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1 章
第二天一大早,眾人整裝準備出發。
柳白真站在前院裏回頭看這客棧,心裏一時感慨。
他那天夜裏走進來,以為可以好好休息,沒想到竟一腳踩進陷阱,差點死在裏面。雖然他最終沒死,但是他這兩天的經歷堪稱血漿片。他竟然沒有因此精神崩潰,自己都感到很吃驚。
“這家客棧怎麼辦?”他搓了搓胳膊。
秦鳳樓換了身華服,手裏依然搖着他那柄扇子:“客棧既然是你那小娃娃家裏的產業,自然要替她看好。我已經遣人去通知官府,畢竟除了命案,那三個男女如今說死沒死,說活着也算不上,只能讓官府找到他們家中人,再去安排。”
他頓了頓,“若是查出小娃娃還有什麼親戚,你想把孩子交給他們嗎?”
柳白真聞言震驚地看他:“要是我不想,還能拒絕?”
秦鳳樓:“……”
他一時無語。饒是他見多識廣,此刻也迫不及待想知道,到底是什麼樣的人家能養出這樣的……人。
“你不想,就沒人能奪走她,”他不算隱晦地提點一句,“為兄這點還是能和你保證的。”
“不不不,”柳白真連忙擺手,“我確實不忍她年幼失怙,可我畢竟是個單身男人,照顧小姑娘也不太方便,若是她有親人愛護當然更好。”
他想了想強調,“若是她有親人,秦兄還要看看是不是靠譜,若人不好,那也不行。”社會上那種吃絕戶吃保險賠償的也不少,他救小姑娘,可不是為了看她陷入另一個坑的!
秦鳳樓含笑看他不語。
“……”
柳白真被他看的,簡直忍不住想摸摸自己的臉,看它是不是又紅了。
“若讓那孩子選,她定然願意跟着真弟。”秦鳳樓低聲說。
換成是他,他也不會考慮什麼親人。寄人籬下怎能比得上跟着王真這麼一個善良溫柔的人?
秦鳳樓讓什七帶着大部分人手在客棧等待,他和什五送柳白真去碼頭。
什七運針叫醒小女娃,讓兩人好歹能面對面告別。柳白真抱着她哄了半天,又保證了一大堆,這才讓孩子乖乖待在馬車裏。
“妞妞,你把哥給你的錢收好,”他叮囑小孩,“記得你不是寄人籬下,只是暫時留在秦哥哥那兒治病,回頭等哥哥來接你。”
小名妞妞,大名陳慧兒的女娃娃含淚點頭,懷裏緊緊抱着母親的骨灰罈,她的懷裏還塞着哥哥給她的小荷包。
“要聽話,好好治病。”柳白真也要哭了,眼睛紅紅地摸摸她頭髮。如果他有妹妹一定也是這麼可憐可愛!
兄妹倆依依不捨地告別,秦鳳樓維持着基本的笑容,最後乾脆一把攬住他的腰,把人擄上馬就走。
“哎————”
柳白真懵逼地聲音飄在空中。
“不是說讓我自己騎馬的嗎——嗎——嗎——”
什五默默背着包袱翻身上馬,慢吞吞地追前面那兩個人。然而眾人不由心裏升起一個疑問:這速度,能追上嗎?
今天天色晴好,官道兩旁綠樹紅花掩映,快馬疾行,暖風撲面而來,十分愜意。
柳白真努力挺直後背,試圖找一個體面的姿勢。他兩輩子都沒想到竟然會和人同騎一匹馬,還是男人!
“真弟,”秦鳳樓胳膊用力,就把人弄回懷裏,低聲說,“小心掉下去。”
他的聲音就在柳白真耳邊,又熱又沉,順着他的耳朵,彷彿有一隻蟲子沿脊背往下爬,癢得不行。
太熱了。
柳白真雙目無神看着前方,不知不覺間,一雙大手握着他的手一起拿住韁繩,那股子熱浪將他牢牢地包裹住,從頭到腳。
“真弟,你真的要走嗎?”秦鳳樓輕輕蹭了蹭他的臉頰,感覺到懷裏的人在細細地抖。他突然興起一個念頭,就這麼掉頭回去,把人帶回山莊。他如此可憐,還喜歡自己,只要他稍稍強硬,他一定……反抗不了。
他不得不承認,他對這個人,連真正的名字都不知道,已經不僅僅是興趣。
柳白真後背都濕透了。
“我——我得走,”他反覆暗示自己不要被美色迷惑,“謝謝秦兄……”
秦鳳樓驀然沉下臉,摟他腰的手狠狠收緊,懷裏人發出虛弱的嗚咽。
雖軟但拒絕。
兩人快到碼頭時,什五才趕了上來。
青山碼頭不大,途徑的運河也不在豐水期,故而此時停靠的船隻最大也不過一千五百料到一千八百料。若遊仙島在近海海灣,從運河一路往南,到達海口還要轉乘更大的海船。
柳白真不敢暴露自己的目的地,只說自己要去錢塘江一帶尋親。什五買好了充作船票的銅箋,又遞給他一隻包袱。
“王公子,這裏頭有兩身替換的衣服,還有幾瓶常用的解毒止血藥粉,一些盤纏你也收好,窮家富路,小心為上。”
他看了秦鳳樓一眼,見對方負手站在一旁,並不看自己,只好接過包袱。
“多謝什五兄弟,我一定儘快辦完事去找你們。”
秦鳳樓冷冷道:“你去哪兒找我們?”
什五剛要告訴他府衙的位置呢,這下也不敢吭聲了,悄悄地退到幾仗遠以外。
柳白真抱着包袱,他還留着那假胎記呢,只是劉海擋住了,看着就是個剛成年的富家小公子,穿着月白的錦衣,臉蛋圓圓,姿勢局促不安,十分可憐。
實則他在嚴肅地思考一個問題。
到底要不要主動哄一哄秦江樓大少爺呢?唉,他實在不願兩人分開時這樣不愉快,他自己倒還好,吃一頓飯心情就好了,但秦江樓這個人氣性極大,恐怕連續幾天都會冷着臉。
他自己也罷了,可是什五一行人,還有他的小妹妹就慘啦。老闆生悶氣,員工多無辜!
罷了,哄哄美人又何妨。
“秦兄,”他蹭過去,伸出手猶豫着是扯袖子,還是扯褲腰帶,“你莫生氣,我這不是想親自問你嗎?”
秦鳳樓就看着他那指尖猶豫來猶豫去,半天也沒碰到自己。他磨磨牙,無奈地伸手抱住對方,貼着柳白真的耳朵狠狠說:“川雲州陽柑縣,記住了,去知縣府衙找我!若是超過三個月,我就算張貼懸賞,也會把你抓回來!”
柳白真耳朵紅了還麻了,偏偏他不敢推開這人,只好點頭。
這人……明明昨天還不是這樣。
昨天還溫溫潤潤、客客氣氣!
可見人與人之間還是遠香近臭,保持距離才有朦朧美,一旦距離過近就會這樣——秦江樓太過分了昂!
他不高興地抬起頭,差點撞飛秦鳳樓的下巴。
“嘶——”秦大公子捂着下巴總算把人鬆開,一副無語到了極點的表情看着他。
“我會儘快的。”柳白真連忙心虛地保證。
唉,要是秦江樓知道他連名字都是假的——到那時候他要怎麼哄人啊!不對,萬一那時候他已經死了,秦江樓會不會真的通緝他?
要是知道他已經死了……
柳白真沖秦鳳樓露出八顆牙齒,試圖留下最後一點好印象。
萬一,這人氣到連紙錢都不給他燒呢?
柳白真帶着一肚子心事登船,他上船以後站在甲板上,秦鳳樓主僕果然還在原地一直看着他。他和秦鳳樓隔着一段距離相望,彼此都不知道對方在想什麼。
柳白真想:快走吧,大爺,阿彌陀佛,千萬別生氣,記得給我多燒點錢。若是不死?那最好還是別再見了,我還不想搞基。
秦鳳樓想:小騙子,下次見面定然要你哭着喊我好哥哥……不妥,那小娃娃也喊他哥哥,不夠特殊,或者喊相公?夫婿?我娘那套鳳冠霞帔收去哪裏了?原以為用不到,不會已經蛀壞了吧?去鳳鳴樓定製倒也來得及,正好我摸過他的腰—
等到船隻漸漸遠去,秦鳳樓才轉身,表情顯出幾分無聊。
“什五。”
灰衣護衛躬身:“主子請吩咐。”
秦鳳樓嘆氣:“查清楚他的來歷,儘快報給我。”
什五應下,又有點疑惑:“主子,為什麼不直接派人跟過去?萬一王公子遇到危險,好歹也能援手。”
為什麼沒有這麼做?
秦鳳樓心道,他還不是期待着那小騙子能親口跟他坦白。結果一直到真的分開,小騙子都一句口風不露,倒是讓他意外。
不過他讓自己意外的地方多了,也不差這點。
“這艘船上有王老六。”他簡單說道,朝馬匹走去。
什五恍然大悟。
王老六叫王旺家,曾經在通州碼頭的漕船上做船員,只是漕船遇匪,丟失了那一季的漕糧,全船的船員都被拿住問罪。他在通州大牢裏關了六年,出來才發現婆娘被人強佔,跳河死了,老娘病死在床,無人收屍,自家的房子還被一把火燒了。
他不甘家破人亡,幾經周折發現強佔婆娘的竟然是碼頭管事,背後靠着閣臣。於是一怒之下,他半夜潛進那管事的宅院殺人。
中間種種不再贅述,總之,秦鳳樓救了他,替他改換身份買了一艘船做起運河生意。秦鳳樓並不求回報,但王老六卻總是想要能報恩。
“那想必不用主子吩咐,老六也會好好看顧王公子。”什五暗暗鬆口氣。他發現自己也挺喜歡王真,說不上為什麼。
秦鳳樓輕哼一聲,翻身上馬。
他從頭到尾沒有和王老頭說一句話,所以對方並不會去刺探王真,但卻肯定會照顧他的人。
兩人沿着來路往回趕。秦鳳樓也不算欺騙柳白真,他確實有個小小的知縣官職,只不過不是考上的,而是買來的。
“咱們這就直接去陽柑縣?”什五在疾行中喊,“那柳家堡咱們真的不去嗎?”
秦鳳樓心情不虞,一路快馬加鞭,聞言露出冷笑道:“不用,到時候自然有人會找到柳白真。”
而他,只需等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