蛾 第十章

蛾 第十章

這場談話並沒有持續很久。

趙見初最終沒有答應江畔的提議,也沒有一口拒絕,他只是轉開目光避免對視,然後溫吞地表示再說。

江畔喝了酒沒開車,城郊殯儀館這種鬼地方,太晚了就不好打車。他好不容易在打車軟件上找到輛順路回城的車。

走的時候,趙見初已經一頭鑽進操作間去了。隔着操作間門上的玻璃,江畔看見一張心無旁騖的側臉。口罩遮住了下張臉,過長的劉海又重新被紮上去,露出光潔的額頭,還有一雙圓圓的眼睛。套着白大褂的背脊挺得筆直,紐扣系得整整齊齊,上下直通得袍子裏隱約裹出一截腰的窄。這身影江畔本來極為熟悉,最近又忽然覺得哪裏陌生起來,好像一副肖像畫,他自己在腦子裏構思了許多年,卻最後被別人畫出來,多出許多預料外的細節。

趙見初感覺到來自旁人的注視,轉頭看過來,他手裏拿着東西,於是朝江畔揮揮胳膊肘表示再見,圓圓的眼睛笑出彎月般柔和的弧度。

眼看江畔的身影從操作室的玻璃前離開,腳步聲漸漸消遁在走廊盡頭。如果趙見初願意,還可以走回辦公室,看着江畔從法醫中心走出,踏入夜色的背影。

江畔走後,趙見初一個人守在操作室里,照着那些倒背如流的操作流程,把一塊塊瀕臨腐爛的皮肉變成平整乾燥的標本組織。

他在調整某塊組織在包埋盒裏的角度,用鑷子左右擺弄時,一個念頭毫無預兆地竄了出來:就算黃顯光沒有幫他出櫃,但江畔已知黃顯光的性取向,恐怕很難不注意到黃顯光對自己不正常的過分示好。那他剛才的惱怒,豈不是看起來更像是惱羞成怒?

他定了定神,愈發覺得倒不如趁方才的機會講開,不由得對着一大堆皮肉組織嘆氣。

包埋盒被一個接一個浸入加溫中的蠟池裏,再被提出來擺在冷卻板上降溫。

重複的機械操作讓他漸漸開始走神,瑣事慢慢像池塘里的浮萍,接二連三地漂浮在意識之上。

他開始想江畔今天說見同學是為了他媽媽官司的事情,想到他媽媽回來那天江畔似乎不大高興,想到江畔說這事不能讓他爸知道。

他又想到第一次見到段燕的時候,他已經在上初中,非常炎熱的夏天但難得好天氣,他坐在高中部一樓的椅子上寫作業等高中部的江畔放學。江畔的班主任帶着一個看起來有幾分貴氣的女人走進來,看到他時還指着他跟女人說話。

後來趙見初才知道那就是段燕,那個傳說中“跟人跑了”的江畔的媽媽。

因為“跟人跑了”這四個字,江畔沒少跟人動手。又因為打出了惡名,總有人傳他打斷過好幾根鼻樑骨,還有說他把人打廢了。

後來趙見初好奇問過江畔,江畔嗤笑,說鼻樑骨又不是餅乾,哪那麼容易一拳就能打斷,真斷了鼻樑骨他早就幹不了警察。

但就像江畔沒問過趙見初的媽媽是怎麼死的,趙見初也沒問過江畔的媽媽是怎麼跑的。

趙見初心裏很清楚,江畔一定沒少聽別人在背後議論趙允望和程蝶,就像他也沒少聽人議論老江局和段燕。他們之間因此產生了一種詭異的默契——誰都不曾試圖扒開對方頭頂的烏雲,搞清楚那些黏在彼此身上,像蒼耳一樣摘不完的流言到底是怎麼回事。

趙見初細想自己對江畔的信賴,很大程度上,最初的交集一定來自他們之間這種奇怪的相似。他甚至也覺得,江畔這麼多年對他的照拂,源頭也一定是因為他生來就沒有媽。他們就像兩顆缺乏宿主的寄生植物,纏繞着彼此生長。

而那個夢就是在這個時候,從這些雜亂的念頭裏鑽出來,像潛伏在水裏的螞蝗,狠狠咬住他的腳後跟。

他難得清晰地記住某個夢的細節,唯獨記住了那最後一幕,似乎是在他醒來的前一刻,江畔那副神情冷漠的臉被意外載入大腦中,一群壽命過長的神經元形成記憶序列,長久潛伏。不論何時將這段記憶喚醒,當時在夢中的心悸都會被一併復現出來。

茫茫然間他忽然意識到,或許那並不止是一個噩夢,也有可能是一個預言夢,預言了一些在江畔突兀地提起戀愛結婚這些事之前他從來沒設想過的未來。

他盯着冷卻板上成排的包埋盒,感覺着從腳趾慢慢向上蔓延的肌肉酸痛和僵硬,還伴隨着一種來源複雜的空洞感。他有些吃力地意識到,原來其他人都在思考着如何向前走,原來遲早有一天江畔也會像其他人一樣。在這段跨度超過十年的關係裏,他與另一個人這樣親密無間的關係,是有可能被稀釋,被疏遠,甚至被中斷。因為每個人都在往前走。

他盯着包埋盒,白色的塑料小盒整齊地排在冷卻板上,他無意間把這些死物擺放得絲毫不錯。但最多半個小時,它們即將以所謂對它們各自最佳的方式去上機切片,最後被丟棄或是被鄭重保存,而在此刻誰都無法預料。

他越想越入神,似乎全然忘記了面前也只是一些包埋盒。

直到旁邊的定時器尖銳地鳴叫起來。

陳讖給趙見初打電話時候那邊的聲音啞得聽不出來身份。陳讖嚇了一跳,“你這怎麼了?”

趙見初在法醫中心熬了半宿,幹完活趴在辦公室睡一會,起來發現嗓子啞透了。李勝南給他找了一塊潤喉糖,總算勉強能開口講話。

“我們這邊有一些發現,”趙見初忍着嗓子痛,“你快點過來一趟。”

陳讖火急火燎地過來時,主任還有其他幾個同事也在辦公室里,圍着趙見初的電腦。

“徐小娥身上的傷,發生時間不一致,最早和最晚的傷口之間,隔了至少有十幾個小時。”趙見初開門見山,“我們提取了她身上所有的傷口組織做切片,最後發現有兩處傷口形成在瀕死期,因為這兩處傷口比較淺,炎性反應不明顯,所以第一次屍檢體表觀察很難注意到。直到她的屍體經過冷藏后我們再次檢查,才看見這兩處傷口。”

主任在旁邊頗有些自得:“得虧去年我力爭經費,上了台掃描電鏡,不然這麼多樣本一口氣送到上級單位去做,還不知道要拖到什麼時候。”

從電腦里調出電子顯微鏡下的成片,陳讖只看到一屏幕紫紫粉粉。

趙見初用沙啞的聲音詳細解釋,“這張是較早發生的一處損傷,發生在徐小娥的下腹部,皮下出血,伴隨摩擦導致的表皮脫落,結合殘留在衣服相應部位上的血跡,以及損傷形態來判斷,認為是高輝徒手用拳頭擊打造成的機械性損傷。這張是皮膚脫落處的損傷切片,可見明顯的纖維蛋白聚合,這種現象一般發生在損傷產生后的8-12小時內。”

陳讖算了算,“如果按照他的口供,這個傷口就是形成在前一天中午發生的毆打中。”

趙見初點開另一張片子,與方才那張放在一起:“這是徐小娥腋下的一處損傷,皮膚有破損,但顯微鏡下炎性反應不明顯,應該發生在徐小娥的瀕死期前後。我們僅從切片看,很難判斷這處損傷發生的時候徐小娥是不是還活着,除非送到上級單位去做創口處5-羥色胺檢測——如果有大量5-羥色胺,就說明損傷發生的時候她還沒有死亡的。”

他扭頭看着陳讖,“但就算那時徐小娥還活着,也是處於瀕死的狀態。一個瀕死的人很難自主行動,如何能傷到自己,還傷到這種地方?”

陳讖回憶着高輝的口供,當場捋起時間線:“他的口供說他早上回家時,徐小娥就在床上躺着,他叫徐小娥,徐小娥沒有反應,他才打電話叫的救護車,前後最多半個小時。”

趙見初搖搖頭:“不對,他的話有問題。我再給你看一組照片。”

他打開另一個文件夾,“這是徐小娥腳腕上的瘀傷。我們一開始以為是在弧形硬物上撞擊形成的,可能是磕絆,因為一般家暴不會發生在這個位置。但是——”他伸手比劃了一下,握成一個半圓,“也有可能是這樣被人抓着腳踝形成的,你看這個位置,是不是和大拇指發力的形狀很像?”

他繼續推測,“當時徐小娥因為內出血導致心肺循環壓力增大,很可能已經處於功能衰竭末期中,體夜循環很差的情況下,被人這樣抓住腳,也有可能留下這種斑狀的小面積淤青,恰好對應主要發力的大拇指指腹位置。她腋下的傷口是在銳角形狀的突起上造成的,現場應該還有沒有排查到細節,要再去一次。”他頓了頓,“但我們到現場的時候,徐小娥的死亡時間確實不超過兩個小時。高輝在死亡時間上倒確實沒有撒謊。”

但高輝對他在現場的活動撒謊了,很可能對離家后的行蹤也撒謊了。

在場的人都反應了過來——

“我已經在叫人排查高輝中午離家後到第二天早上報警前那段時間的活動了。”陳讖掏出手機一邊發信息一邊說,“但是他家那塊,道路交通攝像頭幾乎覆蓋不到,民用攝像頭還再找,這一時半會,也出不了什麼信息。”

趙見初仰頭看着旁人用手機,忽然想起,“你們說發現徐小娥的手機時,她的手機是被鎖死的狀態?”

陳讖點頭,“是啊。”

趙見初眨眨眼,“不如交叉對比一下徐小娥和高輝兩人的手機在那個時間段的定位信息?”

陳讖馬上反應過來,“你懷疑那段時間裏,徐小娥的手機和高輝的手機在一起?高輝把徐小娥的手機拿走了?還是高輝根本就沒有離開家?”

“靠,這王八蛋——”陳讖一跺腳,風風火火就走了。

主任慢走一步,走前說這幾張片子有教學意義,叫趙見初好好處理一下,案子結束以後要長期保存。

李勝南遞給趙見初另一顆潤喉糖,小聲地說:“剛才從主任辦公室桌上摸來的。”

趙見初感激地朝她笑笑,“幸好這幾天熬得值,我之前還想要是這樣折騰一圈,還是什麼都沒有發現,那就該認命了。”

但他緊接着就聽見李勝南嘆氣。

兩人沉默間,天邊又滾過幾道低沉的雷聲。

午後的風忽然變出一股沉悶的味道,原本就半開的窗又被吹開些許,趙見初回頭,視線敏銳的捕捉到一些突兀——防蟲紗窗外層的不鏽鋼窗欞上,掛着一個什麼橢圓形地東西,在隨着風打着轉兒地來回搖擺,一根細到幾乎和與天空鉛灰融為一體的懸絲,時刻都會斷開。

他定睛看了看,覺得那像是一隻蟲繭——可是怎麼會在這裏有繭,這怎麼能躲得過暴雨呢?

但在他的念頭還沒來得及收起來的下一秒,雨已經如期而至,來勢洶洶,窗外頓成一片茫然。

“我得走了。”他從那隻顯然已經不可能有生機的蟲繭上收回目光,對李勝南說,“我再去一趟現場。”

不論那是什麼,都不可能在這樣的暴雨里存活下去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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盲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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