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4 章
那隻手最終沒有落下去。
余嵩的嘴唇蠕動了很久,房間裏一片寂靜,只有程嘉禾被推開后小聲的抽泣聲,窗外呼呼的北風呼嘯着,夾雜着大片大片的落雪。
那天的最後是警察打了電話過來,在電話里說人販子已經被抓到了,需要他過去一趟,餘映舟爸爸匆匆出了門,媽媽知道他們一天都沒吃東西熱了飯菜和粥,然後抱着程嘉禾去洗澡。
那天晚上媽媽把程嘉禾抱進了他們的房間,餘映舟終於住回了自己的房間。
她蜷縮成一團埋在被窩裏,過了一會兒,大概是哄好了程嘉禾,媽媽打開了她的房門,坐在了她的床邊,沉默了一會兒,伸出手掌摸了摸她的頭。
媽媽的手掌很乾燥,因為冬天沾冷水很多的緣故手掌會開裂,所以抹了潤手霜,聞起來有一點淡淡的梔子花香氣,清幽的香氣熟悉又溫柔,餘映舟把頭更深的埋進被窩裏。
“舟舟,是爸爸媽媽不好,這段時間嘉嘉剛來,我們忽略你了,忘了你也需要照顧,舟舟原諒爸爸媽媽好不好?”
餘映舟沒有說話,眼淚卻不受控制的流淌出來,把枕的那條手臂都打濕了。
媽媽的語氣始終很溫柔,伸出手擦去她的眼淚:“是爸爸媽媽的錯,爸爸出去給你找烏龜了,很快我們就能買新房子,到時候你跟嘉嘉一人一個房間好不好?”
這段時間的委屈好像在頃刻間都宣洩而出,餘映舟哭的更加厲害,她想,為什麼不能把程嘉禾送走呢?明明她只是想把程嘉禾送走。
烏龜找回來有什麼用?程嘉禾會再次弄丟,只有把程嘉禾丟掉一切才會好,然而他們無論如何都不會丟掉程嘉禾。
媽媽在她旁邊坐了一會兒,見她一直沒有反應,輕輕嘆了口氣,不一會兒餘映舟就聽見了輕聲的關門聲。
媽媽說爸爸去給她找烏龜了,外面下着好大的雪,要到哪裏去找呢?
餘映舟擦了擦眼睛,從床上坐起來,打算打開窗戶看看樓下,然而剛剛坐起身來就看見了站在一旁黑暗裏的人。
——是抱着布娃娃的程嘉禾。
她穿着粉色的睡裙,剛剛沒過耳朵有點微卷的黑色頭髮,可能是因為剛剛洗了澡,身上還帶着水汽,一雙眼睛氤氳而潮濕。
她輕輕靠了過來,帶着探究而迷茫的神色看向餘映舟,溫暖的手指輕輕擦過餘映舟的臉頰,摸了摸她臉上的眼淚。
輕聲問:“舟舟很難過嗎?”
她懵懂無知的湊過來抱住了餘映舟,聲音軟且甜,呼吸噴在餘映舟的臉頰上,帶起一陣不太舒服的溫度,然後低下頭親了一下語餘映舟的臉頰。
“舟舟不難過,親親就不難過了。”
餘映舟的臉轟的一下發起燙來,她猛的一下推開了程嘉禾,張了張口想要說些什麼,卻又說不上來。
餘映舟已經十多歲了,她知道不能隨便親人,無論是男孩子還是女孩子,可是這件事程嘉禾又不會懂。
被推倒的程嘉禾好像有點冷,獃獃的看着她,然後在餘映舟不可置信的目光下窩進了她的被窩裏。
餘映舟像一塊快要點着的炮仗,差點跳起來:“你幹什麼?你給我起來!”
“不起來,”她的聲音有點脆生生的,又有些有恃無恐,“我要和舟舟睡嘛。”
餘映舟從小就沒什麼耐心,知道跟程嘉禾說不通以後就去趕她,程嘉禾細胳膊細腿可爭不過她,結果程嘉禾剛好坐在床沿,她的手輕輕一推,程嘉禾就跟他的布娃娃咕嚕嚕一起滾在了地上。
恰在此刻門打開了,寒冬臘月抱着一隻烏龜回家的余嵩站在門口,手裏還拿着手電和一把打濕的傘,程嘉禾眨巴眨巴眼睛,發出了這個晚上第一聲哭嚎。
“餘映舟!”
剛剛修復的一點母女關係在程嘉禾的哭聲中消失殆盡,要不是因為外頭天寒地凍,餘映舟大概又要被她爹拿着掃把追的滿樓跑。
但餘映舟可不是吃了虧咬牙忍氣吞聲的人,她有仇必報。
這段時間爸媽的工作越來越忙,他們家離學校很近,只有五分鐘路程,中間甚至沒有隻有一個馬路口,於是在重新送程嘉禾上下學一個星期沒有發現異常以後他們就把這項工作又交給了餘映舟。
餘映舟發誓一定好好照顧妹妹。
然後她拉着程嘉禾摔進了老樓旁邊的積雪堆里。
程嘉禾怕冷衣服總穿的很多,圓滾滾的像一個小雪球在雪地里滾來滾去,她剛要爬起來,餘映舟就推她一下,她又重新摔回雪地里去,在雪地里滾一圈兒再想爬起來餘映舟又推她一下。
如此反覆三次以後程嘉禾就開始委屈巴巴的掉眼淚。
餘映舟假裝視若無睹,兇巴巴的看着她:“以後還敢不敢告狀了?”
她現在覺得程嘉禾肯定是能聽懂一些的,她是個傻子,但又沒有那麼傻,竟然還會趁爸媽回來的時候大哭大鬧來告狀,害她被抓在客廳教育。
“要是再有下一次,我就把你埋在雪裏,讓你爬都爬不出來!”
她凶神惡煞的警告完就帶着周明明率先朝學校走過去,她才不想和小告狀精走在一起,和程嘉禾走在一起,同學們都不敢找她一起玩兒。
第一節課程嘉禾前十分鐘沒有來,餘映舟還想活該她遲到,然後是第二個十分鐘,第三個十分鐘,再到下課,程嘉禾也沒有來。
這時候餘映舟已經坐不住了,什麼課也聽不進去,手指不停的戳着課本,那個傻子不會迷路了吧?不會真的被人販子拐走了吧?
果然班主任也發現了這件事,下了課就到她桌子旁邊問她程嘉禾到哪裏去了?你們倆不是一起來學校的嗎?
班主任不敢擅自做主,立刻打電話通知了餘映舟的爸媽。
她帶班主任過去的時候程嘉禾還在雪堆里沒有爬起來,小小的一個縮在雪堆里,清晨的陽光灑下來溫度開始逐漸升高,雪已經化了不少,污水打濕了程嘉禾的衣服,她的手指凍得通紅,看起來可憐極了。
看見餘映舟走過來就往後縮,一點也不敢靠近,班主任蹲下身去朝她伸手,她卻只是怯生生的看着餘映舟,眼淚嘩嘩的流。
哪怕她什麼也沒說,眼淚就已經說明了一切。
班主任確定她是出了事,將程嘉禾帶回了辦公室,用乾淨的紙巾擦乾淨了她的臉和手掌,然後脫下了她的濕衣裳換上了自己孩子的舊衣服,柔聲問她:“嘉嘉,出了什麼事,你告訴老師好不好?”
餘映舟的心嚇的幾乎要跳出來,她小時候學習成績很不好,一直是老師頭疼的調皮學生,對班主任有種老鼠遇見貓的心虛。
程嘉禾咬着她的手指,濕漉漉的眼睛眨巴着,裏面好像還凝結着沒有擦乾的淚水,很久以後才搖了搖頭含糊着說,“不知道......”
可她好像真的不會撒謊,說話的時候還不停的看餘映舟,肩膀也瑟縮着,一副害怕到不行的樣子。
餘映舟氣結。
這還不如不說呢,就算是個傻子也看出來是怎麼回事兒了。
班主任嚴厲的看了餘映舟一眼,當天晚上就喜提家訪一份。
班主任和爸媽說話的時候餘映舟就蹲在院子裏和周明明逗烏龜,本來那隻烏龜已經快要冬眠了,被程嘉禾一通折騰好像是困意全無,回來的時候又繼續生龍活虎,在院子裏團團轉。
餘映舟以為爸媽肯定不會輕易放過她,可到最後也卻輕輕放下,只是第二天上午帶着程嘉禾去了遊樂園。
——只帶了程嘉禾。
這是一種新的懲罰,他們不對餘映舟做出體罰和懲戒,他們只是對程嘉禾好一些,更好一些,那是對程嘉禾的愧疚和補償。
年少的餘映舟一個人在家裏等待着爸媽和程嘉禾回家的時候卻不止一次的趴在床上流過眼淚。
但她生性倔強,絕不會輕易示弱,所以她擦乾眼淚出去和周明明騎自行車,從清晨太陽還沒有升起玩到傍晚夕陽已經墜落。
出於某種隱秘的厭惡,她從來沒有帶過程嘉禾一起玩,程嘉禾就趴在老家的陽台上下巴墊在手臂上看着餘映舟像一陣風一樣從樓門前呼嘯而過,殘風裹挾着落葉,而後又輕輕落下。
餘映舟的媽媽推開門端着水果進來時就看見程嘉禾一個人趴在那裏,眼睛亮亮看着餘映舟離開的背影。
她們都還是小孩子,沒有人會喜歡一直被孤立。
於是在吃飯的時候給餘映舟夾了她喜歡的豆角,柔聲同她商量:“舟舟下次出去玩帶嘉嘉一起去吧。”
程嘉禾也在旁邊悄悄的望着她,一下又一下的咬着筷子,發出不太悅耳的脆響。
“我才不帶她去呢,大家又不喜歡她。”
她總是哭總是鬧,連自行車也不會騎。
程嘉禾好像聽懂了又好像是從她的臉色里看出來拒絕,眼眶就紅了,眼淚啪嗒啪嗒的掉出來,餘映舟的媽媽還想再開口,餘映舟的爸爸已經把程嘉禾抱進了懷裏。
“舟舟不喜歡嘉嘉,舟舟不帶嘉嘉玩兒......”
“沒關係,明天叔叔和阿姨帶嘉嘉出去玩,上次嘉嘉不是說想要吃蛋糕嗎?明天叔叔下班就帶嘉嘉買,買一個大的紅心的大蛋糕,好不好?”
餘映舟的筷子頓了一下,那頓飯吃的食不知味,後來想起來甚至覺得那碗米飯都是苦的。
程嘉禾從小就喜歡纏着餘映舟,餘映舟嫉妒爸爸媽媽對程嘉禾的好,然而她越討厭越針對越是推開程嘉禾就會讓爸爸媽媽越愧疚,他們把所有的愛所有的耐心都給了程嘉禾,然後把所有需要承受的都給了餘映舟。
一直到很多年後,都是如此。
餘映舟討厭程嘉禾,不加掩飾。
程嘉禾總是可憐兮兮的跟在她身後,咬着手指喊她,舟舟,舟舟等等我......
餘映舟從來不會回頭,就好像沒有聽見過身後的聲音。
她從來不跟程嘉禾一起玩兒,也從來不跟程嘉禾一起上下學,慢慢的所有人都知道雖然程嘉禾是餘映程的妹妹,但她們幾乎沒什麼關係,餘映舟跟所有人一樣排斥那個小傻子。
餘映舟有太多朋友了,沒有程嘉禾的原因她身邊重新聚集了一堆朋友,每天放學以後都會有人在樓下把手捧成喇叭狀大喊:“舟舟快出來,我們在樓下等你——”
一起去騎自行車,一起去放風箏,一起去公園裏爬山,他們總有許許多多的活動,那麼多人圍繞在餘映舟的身邊,那麼多人喜歡她,彷彿她身上有一層看不見的光吸引着所有人。
程嘉禾一如既往的在陽台看着餘映舟,看着過往的每一個人。
偶爾餘映舟騎着自行車瘋跑的時候會在下坡時鬆開手,浩蕩的長風吹過她的長發,心跳達到前所未有的快速,她會在那一刻展開雙手像一隻飛鳥,抬起頭時卻能看見程嘉禾的眼睛。
幽深乾淨,像雨後無瑕的天空,就那樣看着她,一動不動,背後的窗子好像是一個小小的牢籠,她就在那個四四方方的小籠子裏幾乎是羨慕的看着她。
餘映舟想,她的人生好像一直都那樣無聊而寂寞。
有時候餘映舟也會覺得她可憐,會想程嘉禾看着他們的時候會想些什麼呢?會委屈還是會羨慕,但後來她看見一本書,上面說心智有缺的人看世界如同隔着一層薄霧,她們根本不會明白這些彎彎繞繞,而程嘉禾也許並沒有那些和她一爭高下的心思。
畢竟她是個傻子。
可就是因為這樣才更加可惡,她根本不想爭卻每一次都贏,自己想爭卻每一次都輸。
程嘉禾來到他們家的第一年,余爸爸和余媽媽給程嘉禾買了一個蛋糕,求了一個平安福,他們說新的一年希望小嘉嘉健健康康快快樂樂平平安安,希望舟舟也是。
餘映舟默默在心裏想,她會永遠討厭程嘉禾,永遠——
因為程嘉禾讓她變成了那個可有可無的也是。
餘映舟是個很倔的人,她的討厭持續了整整五年,但終究沒能持續到一輩子。
也許是錯覺,在程嘉禾到來以後,余爸爸和余媽媽變得更加的忙碌起來,一開始他們還天天準時接送程嘉禾放學,後來程嘉禾大一些了,他們更加忙碌,也會拜託鄰居去幫忙照看一下。
領居是一位上了年紀的老奶奶,平時很有空閑,有太陽的時候就在梧桐樹下晒晒太陽,可能是上了年紀的原因,她的記性很不好,很多時候都會忘了這件事。
好在家離學校很近,程嘉禾雖然腦子不好使,但走多了總算能夠知道自己家的路。
餘映舟從不會等程嘉禾一起回家,在冬天裏和周明明結伴去不遠處的小河水裏敲碎冰塊兒,守株待兔的等待迫不及待浮上來喘氣的傻魚。
哪怕是再冷的冬天,他們也會用凍得通紅的手扶住自行車的把手。
學校的周邊兩條街都種滿了長長的法梧桐,路的盡頭是更長的白蠟樹,冬天的梧桐只剩下幾片寥落的紅黃色的枯葉打着旋兒飛舞。
餘映舟蹬着自行車飛快的路過時看見了程嘉禾,她被幾個隔壁班的少年們堵在路口最大的那顆梧桐樹下,像是雪球一樣被推搡着。
程嘉禾看見了她,那雙大而清澈的眼睛跟着她走到路的盡頭。
余家爸媽太寵程嘉禾了,在身邊的時候要什麼買什麼,不在身邊的時候就給一把錢讓程嘉禾喜歡什麼就買什麼,那是對餘映舟從未有過的大方和寵溺。
初中的少年們對外界開始產生好奇,並迫切的想要去探索,然而那個時候一個星期不到十塊錢零花錢讓他們捉襟見肘,手握大幾百的程嘉禾簡直是一隻在眼前晃悠的肥羊,而且這隻肥羊還是個傻子,不知道告狀也不知道反抗。
這不是程嘉禾被勒索的第一次,也絕不會是最後一次。
一直到餘映舟的身影消失在街道的盡頭程嘉禾才癟着嘴開始慢慢的開始掉眼淚,她哭得很兇也很厲害,那幾個圍住她的少年怕聲音太大引來其他人,趕緊圍攏把她圈在中間。
“餘映舟根本不會管你的,把錢拿出來。”領頭的少年又逼近幾步,不耐煩的伸出手去推程嘉禾的肩膀。
程嘉禾往後踉蹌了幾下,一下子撞在了樹榦上,地上還有雪沒有清掃乾淨大概有些滑,她沒站穩摔在了地上。
“沒有,沒有了。”她慌忙的搖着頭。
可那些孩子們勒索過她不止一次,早就知道她兜里大概的錢數,知道肯定還有。
“呦,傻子也知道撒謊了。”領頭的少年哼了一聲,就要過去搜身,程嘉禾嚇的不停往地上縮,一雙眼睛糊的全是眼淚。
不遠處卻突然響起一陣自行車鈴聲,由遠而近,然後重重的在一旁停下,餘映舟扛着網兜,一身的魚腥味還沒散乾淨,一隻腳撐在地上,她從小就高高瘦瘦的,初中的年紀已經勾勒出姣好的身體線條,身後是不停飛落的梧桐枯葉和鵝蛋黃一樣慢慢落下的夕陽,把她的側臉映照的彷彿渡了一層薄薄的微光。
“你們不知道程嘉禾是我妹妹嗎?”她說的理直氣壯。
餘映舟從小就是孩子王,上樹掏鳥下河摸魚比誰都厲害,體育幾乎十項全能,就連打架都能把班裏最高的男孩子打哭,在他們學校小有名氣,都知道不能欺負餘映舟的朋友。
圍着程嘉禾的幾個少年們都愣了一下,脫口而出:“你不是不承認程嘉禾是你妹妹嗎?!”
就因為她不承認,所以他們才敢欺負程嘉禾呀,都欺負這麼久了,也沒看餘映舟為她說過一句話。
“承不承認,那不都是我妹妹嗎?”餘映舟不耐煩的開口,伸手將扛在肩上的網兜往前一揮左右滑動,幾個少年們生怕被打到頭,都連忙讓出空地。
她恰好伸出手拉住程嘉禾,程嘉禾卻沒有握她的手而是嗚的一聲撲進了她的懷裏,白白嫩嫩的手抱的緊緊的,哽咽着喊:“舟舟......”
聲音和眼淚含混在一起,聽起來又可憐又乖。
在後來的很多年裏,餘映舟一直在想自己當初為什麼會去救程嘉禾呢?因為她心軟,還是因為程嘉禾的眼睛,像下了一場濕漉漉的大雨,短暫在她身上停留,就讓她覺得好像有一場雨經過。
餘映舟拉程嘉禾走的時候那幾個小少年還不甘心放過這麼一隻大肥羊,在後面氣急敗壞的喊。
“好啊,餘映舟,你可終於承認了,你有一個瘋子妹妹——餘映舟你有一個瘋子妹妹——”
那聲音傳過了一道又一道的街巷,最後驚擾了住在周圍的老師,那群少年們惹禍上身立刻做鳥獸散,跑的無影無蹤。
而餘映舟依然一隻手扛着她的網兜,一隻手握着車把手不緊不慢的沿着街道走到路的盡頭,周明明聽見自行車的聲音嗷的一聲探出頭來可惜的喊:“剛剛有兩條好長的黑魚——”
他的話沒有喊完,就看見在遠遠的山坡上一個小尾巴悄悄綴在餘映舟身後,來到了他們的秘密基地。
那是濕漉漉的程嘉禾。
“你怎麼帶她來了?”周明明從冰冷的河水裏爬起來,嘩啦啦的冷水從他身上墜落,氤氳出一團白霧,少年單薄的身形都因為冬天而變得凌冽又清秀。
“她自己跟來的,我又沒帶她來。”餘映舟把自行車停在河邊,蜿蜒的河水靜悄悄的水下流動,最後的陽光碎成點點金黃落在她長長的眼睫。
程嘉禾突然蹲下身去看着她的眼睛,而後從懷裏掏出滿滿當當的糖和一堆皺巴巴的錢捧到餘映舟眼前,綻出大大的笑容,眉眼彎彎像一輪月亮。
她說:“舟舟,都給你——”
“都給舟舟,舟舟吃——”
她把那些需要別人搶的東西完完整整的,全都一股腦的送到了餘映舟眼前。
亮色的糖紙反襯出點點碎金。
後來餘映舟想,那時候的她其實不是接受了程嘉禾而是妥協的接受了她的命運。
她擺脫不了程嘉禾,她的爸媽永遠不會把程嘉禾送走,哪怕她再反對,再頑抗也沒有用。
餘映舟沒有驅趕她,也沒有拿她的糖,她只是無視了她,目光越過她看向了她身後倒映在水裏的凌凌波光。
從那以後程嘉禾就天天跟着餘映舟,一起上課,一起下課,一起回家,餘映舟身邊一直那樣熱鬧,程嘉禾就做她身後的那隻小尾巴,總是傻乎乎的跟在她身後,嘴裏有時候咬着糖,有時候吃着零食,有時候忐忑不安的咬着手指。
她身上有很多錢,餘映舟和她的的朋友們沒錢的時候就去找她拿,她總是很大方,絲毫不介意,傻乎乎的笑着,把所有的錢都遞給餘映舟。
“給舟舟,都給舟舟......”
慢慢的,也沒有那樣多的人害怕和欺負程嘉禾,她雖然不聰明有些笨,但身上乾乾淨淨又傻乎乎的愛笑,少年們總有一種奇怪的保護欲,只要進入他們好友的範圍里就能得到他們的庇護和不計前嫌。
終於也會有女孩子在放假過來找餘映舟的時候尋找程嘉禾的蹤跡,看見在門口悄悄探頭探腦的程嘉禾,也會沖她笑着說:“舟舟,帶嘉嘉一起吧。”
餘映舟雖然嘴上嫌棄,但是出門的時候還是會把程嘉禾帶上,讓她坐在自己自行車的後座。
北方的冬天那樣冷,少年們卻好像從來不害怕,呼嘯的北風從身邊吹過,程嘉禾抱緊了餘映舟的腰,呼吸里都是餘映舟媽媽喜歡的梔子花的香氣。
從她的角度能看見餘映舟身邊的人,是已經長成清瘦少年的周明明,另一個是餘映舟最好的朋友,林慧欣。
高高飄起的米色圍巾遮住了她的下頜,露出來的鼻子挺翹,眼睛圓潤,高高紮起的丸子頭下是一截白且脆弱的脖頸,在冬日裏白的像是在發光。
她是學校的英語課代表,隔壁班主任的女兒,一口英語說的流利又清晰,所有的學科都得心應手,她是餘映舟最合拍的朋友。
程嘉禾獃獃的看着他們,被冷風掀起來的圍巾總是容易遮住眼睛,她在某一刻突然伸出手去,餘映舟卻已經快她一步,把她的手按了下去。
“別亂動,下坡了。”她語氣有點凶,握住程嘉禾的手卻一時之間沒有鬆開。
那一段下山的陡坡如果程嘉禾亂動讓自行車失去平衡,她們兩個就會一起衝進冬天乾冷的土地里,摔個人仰馬翻。
“哦。”程嘉禾乖乖點頭,泛冷的手指下是近乎灼熱的溫度,不知道是不是錯覺,餘映舟覺得燙的有些驚人。
餘映舟曾經以為一切都會這樣慢慢的好起來,爸媽看見她們和諧相處會安心,程嘉禾會做一個雖然有點傻但不多事的妹妹。
那一年寒假快要結束的時候,餘映舟周明明還有同班的其他人組織了一次野炊,老城區騎五分鐘的自行車就能抵達山林,那是河流的上游,山間潺潺的小溪在薄薄的冰層下流淌,少年們在星野下架起烤架,周明明是烤魚的好手,自告奮勇過來掌勺。
程嘉禾被安排跟其他人一起去拾柴,他們回來的有些晚了,周明明已經烤好了第一條魚已經被他們三個分食。
周明明明顯只會紙上談兵,說好的大展身手結果分分鐘烤的焦糊,色厲內荏的威脅他們必須吃掉。
她和林慧欣推搡着逼周明明自己吃下去,周明明一邊慘叫一邊揮舞着手裏的木頭鏟子,篝火不停的晃動里她無意間回頭看見程嘉禾。
站在他們身後,微笑着看着她們。
那是餘映舟無法形容的笑容,明明應該是開心的,因為她的嘴角的弧度彎的的像一輪月亮,可她眼裏只倒映着月亮的冷光。
後來的很多年裏,她也一直沒有弄懂那時的程嘉禾到底在想些什麼,沒有人能夠弄懂一個傻子到底在想些什麼。
但在第他們結伴離開的時候,在路過那條溪流的那一刻,周明明摔進了那條冰凍的河水裏。
整個人撲通一聲摔進了深夜的河流,那道河並不深,然而冬天的水冰冷刺骨,四下漆黑的彷彿亘古長夜。
程嘉禾跟在他身後,那雙乾淨純澈的眼睛倒映着一輪淺淺的月亮,甚至在前一刻,周明明還在向她伸出手,說:“這裏滑,嘉嘉把手給我。”
程嘉禾推了周明明,沒有人知道為什麼。
誰能解釋植物為什麼破土發芽?誰又能解釋精神病人為什麼犯病?
她好像就是在那一刻突然發瘋,沒有原因,也沒有結果。
周明明被拉起來的時候臉上身上已經全部都濕透了,周圍的少年們手忙腳亂的打起電筒,脫下衣服蓋在林慧欣的身上,女孩子們用大把大把的紙巾幫周明明擦着口鼻的污漬和泥水。
他捂着臉還在說沒事,一旁的林慧欣卻發出了一聲尖叫,白晃晃的燈光照下來,他身上有濕漉漉的水不停的滴落,然而顏色卻是緋紅,女孩子手裏蒼白的紙巾已經被染成了鮮紅。
他們終於還是驚動了家長,找來了救護車送周明明進了醫院,那天晚上一切都鬧哄哄的,在所有喧鬧的,痛苦的,驚訝的聲音中餘映舟打了程嘉禾一巴掌。
她在醫院的走廊里,在終於把周明明送進急診室以後,面對好像什麼都不知道的程嘉禾痛苦崩潰的失控。
她連失控都是壓抑而剋制的,嘴唇抿的發白,目光是冰冷的,聲音卻在發抖。
“你到底想幹什麼?程嘉禾?!”
她推搡着她的肩膀,把她推到醫院蒼白的牆壁上,程嘉禾看着她,好像根本不明白她為什麼這樣失控,只是輕輕的喊她的名字,迷茫又無措。
“舟舟......”
後來,余嵩和鄭雅雯趕到以後把程嘉禾護在身後,又將程嘉禾緊緊的抱在了懷裏,這種毫無緣由的偏愛和袒護幾乎從未出現在餘映舟身上過。
程嘉禾站在他們身後,這一次卻沒有露出怯生生的表情,她只是看着餘映舟,仔細又認真地看着她,看着醫院的光影在她臉上不斷的變換,像是不明白為什麼她會這樣激動。
周周除了身上的擦傷和重感冒之外,最嚴重的一處是鼻樑骨折,□□的鼻樑撞在了河道中的石頭上,雖然醫生說不嚴重,但少年仍處於發育期,會不會影響他的骨相誰也不知道。
周明明自己倒是不怎麼在意,甚至在第二天還能在送來的花籃裏面挑挑揀揀的喊自己要吃蘋果,但周明明的爸媽是學校的老師,在這一次事件以後撕下了多年鄰居的面子。
周明明的學習不好走的是體育的路子,這條路並不好走,從小就要參加大大小小的比賽,不久之後就是市裡一場至關重要的比賽,而如今以周明明的傷勢絕對不能參加。
“這樣的學生就應該轉學,我們的學校不能隨便收容一個精神病,她就應該去特殊學校,誰知道她會不會在下一次犯病的時候做出更過分的事呢,校長,你要考慮啊。”
校長左右為難,程嘉禾這個情況來上學,一是政策允許,她的精神失常並不嚴重,二來是因為余家爸媽每年逢年過節都為他送上了豐厚的禮物。
但周明明爸媽是學校的老教師,面子也是有的,除開是老師之外更是家長,他們的擔心也不無道理。
余媽媽摸着程嘉禾的頭輕聲說,“嘉嘉不要怕,告訴阿姨,為什麼推明明?”
已經十幾歲的程嘉禾依然習慣性的縮在余媽媽的懷裏,很久之後才悶悶的說:“因為他,欺負舟舟.......”
氣氛緊張而又空曠的病房裏,因為這一句話而陡然安靜,只有周明明的臉色驟然煞白。
余媽媽很好脾氣的撫摸着程嘉禾繃緊的脊背安撫着她的情緒:“他怎麼欺負舟舟了?嘉嘉告訴阿姨好不好?”
程嘉禾只露出半張臉在外面,冬天外面剛剛下了一場冷雨,把她的眼睛也淋得彷彿透徹的琉璃,流轉着濕潤的微光,她像是不安的咬着自己的手指。
“他,他寫信,送舟舟花,要我送嗚.......”
她的聲音並不大,然而在安靜的病房裏卻顯得尤為清晰,像是平地上驟然炸響了一聲驚雷。
少年們情竇初開的年紀,周明明借這次野炊準備向餘映舟告白,他背了一書包在這個季節已經少見的玫瑰花,寫了厚厚的表明心跡的信,準備在滿天星河映照之下,在那條冰封的河流一旁向餘映舟告白。
程嘉禾在他眼裏是什麼呢?大概是一個祝福他們倆的小花童,所以給她安排了在合適的時候把玫瑰花捧過來的任務。
周明明和餘映舟一起長大,又何嘗不是同程嘉禾一起長大?愛屋及烏他對程嘉禾都比別人好,畢竟想着那是餘映舟的妹妹。
他總以為他籠絡住了程嘉禾,他沒有想過程嘉禾會突然發瘋,就像他沒有想過程嘉禾會突然在醫院的病房裏當著所有人的面戳破他。
少年的尊嚴和隱秘的愛意在那一刻都被暴露在明亮的陽光下,赤/裸裸的處刑。
那一年,他們初三,學校嚴禁談戀愛,抓住早戀的會被遣返回家,處分將全校公佈。
程嘉禾的話說完周明明爸媽的臉色都是蒼白的。
沒有人料到會是這個結局,但是這件事必須收尾,餘映舟的爸媽決定搬家。
其實他們家早在五六年前就應該搬走了,這些年來他們家的生意越做越大,已經可以換更好的房子和更好的學校。
是餘映舟不想放棄一起長大的朋友,甚至為了不搬走妥協願意和程嘉禾住同一個房間,然而這樣的妥協的安寧並沒有持續太久。
余家爸媽做事雷厲風行,房子買了市區最好的地段的精裝修,半個月以後兩個孩子的學校也都全部聯繫好,花費時間最多的反而是與鄰居親友的告別,餘映舟搬走的前一天正好是小年。
那時候還沒有禁放煙花,哪怕是小年街上也已經陸陸續續的掛滿了燈籠,天色剛剛擦黑天幕就已經升起大朵大朵的煙花。
周明明在老樓下面的梧桐樹下發獃,身邊放着幾個啤酒瓶,初中的男孩子們已經開始學着抽煙和喝酒,自以為那是成熟的標誌,但周明明家教嚴厲以往是從來不沾的。
街面上落滿了雪,餘映舟踩在上面有輕輕的雪面坍塌的聲音,周明明聽見聲音回過頭看她。
餘映舟拿了一罐啤酒捧在手裏,冰冷的溫度好像要透過手掌深入骨髓。
夜色很深,樓下的夜燈早就在幾年前徹底壞掉,沒有人修繕,只有遠處忽而閃現的煙花映亮了少年的臉龐,然而煙花寂滅之後就只剩下更為深邃的黑暗。
周明明問她:“映舟,你真的要一輩子背負這個累贅嗎?”
一輩子背負一個痴痴傻傻的程嘉禾,一輩子都逃不開,躲不掉。
餘映舟沒有說話。
其實餘映舟快要放棄了,因為爸媽不可能放棄程嘉禾,而她有程嘉禾在身邊就永遠無法做一個正常人。
“程嘉禾是你爸媽收留的,不是你收留的,映舟,她跟你沒有關係。”
而程嘉禾總在不停的毀壞她人生的基石,影響她的未來和人生。
如果不是程嘉禾,她甚至不會離開這個自己從小長大的地方。
也許是煙花晃了眼睛,餘映舟覺得在那轉瞬即逝的光亮里似乎看見了周明明眼底的淚水。
他說:“餘映舟,等你徹底擺脫程嘉禾的那一天,我去找你好不好?”
他說這話的時候眼底滿滿都是期盼,可惜煙花落幕,餘映舟沒能看見。
看見的是趴在陽台的程嘉禾,她看着周明明明吸着鼻子站在雪地里,也看着雪一層又一層的落下來,遮蓋了餘映舟的腳印。
不久之後,她聽見了咔擦一聲清脆的開門聲。
是餘映舟回來了,有什麼關係呢?她總會回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