蛾 第五章
趙見初從醫院出來時又下起了雨。他等不到雨停,頂着雨坐公交車回宿舍,正趕上一群人打完籃球回來要排隊沖澡。趙見初想等一會,靠在床頭迷迷糊糊就睡過去了。
他夢到了程蝶。
過去程蝶很少出現,甚至在家很少被提起來。
他姑姑說他小時候很懂事,很少要媽媽。趙見初沒有這段記憶,他懷疑只是因為每次提到程蝶,全家人的臉色都不太好,小孩子是最懂趨利避害的。
上小學的第一節課,語文老師誇他的名字起得漂亮,說父母給孩子取名叫見初,一定感情很好,孩子作為父母的愛情結晶,每一次看到孩子,就會想起夫妻二人第一次相遇的場景。他回家問趙允望,他的名字是不是這個意思。趙允望那天從現場直接回家洗澡,趙見初還清晰記得他身上的那種臭,臉色比屍臭還要臭,甩下一句“少聽你們老師瞎扯”。
他夢見程蝶從趙允望收在衣櫃深處的相簿里走出來,女人戴着一隻珍珠發卡,發卡上的漆色已經褪光,露出光裸的金屬骨架,珍珠發黃變脆,在發卡上搖搖欲墜。程蝶一面奔跑着,一面朝他招手。趙見初跟在後面想告訴她珍珠要掉了,卻無論如何都追不上。
最後他在一腳踏空的時候醒了過來。
醒來時天花板上正流動着光,明亮的光帶漂浮遊弋,像魚又像鳥。一條又一條地浮動着,彷彿是隨他一起從夢境中漫遊出來。
他夢見程蝶的次數越來越多,他盯着光條想。思緒渾噩地盤旋,程蝶的形象最終被定格在趙允望收藏的那幾張相片里,穿着圓領裙子帶珍珠發卡的圓臉少女,在照相機前有些驚愕地睜圓了眼睛。程蝶與他之間的聯繫就像海上的浮標,多數時間單薄得幾乎不存在,只在不期然的時候出現,支撐着他們之間微弱的關聯。在程蝶二十六歲的生命中他不過是一爿短暫的片段,一團模糊的影子。對程蝶來說他意味着什麼呢?當她知道生下來孩子可能會死掉時,她害怕嗎,還是賭徒一般懷着孤注一擲的希望?
他任由光帶彷彿海妖用歌聲蠱惑船民,將他一步步拖入無法停止的游思妄想中。
直到江畔來敲門。
外面的雨早停了。
門被敲得哐哐響。
趙見初迷瞪着拉開門的瞬間,江畔劈手伸進來,順手按開門邊牆上的燈,目光在房子裏掃了一圈才落在他身上:“你怎麼一直不接電話?”
室內大亮,趙見初被晃得眯着眼,甫張口帶着一絲沙啞,十分無辜:“我沒有聽到呀。”他過了半秒悠悠想起來,“哦可能沒電了,昨天在我爸家沒充電,找不到充電器。”
江畔原本是叫他去吃飯,確切地說,是帶他去蹭飯——二隊收了網,張羅着要好好吃一頓,他說趙法醫沒準在局裏,一塊叫上。
結果趙見初的電話從三點打到六點都打不通,江畔又打電話去問趙允望,趙允望說趙見初一早就出門了沒回來過。
二十多歲的大小夥子忽然找不見人這種事,能有什麼大不了呢。局裏的人都知道江畔跟趙見初從小關係好,但就算親兄弟間好到幾個小時找不到人就着急的也不多見。
二隊有幾個人喝多了就沒正形,摟着啤酒開玩笑,說小趙跟江隊多好啊。小趙要是個女的,早就跟江隊談戀愛了。又是青梅竹馬,連親家都住門對門。
開玩笑的那人正坐在江畔旁邊,沒預料屁股下面的凳子被狠踹一腳,差點整個人翻過去,周圍的人都吃吃地看笑話。那人正要惱火,聽見江畔不冷不熱地說:“馬尿喝多了就回家睡覺去吧。”
趙見初正忙着吃飯,不稀罕和這些醉漢費嘴上功夫。他吃飯的樣子很勾人食慾,箸着筷子抱着碗,咀嚼得十分認真,一絲半點挑食都沒有,每一樣食材在他那裏都有最大的尊重。
他大約是這一幫人裏頭唯一一個真心實意來吃飯的,從上菜就沒閑着,坐在江畔旁邊,沒人勸他酒,他也不怎麼說話。
江畔一回頭,眼瞅趙見初坐在自己手邊捧着碗,吃得像在麥當勞里過節的小孩,對其他事都混不在意,那點惱火不知怎麼,倏地就下去了。
晚上散了攤,江畔和趙見初拎着打包的食物往回走。晚上這個點,出租車司機看幾個喝酒的人就搖頭拒載。索性喝酒的那幾個借了江畔的車,叫了個代駕走了。
吃飯的地方離市局不遠,他倆走着回去。趙見初踩在細窄的路肩上走得歪歪扭扭,時不時要展平胳膊搭一下江畔來保持平衡,像一隻學不會飛的笨鳥。
江畔覺得自己是有給趙見初當爹的潛質的,具體表現在無論趙見初在他眼前干點什麼,他都想挑兩句。
“聽說你今天在中心醫院遇上我那個同桌了。”江畔伸手拽了一把趙見初,把他拉到平地上走。
趙見初悠悠地打個飽嗝:“是啊,他加我微信,還叫我跟你去你們班的聚會。他這個人真有意思,怎麼會以為你是我親哥呀。”
他吃飽就犯困,挨着江畔走得搖搖晃晃,時不時就往江畔身上靠一下。
江畔心裏想着不當親哥難道給當親爹嗎,扭頭去看這人,結果到嘴邊的調侃忽然說不出來了。
趙見初或許是遺傳了趙允望和程蝶身上最漂亮的部分,但江畔似乎是到今天才真正意識到這件事。幼年時對程蝶的模糊印象,在此刻與眼前的人產生一種微妙的反應,天真嬌憨,重合在一起。路燈照下來,朦朧的光紗籠罩着他,彷彿母蚌珍重地捧出一粒動人的珍珠。
黃顯光的診斷在江畔心裏生了根,一個勁兒往下鑽。天上飄忽不定的雲,一縷一縷遊盪在人的心頭,惹得人心發癢,卻不能伸手去撓。他思慮重重地打量趙見初,不懂黃顯光所謂的雷達到底是怎麼回事,卻又隱約覺得這荒唐判斷來得並非毫無根據。
他時而瞥一眼趙見初,對方對他的重重心思毫無知覺,還沉醉於回憶那些他高中時一些瑣事,每每被劉海掃到眼睛,就鼓起腮幫子使勁吹一口氣,把頭髮吹開一些。
幾乎是沒有任何思考地,江畔下意識就伸出手,去撥弄趙見初已經長到幾乎遮住眼睛的頭髮,從前往後地捋起,手指拂過光潔炙熱的額頭,露出一雙明亮的眼睛,驚愕地睜圓望過來。
趙見初被江畔突如起來的動作嚇一跳,飛快地閃開頭,抱怨着:“幹嘛呀——你嚇我一跳。”他笑嘻嘻抬起頭,像往常那樣要做些小動作報復回去,猛然撞上江畔目色如水,正沉沉地看着他,眉目間有種這些年少見的鋒利。
江畔以前是個霸王。本來生得骨相端正,任誰都要誇一聲俊,偏偏都說他脾氣不好,一句話不對付就翻臉,發狠起來能讓高小胖們閉着氣不敢哭出聲。趙見初有年大學放假回家,遇見剛從警校回來被風吹日晒磨練得又黑又糙的江畔,頭髮貼着頭皮剃出青黑,眉峰還有一道疤,滿面戾氣,簡直像個亡命徒。那亡命徒就笑着伸手來摟他的肩膀說走吃夜市去,差點給大排檔老闆嚇得沒敢收錢。
後來趙見初才知道,那時候江畔正準備着去卧底黑拳案。
這兩年他眼看着江畔的黝黑又漸漸變成深入肌理的麥色,像一塊漂亮的皮革經過反覆磋磨后顯露的舊態,看起來堅韌可靠之餘多了些散漫,好像對什麼都不大熱衷,懶散得像是和這座小城融為一體。
趙見初忽然慌張起來。他默默低下頭,伸出小指反覆地搓揉着方才被江畔碰過的那一小片皮膚,搓得直發燙。
這天晚上,趙見初又在做夢,古怪的夢一個接一個。
夢中的時間似乎被詭異地拉長了流速,像走馬燈一樣旋轉着吞吐畫面。他飛快地經歷了小時候和江畔的要好,到青春期漸行漸遠。他沒有被調劑,順利考上臨床,順理成章地留在省城大醫院。忽然一天有個渾身是血的病人被匆匆推進來,他被同事叫去幫忙,卻看到那張熟悉的童年時最要好的玩伴的臉。他在慌亂中張大嘴巴,急切地想要呼喊對方的名字,卻發現無論如何都無法發出聲音。旁邊的同事催着他問這是誰,他無助地流淚,喑啞着近乎癲狂地在虛空中比劃那兩個字,執着地劃了又划。床上的病人忽然睜開眼睛,冷酷地對他說,你怎麼看起來有些眼熟。他彷彿是被人切成了兩半,一半漂浮在天花板上,用一種上帝視角觀察,另一半留在人間填充行屍走肉的皮囊。
他感受到雙重的、同時來自內部和外部的疼痛——一種是身為觀眾在觀看一出悲劇時,隔着模糊的空間對主人公們分離而產生的嘆息,另一種是舞台上的主角全情投入出演時無法阻擋角色命運也難以抽離的無助。
他醒來時,心臟還在劇烈地搏動,喉嚨里一片乾澀,說不定夢裏的嘶啞並非全是無形的。他感覺到遲鈍的生痛,在寂靜的房間裏幽幽低語,彷彿還未從夢裏完全脫身。這個夢同時具有的荒謬邏輯和真實觸感讓他忍不住顫慄起來,恍惚之間,他分辨不清楚自己是那兩瓣靈魂中的哪一個。
狗東西,他神智不太清醒,恨恨地想,他怎麼能說不認識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