蛾 第九章

蛾 第九章

掛電話前,趙見初聽到話筒那邊嘆了口氣。

畢竟他真的還沒吃,也不能完全是騙人吧?趙見初有些心虛。說來也好笑,他小時候一開始其實挺怕江畔的,主要是江畔脾氣差愛打架的惡名在外,他也怕自己哪句話說錯了會挨揍。

後來才發現完全不是那麼回事。江畔差不多是真的拿他當親弟弟了,恐怕親弟弟也未必能有這種待遇——他的同學說起自己的哥哥弟弟,不是嫌對方煩就是不滿父母偏心,總之少有親近得完全沒齟齬。

他的胃不好,算是這半年來江畔掛在嘴邊的事情了。通常發小的情誼該是怎樣趙見初也說不清楚,但江畔對他確實已經有些上升到當爹的程度,甚至連趙允望都不會這麼記掛他。

趙允望知道他培訓期發作胃炎的時候,也就是說了句干這行要愛惜身體。

因為這樣親近的關係,他才遲遲沒有對江畔出櫃。他內心深處覺得這件事十分鄭重,不是一塊吃飯的時候順嘴一提就行的那種——他既沒有合適的時機去坦白,也沒想好恰當的說辭。

至於黃顯光說江畔不在乎,趙見初對這話只有嗤之以鼻。江畔當然不在乎自己的同桌是不是同性戀,可他和黃顯光,能算一回事嗎?

江畔上來的時候,趙見初披着白大褂站在三樓樓道口,正眼巴巴地等着,那樣子怎麼看是在搖尾巴。

”趕緊吃。”江畔和他一起走進辦公室,把飯放在桌子上,又環顧空蕩蕩的辦公室,“怎麼就你一個人在幹活?”

“本來今天就是我值班。老楊明天還得上法醫門診,我就勸他回家休息了。”趙見初說得半真半假。

他更多是私心,跟人家剛吵過架,單獨呆在一起太尷尬。

他把頭上扎的小揪散了,隨手抓抓扯得酸痛的頭皮,渾然不覺揉出了一個鳥窩來。

“我是不是打斷你們同學聚會了啊,”他食不知味,心思全在黃顯光和江畔見面說了什麼上,“沒想到你那個同桌還記得我。”

江畔坐下后就在發信息,搭着腿靠在椅子裏,眼見有些疲憊,向來颳得乾淨的下巴也冒出些許青茬。直到趙見初跟他說話,他才嗯了一聲,過一會抬起眼皮:“本來不想去的,我媽要回來打官司,我去找那個弄遺產糾紛的同學問問。”

趙見初囫圇吞下一口米飯,問:“有什麼問題了嗎?”

江畔沒說什麼,哼笑一聲,聽不出喜怒。

趙見初偷瞧着對方,看起來不像是堪破了他的小秘密,漸漸放下心來,講起些有的沒的。

“我昨天看到咱們高中門口那個理髮店老闆發朋友圈,說不幹了回老家去。以後都不知道要到哪裏去剪頭了。”

他咬着筷子朝飯盒自顧自地苦惱,頭上的雞窩漸漸散開,一綹一綹地搭在額前,潦草之餘隱約流露出些說不清的,好像只有這時才會表現出的親密與自得。

江畔坐在對面,不動聲色地打量。

今天同學聚會上,他和人談完正事,又被黃顯光拉住多喝兩杯。黃顯光喝酒從來都不是個,向來是先給自己放倒,今天也不例外,喝多了就開始胡謅,大咧咧地埋怨江畔怎麼不帶弟弟來。

江畔好笑,說合著他弟弟是拿出去到處給人介紹對象用的?

“那你可真的太有病了,這正值青春年少,談談戀愛不是正好嗎,以為人人都像你一樣在和尚廟裏過啊。”黃顯光指着他笑罵,又腆着一張臉自賣自誇,“我沒病有錢,知根知底,和我談戀愛既沒有金錢損失,也沒有被割腰子的風險,回頭上我們醫院看病,還能享受家屬待遇走VIP通道。”

江畔上上下下地評估着黃顯光,多年的朋友,確實沒看出什麼好,“只是,我問你,”他想不明白,“你喜歡趙見初什麼?你怎麼就肯定他一定喜歡男人?”

黃顯光酒勁上頭,嘴裏開始顛三倒四,“多好啊……往那一坐,乖乖,跟以前一模一樣乖乖的。”

緊接着就是胡說八道,“我這眼從沒看錯過,怎麼可能直,他絕對不直——我天天在人堆里,他不可能直我告訴你——”

再然後就鬧着給趙見初打電話。這個醉漢掏出手機,江畔坐在旁邊,清清楚楚地看見趙見初那張證件照頭像,就明晃晃地在黃顯光微信聊天列表的最上面。

此刻他再若無其事地打量着趙見初,看不出來是,也看不出來不是。

他覺得有一件事黃顯光說得沒錯,趙見初似乎一直都是那個樣子。小時候悶悶的不大活潑,十幾歲的時候也是話不多,做事講話總一副溫吞吞又認真的樣子,等到了二十多歲仍舊是這樣,他似乎沒有長大也沒有變得更成熟,就像一顆自顧自旋轉的恆星,自顧自地散發溫熱,以至於江畔從來都沒有那種真切的感受,感受到原來被他提溜着的小跟屁蟲已經變成優秀到足以讓別人怦然心跳的成年男人。

江畔坐在那裏盯着趙見初,試圖想像他和別人談戀愛的樣子,男的,女的,牽手,接吻,將眼前這副模樣袒露給另一個人看——忽然就想得很不高興起來。

他問:“你就打算一直在宿舍住下去?”

趙見初正在和一小塊雞脆骨較勁——他總覺得最近左下有顆磨牙發酸,尤其是在咬硬物的時候,格外不對勁,他的解剖也學過口腔,心裏估摸着不是好兆頭。

江畔問得突然,他抬頭時嘴裏含着那塊沒咬爛又吞不下去的脆骨,臉頰鼓鼓囊囊,含混不清地反問:“你聽說什麼了?”

“你一直住在宿舍也不方便吧。”江畔避而不答,“前陣子他們有人把女朋友領回去,還鬧了大笑話。”

今年有個新來的警員,培訓期住在宿舍里,違反規定帶女朋友回來過夜,弄出些動靜,鬧出一場大烏龍。第二天傳到上級耳朵里,連累江畔也平白跟着挨頓訓。

趙見初當時就現場,還是引發烏龍的罪魁禍首,當然比江畔更知道現場的尷尬。理論上說江畔挨的那頓訓,也有他的功勞。要不是他非說隔壁的動靜聽着像心臟病發作,心肌梗死痛得叫就是那種聲音,信誓旦旦地說自己在臨床聽過——

趙見初的耳根有點紅:“都怪那小張當時不吭聲,我們在外面敲門喊他,他死活也不應門。我真的以為他在裏面不行了,沒動靜多嚇人吶。我還想着入崗培訓前不是有體檢嗎。怎麼能有這種事……”

江畔當時知道了前因後果幾乎要扶額,但現在回想起來並不是無跡可尋——正常講,這麼大的男人該有的經驗都有了,沒吃過豬肉也見過豬跑,他那時只當是趙見初這小子看不慣同事違規,故意裝傻捉弄人,現在想來,完全就有另一種解釋。

“早點搬出來其實也好,”江畔試探着說,“你總要獨立出去,總不能在宿舍里住一輩子。”

趙見初一聽這種講法,立刻火就起來了,呸地吐出那塊嚼不爛的雞脆骨,把筷子一撂:“畔哥,是我爸跟你說什麼了嗎?他找你來勸我結婚嗎?”

他在人前還不大容易惱火,但對着江畔時就一貫直來直往,不高興都寫在臉上:“你怎麼這樣?趙允望講的話你也聽?”

他隨後不等江畔說什麼,自己又垂下眼:“我不想跟誰結婚,以後也不想。談戀愛……”他扭頭看向一邊,露出幾分真切的厭煩,“就算談戀愛,對我來說也不是你們想的那樣。”

夏日的夜還沒有褪盡暮色,天邊留着一絲戀戀不捨的艷麗。

殯儀館院子門口那盞路燈,無聲息地亮着。今日的晴朗帶着雨後的清爽,風從辦公室半開的窗戶里鑽進來,像夜鳥的翅膀扇起氣流,有種泥土和蟲鳴的味道。

很容易勾起一些回憶。

趙見初僅有的兩次朦朧好感,從任何角度,都不能算是會讓人在多年後微笑着回憶的愉快記憶。

似乎他總是倒霉地在心動的下一秒,立刻堪破一些醜陋的內里。

剛上高中的時候同年級打籃球很厲害,待人也溫文有禮的學霸男生,被趙見初撞見在高一教學樓後面一邊抽煙,一邊與同伴用下流的詞彙議論同班一個發育較早的女同學。

大二實習時認識的同事,有一副非常漂亮的皮囊,趙見初直覺對方的性取向和自己一樣,後來卻聽到他在休息室和人說結了婚再隨便玩就沒人說什麼了。

他似乎總在經歷這樣的時刻,看見一個又一個光鮮的男人在無人處撕掉自己身上的畫皮,露出猙獰的鬼身。

他看着周圍的男人,那些湊在一起琢磨同桌女生的校服下面是什麼顏色內依的高中男生,那些熄燈后的夜談會話題永遠圍繞着校花昨晚跟誰走了的大學室友;他們討論着女孩的家世笑着說獨生女最香有弟弟不行,他們互相傳授着經驗怎麼哄騙女生心甘情願拿掉保險淘,他們議論着原來在學校里談的女朋友彩禮要得少,他們飛快地在群聊里接力回復着“十年不虧三年血賺”。

他身處在這樣一群人中間只覺得噁心,噁心到近乎絕望。

他像一隻潛伏在食肉獸群中間的食草動物,在日積月累中漸漸發現,原來雄性大多都是這樣猙獰,他們每個人都有一張畫皮,皮下藏着吃人的巨口,吃女人,吃一切他們可以吃得到的人。

他心驚之餘免不了自我懷疑,他的皮又在哪呢,他又怎麼會生來就喜歡另一隻畫皮?

江畔坐在椅子裏,仍舊維持着那副漫不經心的神情,好像趙見初的話只是在一些傻孩子的夢語。他微微屈起的手指,慢慢摩梭着椅子扶手,眼睛丁點兒不錯地盯着趙見初,一絲不快也沒露出來。

趙見初剛才說“你們”,那麼顯然這個“你們”里還有別的人,還有別的事。

“你爸知道你從小跟我是一夥地,怎麼會讓我來勸。”他隨意地伸個懶腰,笑着坐直,語氣溫和,“我就是覺得你們宿舍不適合長住,又有門禁,每次你加班回不去,只能在辦公室里熬大夜。”

原本這也只是託辭,但他說著說著卻覺得自己這番思慮甚是有道理且十分周全,於是順口提議下去,“住出去的事先不提,以後加班晚了,過來我家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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盲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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