蛾 第三章
趙見初大學畢業回雨安,一直住在市局的宿舍里。同事奇怪他一個本地人怎麼不回家住,趙見初說住宿舍離得近上班方便。
雨安巴掌大的地方,早上起床遛鳥的老頭騎上老頭樂,最多兩個小時,就能從城東頭繞到城西頭。他這話只能糊弄外地人。
後來日子長了,同批一起進來的才知道技術科早早退休了的趙允望就是趙見初的爹,於是同事紛紛又誇他子承父業。趙見初每回都聳聳肩不搭腔。
只是不住在一起,趙見初還是免不了每周末要回家跟他爸吃飯。
市局家屬院前門那條路年復一年地在挖,好像那下頭有個掏不盡的藏寶洞。江畔習慣性地把車停在家屬院後門巷子口,兩個人下車往裏走。
這條巷子搬空很久了,前幾年說要清理這塊自建房,就把人呼啦啦地遷出去,結果到現在也沒有動作。巷子兩邊堆滿人家不要的雜物,門窗玻璃都碎了,牆上塗著亂七八糟的字。
江畔揣着手走在前面,趙見初跟在後頭,忽然樂出了聲,“哎,你記不記得有年冬天下了很大的雪,就在這塊,你把高小胖拎起來插在雪裏,高小胖嚇得尿出來。”
他笑得太得意,江畔沒好氣地回頭瞪他一眼:“那都是為了誰?第二天高督查領着他兒子上我爸辦公室告狀,我爸回家差點沒給我揍出汁來。”
趙見初小時候長得唇紅齒白,又瘦又矮,趙允望又管得他很嚴,天天把他按在家裏看書練大字,不許他出門玩,所以院子裏一幫同齡小孩抓着機會就捉弄他。
冬天天黑得早,大院門前這條衚衕又長又窄,不到七點鐘就黑得只能瞅見輪廓。趙見初打小夜盲,天一黑,路燈枯樹垃圾桶,統統變成鬼,在他眼前飄來飄去。冬天放學回家從衚衕里過,他扶着牆深一腳淺一腳,大氣都不敢出。倒霉趕上大院裏那幫小孩逮住他捉弄,圍着他前後裝神弄鬼,他就乾脆沿着牆根一蹲,把頭埋在胳膊彎里一聲不吭,等着別人鬧夠了,再自己站起來回家。
江畔那時候已經上中學,本來不搭理院裏這群還熱衷和泥玩蟲的毛頭。只是那天他逃課回家碰巧遇上一群人在衚衕里欺負趙見初。他順手伸張正義,把帶頭欺負人的高小胖往衚衕里掃出來的雪堆上一插,高小胖被嚇得話都說不出來。幾個毛頭抽着氣站成一排喊“大哥我們知錯了”的場面,趙見初二十歲的時候夢見了還能笑醒。
後來趙見初漸漸長大,體驗過一些人情世故,才漸漸明白趙允望不讓他跟高小胖們玩的緣由。他跟院子裏的小孩玩,同伴之間但凡起口角,總是罵趙見初沒媽媽。小孩子攻擊人就往人家最痛的地方扎。趙見初哭得聲大了,對方大人又會拿“欺負沒媽的孩子”這個原因去收拾自家孩子,到最後臉上掛不住的反倒是趙允望。
小孩不理解成年人這種微妙的自尊心。說起來他小時候並不眷戀媽媽,奶奶姑姑都疼他,他什麼都不缺。但是一到關鍵的時候別人都罵他沒媽,似乎沒有媽媽是他的一種缺陷,與生俱來的過錯。
所以趙允望不讓他出去玩,不讓他和大院裏的同事孩子瞎混。到了寒暑假就乾脆把他丟到外地姑姑家去,直到後來老江局說老趙家的小初乖,讓他畔哥帶他玩,順便向他學習。
趙見初和江畔進了大院就要分頭走,一個往左,一個往右。
江畔忽然正色起來,叫住趙見初:“回家別再跟叔叔吵了。你不想和他獃著,就吃完飯找個借口回宿舍,來我家也行。”
趙見初這幾步路走過來,找無關緊要的事情聊,本來是想寬江畔的心,臨了江畔反過來安撫他。
這場面有些可笑的成分,他跟江畔加起來都奔五十歲了,還好像兩個考試考砸了要給家長簽字的小學生,進家門之前還要互相安慰打氣。
他拿胳膊肘撞撞江畔,眉宇間揚起輕快的笑意:“得了,你還不知道我爸,沒人跟他吵他才更難受。”
他忽然貼近,像小時候背着大人講悄悄話那樣,挨着江畔說,“你星期六是不是不值班,回頭咱倆去水壩釣魚吃燒烤唄,吃完回來你直接睡我宿捨得了。”
計劃得很好,但這頓燒烤沒能吃成。
星期六上午他醒來,收到江畔的發信息說二組要在火車站收網了,他要去盯着。
二組盯那個團伙盜竊案從過年到現在,折騰大半年,像個十代單傳的金疙瘩,所有人都巴望着,眼瞅終於要落地,江畔得主持大局。
趙見初躺在床上,聽見客廳里有人開門又關門,是趙允望出門去了。他鬆一口氣,至少一時半刻不用再面對他爸。
這些年他和趙允望的關係越來越差。外人看來相依為命的父子倆,關起門能不吵架吃一頓飯就算是過年了。
高考的時候他被調劑到法醫,趙允望一心想讓他復讀學臨床,最後趙見初自己拿了主意服從調劑;畢業的時候趙允望叫他好好留在省城,趙見初實習完就跑回了雨安。
究竟是從什麼時候開始討厭趙允望,以至於所有的事情都要跟趙允望對着干呢,趙見初說不清楚。但確實有那麼一個明確的時間點,讓他沒法再誠心實意地和趙允望父慈子孝下去。
奶奶去世的時候,趙見初去見最後一面。老太太到了癌症終末期,用上最大劑量的止痛藥,每天只有三四個小時清醒着。痛得連講話都吃力,臉色蠟黃,他已經知道這是腫瘤引發的阻塞性黃疸,也知道肝癌是消化道腫瘤里最痛的,末期腫瘤侵蝕到血管神經,每時每刻都面對着劇烈的疼痛。
老太太握着他的手。這個人那麼關愛他,五歲以前每天都把他摟在懷裏,趙允望動他一個指頭都不行,衣櫃裏疊滿她親手織的毛衣,從趙見初滿月一直織到他上大學。這麼疼愛趙見初的人,躺在病床上對他說,這輩子最後悔的事情,就是讓自己的孫子沒有媽媽。
她痛得睜不開眼,強撐精神掙扎着拉住趙見初說下去:“程蝶肺上有病,醫生說她根本就不能生孩子。允望瞞着我們,誰都不告訴,結果程蝶一生下孩子就不行了。我要是知道程蝶生了孩子就會沒命,說什麼都不會同意她進這個門,我這輩子最後悔的事情就是讓允望娶她。我的允望一結婚就當鰥夫,別人要笑話死了,這麼多年一個人拉扯孩子,我的孫子生下來就沒有媽媽,一口媽媽的奶都沒喝過,多可憐,多可憐啊……”
趙見初坐在病床前呆住了。他不知道忽然間從哪裏來的那麼多汗水,好像每一粒毛孔都被撐到巨大,變得異常敏感,敏感到奶奶氣若遊絲的聲音太刺耳,散發出來的氣息太惡毒。強烈的衝動席捲他的指尖,想要伸手去捂住她的嘴,阻止她再說下去。
他已經忘記那時他顫抖得多麼劇烈,他像一隻被人從不見天日的蠶盒裏拎出來的柔軟幼蟲,無法自抑地隨着眼前的怪物顫抖。奶奶被抹去慈愛的面容,穿上怪物的外衣,面目陌生甚至可怕起來。那張病入膏肓的黃泥怪一樣的臉,眼睛鼻子嘴巴,沒有一樣是他認識的,連她嘴裏說的話,他都要聽不懂了。她嘶嘶聲音像一把鈍刀,正在切斷他和世界最後一絲聯繫。
那天的最後,他唯一的念頭是逃跑,逃離這個下一秒就會融化崩塌,並且將把他一併裹在裏面,也將他一併腐蝕碾碎的房間。
但那天的最後,站在門口的趙允望拉住他,狠狠甩給他一巴掌,頂着一張同樣陌生猙獰的面目質問他,在發什麼瘋。
沒有趙允望的家和有趙允望的家都很令人窒息。
趙見初這次回家,覺得對趙允望的忍耐已經抵達脆弱極限的邊緣。
昨晚趙允望突然提起相親,什麼姑姑的朋友的女兒,他差點要當面把晚飯嘔出來。
趙允望顯然注意到他的表情很難看,仍舊擺出教訓的口吻,叫他別不知好歹,說都是為他好,說奶奶生前最大的願望就是看到他成家結婚。
趙見初忽然就覺得在這間房裏一秒鐘也呆不下去了。他索性爬起來洗漱,穿好衣服從房間裏走出來。路過廚房時,他注意到餐桌上有個碟子,盛着一個三明治,煎得半焦得蛋,蓋着一片有點蔫吧的生菜葉子,拿樓下超市裏買的麵包夾着。
他扭開頭,徑直走到玄關穿鞋,揣好鑰匙正要出門時,他又猶豫了。
他站在門口想了想,又重新走回廚房,拿起那塊粗陋的三明治,慢慢塞進嘴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