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 章
第二天我醒得比較遲,醒來之後,身邊果然已經空了,我順手摸了摸,褥子上是冰涼的,也不知道齊康醒來多久了。
這處婚房是齊家從前的房子,他頭一回“嫁人”后,妹妹也在縣城的高中寄宿讀書,這裏便常年空置了下來。
房子很老舊了,這些年也從未修整過,我躺在炕上,甚至能看到牆壁上斑駁的牆皮。
但我卻堅持在這裏同齊康度過新婚的第一夜,倒也不是覺得折騰回縣城麻煩,也不是覺得借宿到別人家不方便,而是出於某種隱秘的執拗。
我想在齊康最熟悉的地方佔有他,也為年少時我們抵足而眠的時光續上新的一筆。
這些心思難以同齊康說明,畢竟此刻的他對我感激偏多,至於情愛,大抵是沒什麼的。
我躺了一會兒,終於克服了懶惰的本性,套上了一件睡袍、下了炕。
我趿着拖鞋剛走了幾步路,就聽吱啞聲響,厚實的棉被被一雙發黃粗糙的手掀了起來,露出了門外人的臉。
齊康單手掀着棉被,另一手裏端着一碗湯,他見我醒了,瑟縮了一下,才小聲地說:“我是怕你餓了,先去煮些東西。”
我見他這幅模樣,想了想,才想起昨晚我叮囑他“不要早起”的事,他或許是怕我沖他發火吧。
但自我與他在夏天的夜晚重逢,我一貫會偽裝,很少在他的面前顯露情緒,他不該這麼怕我的——除非,有人讓他產生了“丈夫都是容易發火的”這樣的刻板印象。
我控制住了我不斷發散的腦補,裝作沒有察覺到他的異常,語氣平淡地問他:“你做了什麼?”
他像是鬆了口氣,臉上也多了幾分笑模樣,他說:“我弄了雞蛋羹,還滴了幾滴香油,你以前最愛吃這個。”
我其實已經記不清我以前最愛吃什麼了,這些年隨着身價不斷上漲,天上飛的地下跑的海里游的,珍貴的食材和頂級的廚師早就將我的口味養得無比刁鑽,自然也不會惦念一碗雞蛋羹。
但我還是露出了笑容,“嗯”了一聲,說:“先放在那邊,我刷個牙,再去吃。”
“對、對,你要先刷牙的,我去給你倒熱水。”
齊康說完這話又要出門,我摩挲了一下自己的手指,喊住了他,說:“也不用刷牙,用漱口水漱個口就行。”
齊康的表情有點茫然,然後我反應過來,他並不清楚“漱口水”是什麼東西。
現今的社會,主流媒體上的聲音和實際的情況總有些偏移,有些人認為這個世界的貧窮是不能隨意出去玩、是不能輕易買自己想要的手機,卻不知曉,更深一層的貧窮,是指被時代狠狠拋棄在身後,對一些相對不那麼貧窮的人習以為常的東西全然陌生、從未碰觸過。
我隨手指了個抽屜,說:“在那個抽屜的包里,藍色的瓶子。”
齊康把雞蛋羹放在了木桌上,很順利地翻找到了瓶子,他在高中時曾名列前茅,低頭看了看瓶子上的字,又翻過來看了看使用說明,這才將東西遞給了我,又端了個瓷盆,說:“漱口水吐這裏。”
我用過了漱口水,又把瓶子遞給了他,說:“試試?”
齊康接過了瓶子,問:“會不會很貴?”
“不貴。”
“多少錢。”
“不到十塊錢。”我眼睛都沒眨,將價格縮了十倍。
“這也用不了多……”齊康說了一半話,又將剩下的一半話咽了下去。
我猜他是想說,這也用不了多久,平均下來還是不如牙膏便宜,但我只是催促他:“試一試。”
齊康拗不過我,含了一小口,過了一會兒才吐了出來,又用冷水漱了漱口,說:“好了,鍋里還熱着饅頭,我去給你端過來。”
“去吧。”
我坐在炕沿,用勺子舀了一塊雞蛋羹,嘗了嘗,實話實說,味道比較一般,但還是繼續吃了下去。
等這碗雞蛋羹被我吃了一小半后,齊康也端着饅頭、粥和鹹菜進來了。
他把饅頭和鹹菜往我的方向推了推,自己卻只喝粥,於是我反應過來,他只蒸了一碗雞蛋羹,這是獨屬於我的“加餐”。
我沒有與其他人分食的習慣,但沒什麼猶豫的,直接舀了雞蛋羹,遞到了他的嘴邊,在他開口想拒絕前,說了個單字:“吃。”
齊康瞬間變得“聽話”起來,低頭吃了一口雞蛋羹,我收回了勺子,自己舀了一口吃完,順手將剩下的雞蛋羹連同勺子都推到了他的面前,說:“剩下的你全吃完。”
“這……”
“這雞蛋羹有些咸了,你吃了便是。”
齊康不再說話,低頭慢吞吞地吃雞蛋羹,我昨夜耗費了太多的體力,還真有些餓,用筷子夾了個饅頭,吃了兩口,又覺得麻煩,索性棄了筷子,直接上手抓着吃。
這饅頭我吃了大半,不經意間抬頭,“抓”住了齊康正偷看我,等他發現我“發現”了,又慌慌張張地低下了頭,像是害怕,又像是害羞。
他就坐在我的身邊,處在我觸手可及的範圍內,想到這一點,我的心情就格外愉悅。
我慢吞吞地吃完了剩下的饅頭,耐着性子等他也吃過了早飯,喊住了起身想要收拾碗筷的他。
他這次倒是推了推,指着老舊窗戶說:“這快到晌午了,這時候不合適。”
“的確不太合適。”我看了一眼懸挂在斑駁牆壁上的舊時鐘,“但我想做,你不想么?”
齊康抿了幾次嘴唇,我猜他很想說“不想”,但他最後還是沉默地順從了我。
兩個小時后,齊康跪坐在床沿邊,幫我打領帶。
他做得很是熟練,看來過去也沒少幫前一任丈夫做這種事。
我的心中又泛起了那若有若無的膈應,我的手指便抬起了他的下巴,用拇指壓過了他的嘴唇,似愛戀似褻玩。
他的臉泛起了些許紅,我湊到了他的耳邊,低聲說了一句話,他的臉色瞬間變得蒼白,看起來有點可憐模樣。
但最後他還是在我的視線下點了點頭,竟是同意了。
我們收拾妥當,沒過多久,我的司機便趕來了。
盤山的道路部分被冰雪覆蓋,鄉間的小路也有些坎坷,他特地開了輛越野車過來,車輛停在我們的院落前,周圍不遠處已經聚集了不少村民——他們在指指點點、低聲交談,不知道是在討論車輛、討論我、討論齊康還是在討論我們昨日的婚事。
我昨日已經婉拒了一些人送別的“好意”,多年未曾歸來,加上我父母生前遇到的那些事,也讓我沒有多少同他人攀談的興趣。
但齊康卻不是這樣的性子,倘若不是被我捏着手腕,恐怕他會逐個人交談一番,甚至哭上幾回。
我忍耐了他和六七個人說了幾乎一模一樣的一套話后,目光移向了我的司機王朋。
王朋也是個機靈人,上前一步就公事公辦地對我們說:“現在的路況不太好,先生、夫人,我們要早點出發,再遲一些,就要趕夜路了。”
齊康聽了這話,也沒有了繼續攀談的心情,結束了對話后,對我說:“我們快上車吧,別讓人再等着了。”
“好。”
我攬着齊康的肩膀,向車輛的方向走去,不過十幾步路,卻又出了么蛾子。
我聽見了一個半大小子的聲音,他呼哧帶喘地遠遠地喊着:“爸,你別拋下我,我知道錯了,爸。”
齊康停在了原地,他的身體瞬間變得僵硬,整個人都顫抖了起來。
如果說齊康對他前夫的感情,在他前夫這些年的不做人和最終的劈腿中消磨得七七八八,那對他這毫無血緣關係的便宜兒子,齊康的感情就複雜得多。
齊康疼這個兒子疼了那麼多年,最後如果不是因為兒子突如其來的騷操作,他恐怕還會堅持要兒子的撫養權。
做父母的,對子女的愛彷彿永遠都消耗不盡,而子女無論犯下了什麼大錯,一旦對方表露出悔改的意思,再接連不斷地喊着“爸爸”、“媽媽”,很少有人不會心軟,也很少有人不會原諒。
我眼睜睜地看着齊康的表情從愕然變成了糾結,又從糾結變成了心疼,他小幅度地試圖向右方轉過頭,看起來想再看看他曾經心愛的孩子,看起來已經有了想與對方“重歸於好”的苗頭。
我捏住了他的肩膀,他因為疼痛不得不抬頭看向我,我俯下頭,吻住了他蒼白的嘴唇,眾目睽睽,不知羞恥。
他做不到當眾推拒我,只得任由我親他。
那半大小子的聲音也由遠及近,由悲傷變成了氣憤,他大喊着:“你放開我爸,你算個什麼東西。”
我親夠了齊康,鬆開了他,略饜足地舔了舔嘴唇。
齊康的頭被我壓在了我的肩膀上,背對着他曾經的兒子。
我則是囂張得像是電視劇里的反派,拋出了一個選項。
我問他:“你知不知道你爸爸收了我一筆關於你的撫養費,這筆錢用在了給你買新款電腦、手機和球鞋上,也會用在你以後讀大學的學費上,要麼你把這筆錢一文不少地還給我,要麼你拿着錢,有多遠滾多遠。”
那小子漲紅了臉,被其他村民攔着近不了我的身,不敢回答我的問題,只是衝著齊康喊:“爸,你聽聽他說得是什麼話,他根本不是什麼好人,你不能和他在一起。”
“齊康和你已經沒有什麼關係了,”我用手扣緊了齊康的後腦勺,好在他此刻似乎也沒有回頭的衝動,“硬要說的話,他以前不過是被你父親連哄帶騙過去,受了無數委屈,省吃儉用,養出了你這麼個狼心狗肺的蠢東西。好在現在他沒必要繼續受苦,倘若你有半分良心,就別再丟人現眼地想學你父親,再把人哄騙過去做你免費的保姆和錢袋子。”
我的話說得很重,那小子在眾人注視下,多少也還要些臉面,漲紅了臉,支支吾吾半天說不出什麼話語,一扭頭憤恨地跑了。
我拍了拍齊康的後背,對他說:“人走了,我們上車了。”
齊康從我的肩頭抬起頭,我才發現他的臉上滿是淚痕,已然悄無聲息地哭紅了眼睛。
我用拇指幫他擦了擦淚,然後意識到這是無用功,因為他的眼淚根本止不住。
“出息。”
我倒也是滿肚子的火氣,但也只忍心說這麼一句。
下一瞬,我打橫抱起了他,徑直向車輛的方向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