蛾 第六章
趙見初把前一天去醫院的情況和同事說了,第二天他和老楊繼續跑醫院。陳讖有些不好意思,但又倒不開班,趙見初表示很理解,還貼心地安慰對方,”再說有些事,法醫去溝通也更方便一些。“
路上老楊說起這案子的細節,十分痛心:“可惜,他倆要是有個孩子,說不定走不到這份上。”
趙見初扭開頭,沒有搭腔。
劉護士給他們安排得妥當,拿着那張小紙條一路暢通無阻地進了心內。心內的主任站在護士站門口,拿着徐小娥的病歷正等着他們。
“建議是做手術嘛,先吃藥控制一下指標。”主任頗有些無可奈何,“但是家屬不太情願,本人的意願似乎也不強烈。”
老楊不理解:“為什麼不想做手術?”
主任斟酌着措辭:“可能是錢的原因,也可能不光是錢。手術不能保證預後效果,甚至不能保證人一定能從台上下來。病人的情況又相對複雜,我出於負責的態度,是建議他們去省醫去制定手術方案。但家屬的顧慮更多一些。他們家應該是很想要孩子的,一直問我是不是做了手術就一定能生孩子。”劉主任苦笑,“你說這,這誰能給他們保證呢?多得是手術做完情況不如預期,還是不適合懷孕。”
“主任,你有沒有見過她胳膊上有個這麼大的蝴蝶紋身?”趙見初比劃着問。
主任搖搖頭,“我不記得了。”
回單位的路上,雲越疊越低。雨安的夏天撐不過三日晴。道旁的樹濃綠出一分莫名的蕭瑟。
老楊有幾分認命:“我看大概就這樣了,家暴,內出血,倒霉趕上她吃着抗凝葯,又加重了出血量,導致心臟排血量降低肺循環升壓,最終引發急性心衰。”
趙見初沒接老楊的思路,沒頭沒腦地說起另一件事:“我估計徐小娥的那個紋身應該就是這半年的事情。”
“現在看下來,徐小娥的性格應該是比較懦弱老實的那一種。她的身體不適合懷孕,也稀里糊塗懷了兩次,結婚以來常年遭受家暴,她就報過兩次警。這樣的人去紋身,還是這麼大的面積,我總覺得不能是一時興起。”他支着下巴思忖着,“我問過婦科的人,他們很肯定去年底徐小娥胎停來流產的時候,還沒見過這個紋身,也就是說這個紋身最早也是在她第二次流產後才有的。所以她流產後的這半年發生了什麼?”
老楊慢慢皺起眉頭,似乎不太認可。
趙見初繼續說:“還有我們第一次去現場,屍體在主卧,高輝說他回家時徐小娥就躺在那裏了。但他倆很顯然是分房睡的,徐小娥常住的是另一間卧室。那麼為什麼被施暴后她不就醫也不回自己的房間休息,而是選擇躺在高輝的床上?”
“太多不合理了。”他看着老楊無動於衷的樣子,有些不是滋味,“我總覺得沒有這麼簡單。高輝把自己推得乾乾淨淨,太乾淨了,可僅憑家暴這一點,反而就能證明高輝沒有殺人動機,完全是意外嗎?”
老楊很不贊同他的推論:“你想得太偏門了。他倆之間動手不是一次兩次。兩次報案,徐小娥在派出所也是主動和解的,她從沒有去提離婚,她父母甚至不知道她挨打的事情。這對夫妻不是結婚一天兩天,他們結婚四年了。如果她自己都覺得婚姻還可以存續,那就更無法從這裏證明高輝能有什麼動機,相反恰恰是證明了這是一次意外。高輝下手重,但他沒有主觀殺人的意圖,也不存在任何殺人的動機,這就是目前我們能得出的結論。”
“毆打一個有嚴重心臟病的女人,和故意殺人有什麼區別?”趙見初不自覺沉下臉,心裏有股說不出的冤郁,讓他的語氣也跟着有些刻薄,“如果你明知道一個人有嚴重心臟病,在不想殺人的情況下,你還敢下那麼重的手去毆打他嗎?”
老楊終於惱火起來了:“小趙,你不能用你自己的好惡、個人的道德和正義感在這個案子裏做主觀判斷。不作預設是我們最基本的職業操守。如果一個法醫帶着先入為主的態度去做事,這算什麼不需要我再說了吧?你這是要給受害者討公道嗎?退一萬步說,你並不知道他們兩之間裏發生了什麼,不能在法院都沒有判決的時候,你就自己先給他定罪了。你再摳這些雞毛蒜皮的事,也是浪費大家的時間。你願意拖着,不想想破案的時效性,不想想其他人願意陪你拖嗎?”
趙見初不說話了。他狠狠咬着牙,生怕鬆開一點就會說出難聽的話。
老楊這才意識到自己也有些上火,緩了口氣,換了副語重心長的口吻:“小趙你剛工作,一腔正義是好的。但幹這一行,以後還要面對很多讓你覺得不舒服不公平的案子,你我都不是法官,我們做完了該做的,你要學會適當的時候放手,剩下的事情交給程序。”
熟悉的老楊就好像一隻長年累月放在角落裏包裝袋,忽然有一天被撕開一個口子,裏面露出一些從沒見過的東西,立刻變得惹眼醜陋起來。
江畔略有一些寬慰趙見初的意思:“人嘛,他總不可能跟你想得一樣。老楊覺得這個案子看着是不複雜,拖得太久了反而不好交代,這個不是針對你,他的話你別往心裏去。”
“也不只是這樣。”趙見初猶豫着要不要講下去,他總覺得再往下說,像是在利用和江畔的哥們關係編排同事。
江畔連加兩天班,忽然叫他出來吃燒烤。但趙見初實在沒什麼情緒,坐在對面愛吃不吃,很不給面子。江畔索性給他開一瓶啤酒,問他和老楊是怎麼回事。
趙見初一下子坐直了。
江畔見他那樣子就扯着嘴角笑,說法醫中心的辦公室跟大通鋪似一直溜從南通到北,又沒有私隱,倆人在辦公室里吵吵,當別人木頭人呢。
趙見初撇着嘴更鬱悶了。
江畔替他把啤酒倒進塑料杯子裏,表示洗耳恭聽:“還有什麼不痛快,哥給你講講。”
趙見初越想越鬱悶,靠在椅子裏用燒烤簽戳着面前的烤麵筋,“我能說他講這種話,在我看來純粹就是為了給自己省點事嗎?”
江畔悶悶地笑幾聲,好像趙見初問了什麼傻問題,笑完才反問他:“你說呢,我能讓你在這說,換到別人面前你還能說嗎?”
“那還叫我說什麼。”趙見初翻個白眼,繼續戳他面前那塊倒霉麵筋。
“他是在工作,有直線擺在面前,他當然不願意走彎路。”江畔長腿一翹,靠在露天燒烤攤的椅子上,“那你有沒有想過,你是在做什麼呢?”
趙見初不言語,盯着面前那塊倒霉被戳得稀爛的麵筋。江畔說的意思他明白,但明白是一回事,接受又是另一回事。
他感覺得到他所想要對抗和否定的,並不單單是老楊,或是一個殺死自己妻子的男人,而是某個更龐大也更模糊的東西。他不止是對老楊生氣,對那個偶爾講些陳詞濫調的老楊生氣,他覺得他在對所有人生氣,對每一個問徐小娥為什麼不離婚不報警不叫救護車的人生氣,而偏偏他不能大聲地把這些憤怒喊出來。
而徐小娥就像一隻撲火的飛蛾,她沒有大聲求救,沒有逃跑,沒有歇斯底里,她看上去是主動留在火場中那樣,於是沒有人想問為什麼,沒有人在意為什麼。他們自然而然地把死亡的命運視作她愚蠢選擇的後果。
夏日的熱混合著臨水而起的氤氳濕氣,人群車流,食物香氣和擴音喇叭,一個再普通不過的小城夜。
但這彷彿都是另一個世界的事情,而趙見初被困在這一頭,獨自作繭自縛。
他實在無法不在這種語境裏,將這個與他素未謀面的女人,同另一個也與他素未謀面的女人聯繫在一起。他無法理解,也從沒有過追問的機會。
他覺得這其中有不為人所稱道的力量,作用在徐小娥身上,也在程蝶身上,像寄生蜂用毒液麻痹着鱗翅目的幼蟲,麻痹着她們的神經,消磨掉她們的生欲,最終驅使她們走上一條死路。他想追問,他的憤怒讓他急切地想知道答案。
他推開面前地紙盤,急切地望着江畔:“畔哥,你能不能讓這個案子在我手裏再多呆幾天,讓二組他們別那麼急着結案?”
江畔忽然想不起來趙見初上一次說好話求人是什麼樣子了。
他還記得趙見初小時候愛哭也死倔,所以眼淚可以當飯吃但低頭絕不可能。
他遇見過幾次高督查的胖兒子帶頭欺負趙見初,趙見初就站在那兒嚶嚶地抹淚——眼淚掉歸掉,示弱求饒的話一個字都不說。他那會就覺得趙叔叔家的這個弟弟挺有意思,長得面,哭得壯。
等趙見初再大點就不哭了,還是時不時挨欺負,不吭聲干受着就等對方自己沒趣,但抿嘴憋淚的樣子反而比哭出聲更讓人心疼,江畔就再也沒法當個樂子看了。
從小到大說是他帶着趙見初玩,其實江畔覺得大多數時候是他主動要拉上趙見初。一開始是他爸叫他帶上趙見初,他就帶着,帶上趙見初就像帶個護身符,能多幾個往外跑的理由,他爸還會往他兜里塞錢,後來就帶成習慣了。
這種心態很難形容,可能類似小孩從地溝里撈起一隻小狗,喂幾天就產生一種微妙的親近和責任感。但江畔偶爾又不覺得只是這樣——畢竟和他親近的人很多,但總惦記的只有這一個。這種惦記講不清是怎麼回事,好像一旦惦記上,之後就具有了某種慣性,只要不思考裏頭的門道,這種慣性就能拖着他一路滑向世界盡頭。
趙見初鐵了心要上法醫的時候,他家裏狠狠鬧了一場,趙允望曾經找過江畔,托他幫忙勸趙見初回去復讀。江畔那時不覺得學法醫有什麼不好,總之趙見初樂意學,又不是去殺人放火,有什麼可勸。
直到現在他才有些理解了趙允望的擔憂——在趙見初的身上,似乎有種對這個職業來說很危險又很寶貴的東西。
然而此時此刻,趙見初就坐在他對面,像只迷路的鴿子朝着他委屈地咕咕着畔哥你能不能幫我,咕得委實有幾分可憐。
江畔忽然有些壞心地想,不知道現在的趙見初哭起來又是什麼樣子。他支着頭靠在椅子裏看趙見初向他許願的樣子,恍惚間真的生出一種非滿足對方不可的責任來。
他這麼想着,便也就這麼說了出來:“想幹什麼就干去,你從小到大,有過哥不給你擦屁股的時候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