蛾 第二章
第二天一上班,趙見初先回局裏見徐小娥的家屬。前一天兩個女人圍着江畔撕打的場面太難忘,他特地叫上二組的人一起見。
只是二組的陳讖昨天在現場拉架也不怎麼給力,趙見初走到會客室門口又有些退縮:“要不別去會客室了,就在你們辦公室談吧。你們辦公室里好歹人多。”
他沒說出口的是萬一對方又鬧起來好歹多個人能拉拉。
陳讖聽出他的不信任,尊嚴受傷:“昨天那特殊情況,誰能想讓兩家撞上了。咱好歹也是警察,人家屬也不能吃了們。”
結果事實證明趙見初的退縮不是完全沒道理。徐小娥的父母,準確說是徐小娥的母親,有一些莫名的難纏。
雨安是個小地方,徐小娥父母說兩家人在結親前就相熟,對於高輝打徐小娥這件事從來沒聽說過。趙見初又問起徐小娥的心臟病,徐小娥的母親便反過來他盤問屍檢的情況,又特別關心高輝的父母知不知道屍檢結果。
趙見初覺得不對頭。
陳讖把人送走以後一直嘀咕,“這麼不配合的受害者家屬也是少見,不過有結果之前你不跟她父母多說也對,免得家屬衝動壞事。”
趙見初急着弄清徐小娥的病史:“我先回去現場找一找她的病歷和藥品,麻煩你回頭再問問她丈夫。雨安這幾個醫院的心胸內科我都去問一問,如果她看過病就不可能沒留下一點醫療記錄。”
“就怕她沒看過呢……”陳讖腦子順着他的思路也想到關節,“萬一她丈夫對她的心臟病不知情呢?”
趙見初但願這種事不會發生:“那太離譜了。她的肺動脈高壓已經很嚴重了,不可能自己一點沒感覺。現在還沒確定死因,其它的考慮不了太多。”
他捋了捋頭髮,好久沒剪,長得能扎揪,要找一天去剪掉,不然被領導看到又要挨說。他不喜歡這種從頭到腳都被約束的感覺,揪着那些細枝末節的地方,頭髮指甲啊,桌子上放着一支什麼筆啊,容不下哪怕一點點出格,一點點不尋常,恨不得要把手伸進人的腦子裏去規整。他記得陳讖來上班的第一年總帶着一根很漂亮的金尖鋼筆,後面沒多久陳讖就換成了最普通的圓珠筆。
多半是大家都想到一塊去了,才會在一開始就疑慮重重。
趙見初對這種事情剛個開頭,所有人已經朝着最壞得方向預設得狀況,感到十分煩躁。
怎麼證明徐小娥的死亡和家暴之間的排他性因果關係,證明受害者不該分擔所謂的情感糾紛中激化矛盾的責任,證明曠日持久的暴力可以存在致人死亡的主觀動機,甚至——證明一個有過家暴案底的男人就是一種社會危害因素。
他不相信其他人感受不到這種微妙偏頗的正義,束手束腳的立場,振振有詞的荒謬,但偏偏所有人都自覺在其中改變扭轉的可能性十分有限。
他上班的這兩年來,不時有類似的案子出來,總能引發些關注,但網民對判決有什麼不滿,專家如何出來分析,最後不僅毫無助益,反而導向一個最壞的結局:一扇門破了個洞,然後所有人現在都知道了這門上有個洞。
不怪老楊回局裏前提醒他——“不管怎麼樣,我們都不要帶着主觀預設去做這個案子。”
趙見初就不禁想,他的不爽表現得有那麼明顯嗎?
趙見初第二次進高輝的家裏,發覺室內清潔劑的味道有點重。上次來的時候屋裏有屍體,大家都帶着口罩,沒人注意這件事。這房子空蕩得有些荒蕪,客廳里除了沙發和牆上的電視,再沒有多餘的東西,讓人實在很難想像這裏的日常生活場景。
第一次來現場時,他就注意到主卧顯然只有一個人在使用,成雙的床頭櫃只有靠外的一側有使用痕迹,床上用品也只有一套,枕頭倒是有兩隻,相比其中一隻已經被睡得發黃,相比之下另一隻枕頭看起來太新了。
他走進另一間卧室,化妝品特有的芬芳味道撲面而來,他毫不意外地在床頭地板上都發現了掉落的長頭髮。床頭柜上放着幾盒葯,趙見初扒了扒,其中就有處方的抗凝血葯。他把藥物裝進證物袋,再拉開一層抽屜,厚厚一沓病歷和處方就碼放在裏面。
只是這厚厚一沓裏面,有小半都是婦產科的看診記錄。
“從這上頭看,她流產過兩次,至少——”老楊很嚴謹,“一次十周胎停,一次十二周胎停。懷孕會增加對心肺的壓力,難怪她才三十齣頭癥狀就這麼嚴重,動脈擴張得太厲害了。。”
趙見初低頭拿拇指撥弄着病歷,弄得紙頁刺啦作響,忽然想到一個問題:“那胎停和她的心臟病有關係嗎?”
老楊的表情像笑,又像是在用笑掩飾尷尬:“不好說,但應該關係不大。其實孕早期胎停很大程度是精子質量問題,胚胎太差,本來就很難存活,和母體狀況關係不大。”
趙見初哦了一聲。
老楊又說:“她一直在吃抗凝血的葯,會加劇內出血。結合肝溫肛溫,我們到現場的時候,死亡時間不超過兩個小時。她丈夫怎麼說的來着,早上回家發現徐小娥躺在床上?從解剖的情況來看,失血量恰好卡在臨界點,目前缺乏更有力的證據,但缺氧的指征非常明顯,家暴導致的內出血加劇了心臟的壓力,肺水腫,喉頭有血性泡沫也支持這一點,我還是傾向於直接死因是心力衰竭。”
趙見初想了想,委婉地說:“江隊說二組現在忙着,沒這麼緊張這個案子。要不我們還是再研究一下。”
江畔給趙見初打電話的時候,以為趙見初人在法醫中心忙,沒想趙見初說在局裏,馬上就下來。
陳讖從徐小娥家的片區派出所調來出警記錄,趙見初想看,借口送初步屍檢結果跑過來。
兩份出警記錄前後隔了三年,前一次是二人婚後不久,后一次就在兩個月前。
陳讖篤定地說:“高輝動手打人絕對不止這兩次。我在現場找左右鄰居聊了一下,他們整個樓都知道徐小娥家的事,這兩年鬧得尤其頻繁,大多數時候是吵,也有動手。兩個月前那次打得尤其厲害,高輝把家門反鎖住打徐小娥,徐小娥隔着門求路過的鄰居幫她報警。案發前一天中午,同一層的鄰居聽見在鬧,到晚上快睡覺的時候又聽到動靜,但聲音又不明顯,聽起來也不像是在動手。高輝的口供說和徐小娥發生衝突動手是中午的事,還不能排除他晚上又繼續對徐小娥施暴的可能。”
陳讖捏捏鼻樑:“這幾天太忙了,鞋底子都搓冒煙了。”
趙見初跟他邊說話邊往外走,看見江畔的車就停在市局的鐵柵欄外面,車頭旁靠着個只穿着制服襯衣的背影,一把皮帶勒出寬肩窄腰。
趙見初還在琢磨:“徐小娥她父母怎麼想的呢,真被瞞得一點不知道嗎?”
陳讖有些恨鐵不成剛:“徐小娥結婚四年挨打四年,總共只報了兩回警。那她瞞着自己的父母,不是也很合理嗎?我有時候真是想不通這些女人,被打成這樣也不離婚,還願意繼續過下去。”
趙見初正要跟陳讖道別,偏頭看了看對方,話還沒說出口,目光忽然落在陳讖胸前的衣兜里,那裏別著一支普普通通的圓珠筆。
趙見初隔三岔五坐江畔的車,今天坐上去,發覺副駕十分伸不開腿,隨口問了句誰坐這了。
江畔語氣很隨意:“我媽回來了。剛才接她去了。”
趙見初嚇了一跳,不由得多看了江畔一眼,“你媽回來幹什麼?”
江畔起先沒說話,上了路,過好一會才不緊不慢地開口:“她回來打官司的,為了遺產的事情。”
江畔的外婆年初去世了,當時江畔還請了兩天假回去幫着操辦。趙見初知道這事。
他猶豫幾秒,還是伸出手去,輕輕地握了握江畔垂在擋把旁的的手。明明江畔仍舊平常那副懶懶散散的樣子,他卻莫名覺得人家藏着幾分可憐。他還想再問點什麼,想來想去又覺得實在沒什麼好問地。
江畔餘光瞟他一眼,反過來拍拍他地手,扯了下嘴角:“就是千萬別讓我爸知道了。”
趙見初扭頭看見玻璃窗中一前一後地映出他和江畔的側臉,看起來就好像正親密地貼在一起。
他不知為何忽然有些想笑,於是偷偷地抿起嘴,把頭轉到一個江畔餘光看不到的角度。他默默地想,媽跑了的江畔和媽死了的趙見初,兩個討厭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