跟在她的身後,她們打了車回到出租屋沒有找到余嵩,回到以前的別墅也沒有找到,她們在城市裏任何可能到地方尋找,走得精疲力竭,直到那天下午,警察撥通了餘映舟的電話。
余嵩,男,41歲,在從前的余家公司樓頂一躍而下,當場身亡,疑似因債務糾紛自殺。
生無遺物,身邊只留下了一部摔碎的手機。
最後的一通電話打給了他的女兒,餘映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