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2 章
柳白真靠在甲板上,一直貪看着這古代運河上的風景。
他迎着運河上的朗月清風,心裏一塊兒大石頭終於落下。總算順利上了船,離開了小青山。
順着航道一路向南,待到半個月後,他就能坐上去若遊仙島的海船。也許是因為他擁有原身的記憶,只要想到很快就能見到親人,他心裏漸漸生出期待,不再感到那麼孤單。
他是車禍出的事,出事後連交代遺言的功夫都沒有就死了。他不願去想家裏人怎麼辦,中年失獨,這對哪個家庭都是致命打擊,他甚至慶幸自己不像別的小說那樣還有靈魂狀態。要是親眼看到爸媽崩潰,他該怎麼辦?
什麼都不能改變死亡啊。
唉,希望他剛租的公寓能把租金退給他家,還有他還在走領養程序的狗兒子,它爺爺奶奶要願意養着就好了,好歹互相也是個陪伴。
柳白真難過地揉揉胸口,如果能再次擁有家人就好了。
“小兄弟,可是哪裏不舒服?”頭頂傳來問候。
他嚇一跳,抬頭看,才發現是綱首,對方趴在塔樓的圍欄上看着他,表情帶點擔憂。他不免有點感動,擺擺手大聲回道:“沒事,就是有點暈船。”
綱首就是船長,聽說叫王老六。
他乘坐的這艘船為中型船隻,日常載客也能有三五百人。上船的時候,這位船長對他的態度就十分友善,言明此趟本為了南下和遠洋歸來的海船交易,所以客人不多。
也許就是因為客人不多,所以比較關注他?畢竟他已經在甲板上待了一下午。
他趁機打量這位船長,大約是常年在船上,對方和現代那些海員的外形很像,皮膚黝黑髮亮,身材十分健碩,尤其是上肢肌肉發達。奇怪的是,船長看外貌也不過二十多歲,絕不超過三十,可是兩鬢卻已經霜白。
少年白嗎?也不像。
前面船頭的甲板傳來幾個船員恣意的大笑,夾雜幾句粗俗的俚語。
王綱首見他看向船頭,清了清嗓子道:“小兄弟,我這些船工都是粗人,白天太累,晚上不上工的就會喝點酒,酒意上頭就不大體面。你是文雅人,還是早點回客艙吧。”
言下之意回去比較安全。
柳白真可不是那種聽不進勸的,於是沖王綱首點點頭,轉身回了客艙。
船一路順風順水行了五天,路上遇到大碼頭便停靠補寄。有那守着碼頭的商鋪,等着大船就上前推銷,於是船上的直庫就捧着自家的貨單,賣出買進一些貨物。
這天,大船停靠在玉溪碼頭,此處正在玉溪大縣的轄區內,碼頭足能供五六艘兩千料的大船同時進出,岸上兩側小樓林立,街道熙攘,十分熱鬧。
王老六見柳白真天天悶在客艙里,就哄他上岸逛一逛。他心想,哪有這年紀的小子不愛熱鬧?莫不是哪裏不舒服自個兒忍着?那可不行,他好容易有機會報答秦莊主,必不能怠慢秦莊主的人!
柳白真當然愛熱鬧!
他就算再宅,也經不住在狹窄的古代船艙里躺一個禮拜啊,還不是害怕被人認出來。此時被王老六一通勸,他聽着外頭浪頭一樣的人聲,不由心動。
“去玩兒吧,”王老六看着他,眼神和藹,“你看我船上那些猴子,尾巴兒都摸不到!”
哄孩子似的。
柳白真忐忑地走到甲板上探頭一看,遠處的碼頭的確熱鬧非凡,接駁的平船載着滿滿的人,一趟一趟來回碼頭和大船。
在江浪號的左側緩緩駛來一艘差不多大小的紅色海船,桅杆更粗,收起三架巨大的帆布。有船工爬到高高的桅杆上懸挂巨大的徽飾,油印的鮮紅色紋路清晰可見——竟然是“若游”二字!
“若遊仙島!”他心裏震驚,喃喃道。
王綱首負手在旁笑道:“小兄弟見識廣,也知道若遊仙島?”
真的是!
柳白真壓抑住激動問他:“是若遊仙島的商船嗎?”
王綱首便抬頭仔細觀察片刻,搖搖頭:“倘若是商船,未免太小。何況若遊仙島往日只做遠洋生意,少見在內河航道往來……這應當是他們本家的人。”
他不由想到這幾天到處傳的消息,說是柳家堡出了事。若遊仙島的島主夫人聽聞出身柳家堡,莫不是回來奔喪?
他提醒柳白真:“他們和咱們這些普通人不一樣,還是避開些的好。”
柳白真已經聽不進去了。他沒想到竟然會在半路就遇到王家人,難不成姐姐已經收到了消息?他最遺憾的就是沒看原著和電視劇,不知道屠殺柳家堡的到底是誰,或者說是哪些人。如此,他有危險,柳盈盈同樣有危險。
說是為了山河圖,但誰知道是不是柳家的仇人藉此尋仇?
如果為山河圖,柳盈盈背靠若遊仙島還算安全,但若兇手就為了尋仇,那麼她來就是自投羅網。不僅是她,這一船的所有人都可能有危險!神鵰里的陸家莊被李莫愁尋仇,四大名捕里的“武林五條龍”被巴蜀人的徒弟尋仇,雖然真兇都或死於瘋,或伏誅,但被尋仇的人,卻都死盡了。
因為對一本書來說,他們不過是一個故事的楔子,引出了主角,便功成身退。
他要不要去阻止王家人前往小青山?
正巧又有一船河鮮菜蔬送過來,王綱首過去接應,柳白真趁機便下了船,單獨給錢,讓船夫送他到那艘紅船去。
紅船正上岸補給,兩名管事打扮的人帶着幾個護院小廝站在挑夫旁邊,指着幾筐子菜似乎在議價。談妥了價格,小廝就領着挑夫把菜送去自家的平船,再運到大船上。柳白真搭乘的小船靠近時,他們還沒什麼反應,旁邊的護院已經往前一攔。
“什麼人?!”
年長那位管事跟着看過來,見小船上站着一個白衣服的年輕人,看着眼熟。他們做外院管事的,眼睛最是犀利,腦子裏轉了一圈,卻想不起來自家來往有這麼個人。
“你是何人,有什麼事嗎?”他讓護衛退後,和氣地問道。
柳白真心裏猶豫要不要自報家門,想了想,禮貌地問好:“先生好,我想請問,貴主人家可是姓王?”
原來是認親的。
管事眉頭一挑,扯開客套的笑:“我家主人的確姓王,不知公子姓誰名何,家鄉哪裏?可是今科考生?”唉,出來一趟,總要遇上四五六個認親戚的,不是借錢就是想搭船。
柳白真無奈,只好湊近點,低聲說:“我想找我姐姐,王夫人。”
王夫人!
管事大吃一驚。
他們若遊仙島的王夫人只有一位,那就是島主夫人王柳氏。他連忙仔細端詳這年輕人,才恍然大悟,眉眼鼻子確實和他們夫人有幾分相似。柳家人相貌自然是好的,尤其是那對眉毛濃黑飛揚,襯得人神采奕奕。
這年輕人果然也有一對飛揚的濃眉。只不過他面色偏黃,鼻子也不太秀氣,額角還有胎記,所以他才死活想不起來。
“竟然是柳家舅爺!失禮失禮!”他連忙躬身行禮,滿臉殷勤的笑,態度和剛剛天差地別,“小的這就通知夫人!哎呀大喜啊!竟然這樣巧!”
他又不是傻子,家裏突然舉家北上探親,探的還是夫人娘家,本就不尋常。此時再遇到夫人的兄弟,他更加肯定夫人娘家必然出了大事,還不是好事。
柳白真被人簇擁着一路上了紅船,他隱約聽到王老六在喊什麼,再回頭視野已經被擋住了。
這艘船大約是專門的客船,佈置精美。地上鋪着地毯,圍欄也掛着綉着仙鶴的圍擋,往來的侍女小廝穿着綢衣,頭上戴着金銀玉飾,富貴雍容,好不氣派。
他越看越覺得不對勁,看來王家並不知道柳家堡出了事。
若遊仙島王家人丁稀薄,上一代也只有王之鶴一個,等到王之鶴娶了柳盈盈,老島主便帶着夫人云游去了,島上依然只有王之鶴一家主人。他們就住在紅船二樓,客艙寬敞遠超柳白真的想像,完全是豪華郵輪上的皇家套房,有主客卧不說,兒童房保姆房也齊全,客廳都有兩個,更別提露台了。
柳白真剛走進小小的敞間,內室就響起急促的腳步聲,一位中年美婦人掀了帘子就往外沖,那珍珠簾兒噼里啪啦一陣亂響,而她見到柳白真,便一下捂住嘴,倚在隔斷旁那麼望着他,望着他——兩行眼淚斷了線似的往下掉。
“真——真哥兒——”她哭着伸出右手。
柳白真也不知怎的,鼻子突然就酸了,身體比腦子還快地撲了過去,像小孩子一樣摟她的腰,嘴裏委屈地喊:“長姐,我想你!”
美婦人正是柳盈盈。她緊緊抱着柳白真,哭得聲噎氣堵:“小弟,真的是你!我還當——”
兩個人抱頭痛哭,好幾個丫鬟在旁邊又哄又勸也沒用。
“盈盈,這是怎麼了?”
一個男人詫異又焦急地跟在後頭走出來,扶住柳盈盈問道。
柳白真淚眼朦朧抬頭看,見是個三四十許的高大男人,眉心一顆紅痣,便反應過來,這就是他那大姐夫,若遊仙島的島主王之鶴。
“你是……真哥兒?”王之鶴打量他,遲疑地看向妻子詢問,“是他嗎?”
柳夫人被他一抱,好似才冷靜下來,擦着眼淚點頭。
“見過姐夫,小弟失禮了。”柳白真抽噎道,一張臉哭得通紅,妝粉都花了,顯得小臉斑駁。
王之鶴的視線從他額角的“胎記”落下,再看到他那臉,哭笑不得。
“你們姐弟許久不見,話沒說幾句,倒是哭了一船的水,”他輕咳一聲,示意旁邊的丫鬟,“去打水來,伺候你們夫人和小舅爺梳洗。”又低頭哄妻子,“你這般豈不是引得小弟跟着哭,反正咱們正要回去,後頭還好些日子呢,先讓小弟休息片刻,慢慢敘舊。”
柳夫人靠着他,半晌點點頭。
“小舅爺,您跟婢子來,”一旁的大丫鬟紅葉語氣溫柔,就和哄小孩差不多,“我讓人給您備水,您啊,好好梳洗,再換身兒衣服,一準兒清清爽爽。婢子再給您準備茶點,您想吃點什麼?……”
柳白真只好一步三回頭地跟着紅葉去了另一頭。
珠簾落下還在輕輕晃蕩,敞間只聽見柳盈盈小聲的泣音。
“相公,你看真哥兒那個狼狽的模樣,難不成傳言竟是真的?”她恐懼地抓住丈夫的袖子,聲音顫抖。
“我不想騙你,但——”王之鶴摩挲着她的肩膀,臉色沉重。
他沒有繼續說下去,而是更用力的地環抱着她,安慰道:“盈盈,你莫慌,既然小弟都能安安穩穩到溪山縣,也許情況並沒有那樣糟糕。”
柳盈盈捂住臉搖頭不語。
自從聽聞她爹要舉辦什麼展畫會,她就隱約覺得不安。
那幅山河圖自她有印象以來,一直就掛在爹的書房裏,從來不避着人。除了畫上的鳥雀畫得顏色鮮麗栩栩如生,也未見有什麼收藏價值。江湖突然開始流傳那幅圖就是傳說中的藏寶圖,她怎麼聽都覺得太假。
倘若真的是藏寶圖,她爹怎會從不在意?她小時候調皮,對着圖上一角的山雀彈彈弓丟石頭,她爹還贊她準頭好呢!
不說她,就是丈夫王之鶴,昔年跟着公婆去她家拜訪時,也見過那幅畫。見他對山雀感興趣,她爹還逗他要不要畫,要就送給他。
這趟回來還是王之鶴主動提起的,她擔心父母,便順勢答應了。再者說,出嫁十幾年,到如今丈夫的地位終於穩固,她再要回娘家,沒有人能阻攔。
想到這點她就心酸:“我出嫁時真哥兒才多大點的小人,如今都這麼高了……”語氣里未嘗沒有怨懟。
王之鶴輕輕嘆氣,摟着她:“是,那會兒還抱着我的腿肚兒呢,死活不讓我帶你走。剛才一看,都到我肩膀了。”
他也不知道該怎麼回應妻子的怨言。當初他覺得自家一門獨子,父母慈愛寬容,想必妻子當家也比普通高門要輕鬆。誰想到他爹娘拍屁股走人,門派里的派系鬥爭一點兒不比大宅門裏勾心鬥角要簡單。
兩人應付得焦頭爛額,連回門都耽擱了。
再說另一頭,柳白真洗了個澡,舒服地差點睡着。要不是他堅決拒絕,那倆丫鬟險些要跟着進來幫他洗,可把他嚇得差點嗷嗚。
他洗得乾乾淨淨,一邊穿衣服一邊臉紅。肯定是柳大姐情緒感染能力太強,才導致他也哭得稀里嘩啦。
不過哭過一場,人確實神清氣爽。
“舅爺,洗好了嗎?”紅葉隔着屏風問他,“夫人說您不愛吃甜的,婢子就給您準備了幾道小菜配個粥。”
柳白真嚇得捂住自己小弟弟,忙不迭把褲子拎上來:“我好了,好了!那個,姑娘你別進來啊!我在穿褲子!”
外頭丫鬟們捂着嘴紛紛笑起來。
紅葉瞪了她們,轉頭自己也差點笑出聲。這舅爺真有趣,夫人家世也豪富,怎麼兄弟這樣單純。
柳白真強裝鎮定,穿好衣服走出來。既然到了姐姐這裏,他臉上那些偽裝也用不到了,頭髮也束起來,露出白皙俊秀的好相貌。
“您先吃着,夫人說她去喊了我們大爺和姐兒來陪您。”紅葉說著給他舀了粥,布了菜,又從琺琅食盒裏端出一碗黑漆漆的葯放到他對面。
他聽到馬上就能見到自家外甥外甥女,很是高興,但緊跟着眉頭一皺,忍不住問:“這是誰的葯?是什麼葯?”
果然,紅葉說:“這是夫人常吃的。”她猶豫了一下,也許是想到問的人是夫人的親兄弟,才小聲說,“夫人生了大姐兒后得了心絞痛,這葯常年用着,每隔段時間還得調整方子……好在吃着有效,這兩年夫人犯心絞痛是少多了。”
柳白真一聽,頓時感到難受。
難怪他剛才摟着柳大姐的時候,覺得手裏一把骨頭。他印象里的大姐是英姿颯爽的紅衣女俠,一手百節鞭耍得出神入化。
怎會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