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替身(3)
玄丹山原本不叫玄丹,這裏曾是姬氏旁支名下的一處靈地。姬家那些德高望重的老祖宗相繼入魔,仙族陷入內亂,雄踞修真界數千年的大家族,一朝傾覆起來,快得如同被洪流沖刷的蟻穴。
僅僅百來年過去,就連妖族都能從姬家手裏分得一杯羹了。
這一處靈地被玄丹佔據,才改名為玄丹山。玄丹山的最高處,是旁支向主家上貢祭祀的地方,此地被妖精佔據后,早就已經荒廢了。
但是今天白日的時候,為了羞辱那位仙君,玄丹重開了祭壇,讓姬寒亦手染着無辜民眾的血,穿着嫁衣,在這一處祭壇里,與她拜天地。
祭壇里四處都掛着綵綢,還有沒撤走的紅燈籠,地面上滿是鞭炮碎屑,某些地方還有乾涸的血漬滲透在石磚裏面。
未散的硝煙氣息讓人免不了想起白日時的群妖狂歡,淮黎不願意踏進祭壇里,這隻小鳥妖覺得自己不能救仙君,還心懷愧疚。
虞意便叫她停在祭壇外的一株槐樹頂上,五色鳥落在枝丫上,化作一個穿着襦裙的少女,在深青色的裙擺上,金色的綉紋反射微光,和身邊的槐花相得益彰。
從這裏望下去,能盡攬玄丹山的佈局。
深沉的夜色籠罩在山麓,燈籠的紅光浮在夜色中,大部分的庭院內都已經安靜下來,只有少部分地方依然燈火通明,還有妖族在徹夜歡慶。
淮黎不解地問道:“我們要在這裏看什麼呢?”
“看看夜色。”虞意漫不經心地回復,轉動着脖頸,細細地概覽過玄丹上的每一處,留意今夜與往日的不同之處。
淮黎便也聽話地欣賞起夜色,她以為虞意是喜歡這個地方,因為以前她老是叫她變成鳥兒,在玄丹山上飛來飛去,一會兒要看這頭一會兒要看那頭。
玄丹山上的夜的確很美,這裏靈氣充盈,槐花四季不敗,垂墜的花束散發著瑩瑩的光暈,如同天然的琉璃燈點綴在枝葉綠濤之間。
夜風起來的時候,花瓣會被拋揚至半空,像灑滿天空的繁星。
“星星好亮。”淮黎坐在樹杈上,來回晃動着腳,順手從樹丫上揪下一串槐花,一朵一朵扯下來吃。
天上無星,虞意知道她說的是花,今夜的槐花確實比平日要亮堂些,沒有被燈光遮掩過去。
在滿山紅燈籠的光暈下,那點雪白的星芒反而越發醒目。
虞意嘗着嘴裏清甜的花汁,目光追隨着飄飛的槐花瓣。夜風剛起的時候,這些花瓣只是林林散散地飛出去,散落在樹叢房頂,隨着時間流逝,花瓣里的靈氣散盡,光芒就會逐漸暗淡。
但是今夜,槐花的光芒比往日亮,花瓣落地后,光芒便黯淡得慢了些。一重一重的花瓣疊加起來,竟隱約形成了一個圖案。
虞意倏地跳起來,把身體裏另一個魂魄嚇了一跳。
淮黎驚道:“怎麼了?”
“你看飛落的槐花瓣。”虞意指向下方,槐花鋪成的圖案還不完整,只有個模糊的輪廓,但可以看出,這應該是一個陣。
淮黎疑惑道:“好像有一副圖,奇怪,以前我們怎麼沒看到過。”
“因為今晚花瓣的光芒亮得比平時久。”虞意扶着樹榦站着沒動,想等待下方的陣圖輪廓再明顯些,能讓她看出是什麼陣法。
就在這時,不遠處的一株樹冠忽然劇烈晃動起來,發出簌簌聲響,虞意偏過頭,警覺地看過去。
只見得一抹矯健的身影猛地彈射到半空,他曲起的背脊在月色下彷彿一張柔韌的彎弓,身後張揚的六條長尾,昭示着來人的身份。
虞意膝蓋下壓,想要藉助樹枝的彈力跳到另一株樹上。
可淮黎常年被這隻貓驚嚇,早就對他有了心理陰影,離夙如此突兀而驚悚地露面,把她的腳都嚇軟了,她腳底打滑,尖叫着從樹枝上栽下去。
那貓妖順勢俯衝下來,擒住她的肩,將她猛力壓進了樹底的草叢裏。
後腦磕在堅硬的樹榦上,虞意和淮黎一同被撞懵,還沒緩過神來,就被人掐住下巴抬起頭,離夙背對着光,面容都隱藏在黑暗中,只有一雙貓兒眼泛着綠光,充滿壓迫地緊盯着她。
“在妖殿中時,你撞飛我那一招用的是什麼術法?誰教你的?”
“是、是姥姥教我的。”淮黎哽咽道,一看到他那雙貓眼,就嚇得想哭。虞意還說離夙喜歡她,要是真的喜歡她,他怎麼可能這麼凶?
他分明就只是想吃她。
離夙手上又用了幾分力道,指腹陷在她滑膩的臉頰里,壓低聲音嚴厲道:“你胡說,你都學了些什麼術法你以為我不知道嗎?你用的分明不是妖術。你是不是見過那個人修?白天時你看他的眼神就很不對勁。”
“我沒有。”淮黎抬手摳住他的手指,想要將他掰開。
離夙半點都不相信,手指就跟鐵鉗一樣紋絲不動,繼續逼視着她,“那傢伙和山主拜堂時,你都快哭了,大半夜又跑來這裏,你還說沒有?”
“我只是來看夜景……”
虞意見這隻小鳥妖實在扛不住離夙的攻勢,她在心裏對淮黎道:“你讓開,換我來。”
淮黎的魂魄立即縮進了角落裏。
虞意抬眸看向壓在上方的少年,他嘴巴一張一合,還在說著話,說她膽小怕事好吃懶做是只最沒用的鳥,竟然還對人修生出同情心,說她身上都是人的臭味,說她不知羞恥。
虞意聽在耳中,能感覺得到淮黎因為這些刺耳的話而難過的心情,她活動了下手指,揚手一巴掌用力扇在他臉上。
蠢東西,這年頭早就不流行喜歡她就要狠狠欺負她這種戲碼了。要不是看在他最後為救淮黎葬身火海,虞意都懶得應付他。
啪——
清脆的巴掌聲回蕩在林間,離夙話音中斷,被這一耳光打得愣在當場,他怔怔道:“你敢打我?”
小鳥妖已經被虞意的舉動嚇懵了。
虞意揚起手,又狠狠給了他一巴掌,將他的頭都打得偏向一側,“我不是什麼沒用的鳥,我是最珍貴的五色鳥。”
貓妖臉頰猶如火燒,齜出獠牙,正欲發怒,低眸卻見身下的少女膽怯又倔強地抬眸看着他,頭頂槐花的碎光落在她盈着淚的眼睛裏,比任何一樣琉璃寶珠都要好看。
她的眼神也如琉璃一樣淬着冷光,說道:“離夙,你總是罵我,輕賤我,欺負我,你這樣做,只會讓我厭棄你。”
離夙想笑,被一隻沒用的鳥妖厭棄有什麼大不了的?但他看着身下少女認真的眼神,心裏不知為何被狠狠揪了一下,意識到,她是真的會厭棄他。
虞意沒有再掰他的手指,她就這麼揚眸看着他,沒有如往日一樣躲避他的視線。
良好的夜視能力,讓離夙能清楚地看到那張白皙的臉頰上被他掐出的紅痕,她眉心蹙到一起,五色妖紋泛着流光,真的露出了幾分厭惡的表情。
離夙手腕一抖,下意識鬆開了手。
虞意抬腳將他從身上蹬開,按揉自己被抓痛的下頜。
貓妖低頭看着自己的手,少女臉頰上那細膩的觸感還停留在他指尖,他半邊臉頰一跳一跳地疼着,能感覺到自己浮腫起來的皮膚。
這是他第一次被人抽耳光,抽他的人還是淮黎。
她怎麼敢的?!
而他竟然還真的被她唬住了。
離夙一時間分辨不清自己現在心裏是什麼滋味,他喉嚨里翻滾着怒火,一雙金色的貓眼在黑夜裏幾乎要燃起來,妖氣在他周身翻騰,惱怒地轉眸瞪過去,卻再次看到她揚起來的手掌。
離夙身周妖氣霎時一凝,動作矯健地騰空倒翻出一個跟斗,輕盈地屈膝落在地面,警惕地與她拉開距離。
然而虞意並沒想要打他,她揚起的手心裏托着一團溫暖的白光,是治療的術法,抽噎着說道:“離夙,你太凶了,我的頭磕到了樹上,裙子也被樹枝勾爛了,我剛剛實在有些生氣,才會打你。”
離夙雙手撐地,蹲在原處一動沒動,只在喉嚨里發出壓抑的低吼。
小鳥妖被他嚇得抖了一下,可手上依然掐着治療的術法,膽怯地問道:“是不是打疼你了?”
她透過白光,小心翼翼地望過來,眼角的淚珠要掉不掉。明明挨打的人是他,看上去卻比他還委屈。
離夙動了下唇,臉頰上立即一陣刺痛,她這兩巴掌是扇得真狠,他嘴裏都嘗到了血腥味,但這點皮肉傷對他來說並算不得什麼,只是侮辱性比較大。
兩個人一時之間誰都沒有動作,好半晌后,白光背後的雙眸漸漸黯淡下去,她垂下眼,一直含在眼角的淚水終於溢出眼眶,順着臉頰滑落到下頜上,凝成一顆晶亮的水珠。
離夙見她欲收回手去,終於忍不住一個起身躍過去,捉住她的手按到自己紅腫的臉上。
他在心裏唾棄自己犯賤,可當柔軟的手掌貼在他臉上,治療的白光覆蓋住他半張面龐時,他心中卻又比什麼時候都愉快。
虞意吸了吸鼻子,對他露出笑顏來。
離夙目光閃爍,臉頰上的紅腫明明已經消下去,但他的臉還是很燙,兇惡地說道:“別笑了,滿臉都是鼻涕眼淚,丑……”
見到她看來的眼神,又含着那種冷泠泠的光,好似他只要再多說一句重話,多吐出一個壞的字眼,他們之間的關係就會像脆弱的琉璃一樣粉碎,再回不到原位,就如她說的那般。
離夙話音頓住,抿着唇將那些傷人的字眼咽回了肚中。
虞意便又對他笑了一下,嘴角的梨渦淺淺地凹陷下去,眼中有着欣喜的光芒。
離夙忽然之間好像找到了該怎樣對待她才好,他喉結幾次滑動,終於不太擅長地吐出一句關心的問話來:“你頭上,磕傷了嗎?”
“已經不疼了。”虞意又對他笑,輕輕擦了擦自己眼角的淚,帶着幾分祈求地說道,“離夙,你以後可不可以都像剛剛那樣,溫柔一點對我說話啊,不要凶我,我就不會看見你就害怕地想躲了。”
離夙張了張嘴,對着她滿懷期待的眼神,平日脫口而出的尖酸話語似都被哽在了喉嚨里,好半晌后,才悶悶地嗯一聲。
虞意便越發笑得甜蜜,眼睛亮得像星辰,故意湊近他面前,“你的臉怎麼還這麼紅啊,我再為你治療一下吧。”
她的氣息吹拂在臉上,帶着槐花的甜香,離夙心跳如擂鼓,猛地往後仰身,臉頰上的熱意更甚。
他倉促地瞥了一眼她撕裂的裙擺,扭身沖入林中,“你的裙子,我會賠給你的。”
虞意看着他落荒而逃的背影,臉上的笑意收斂回去,對身體裏另一個靈魂說道:“看到了嗎?你根本不用怕他,下次他要是還凶你,你就這樣對付他,打一棒再給一顆甜棗吃。”
淮黎佩服不已,忐忑不安地問道:“我也可以嗎?”
“正因為是你,才可以啊。”虞意重新躍上樹頂,一邊往下張望,一邊耐心地與她說道,“他喜歡你,那在你們兩人之間,他便落了下風。你可以利用他對你的心意,給他脖子上套上韁繩,將他調丨教成你喜歡的模樣。”
淮黎聽得似懂非懂,心臟砰砰地跳起來,心裏都是躍躍欲試的衝動。
虞意抬手點了點自己心口,“但是,你不可以喜歡上他哦,不然被套上韁繩的人就是你了。”
夜風拂過山林,吹動樹葉,發出沙沙的聲音。幾朵透明的魔靈水母從深青色的裙擺上飄飛出去,隨風起起伏伏,片刻后,落入一隻修長的手掌里。
薛沉景坐在一條純白色的大蛇身上,被它馱着在密林里穿梭,它身形雖龐大,遊動間卻無聲無息,連身周的枝葉都沒有晃動。
它一身白鱗,在黑夜裏本該十分耀眼,但那隻貓妖與他們擦肩而過時,卻沒能發現這條大蛇和坐在蛇身上的人。
系統滿懷嚮往地呢喃道:“女主,好會訓狗哦~”如果它綁定的是女主,任務該有多順利啊。
薛沉景從鼻子裏發出一聲蔑笑,糾正道:“那是貓妖。”
系統嘆氣。
……
因為離夙的打岔,等虞意重新登高往下望時,槐花飛落形成的圖案已經完全變了模樣,但依然看不出完整的形狀。
槐花離樹的時間不一,光芒消散的時間便也不同,使得落花形成的圖案總是殘缺不全。要不是今日槐花亮得久一些,她們根本發現不了這個情況。
“從山主大人帶領我們進駐這裏時,這些槐樹便在了,這裏靈氣充裕,槐花都吸飽了靈氣,花汁比蜂蜜還甜,我最喜歡摘它們來蒸着吃,還可以做成槐花蜜,槐花餅,和米飯一起煮熟了吃。”
淮黎說著,口水直流,又往嘴裏塞了一朵槐花,指着中心處的大槐樹,繼續說道:“槐樹陰氣重,有些妖不喜槐花樹,剛來這裏時就連根刨除了好多株,最開始像那樣大的槐樹都有好幾棵,現在只剩一棵了。”
“所以啊,你不用瞎操心了,要是以槐樹布的陣,那陣應該早就被破壞掉了。”
“那要是被挖走之後成的陣呢?”虞意問道。
小鳥妖嘴巴一張,被她問住了,好半天才愁眉苦臉地擠出一句話,“要不我還是去稟報山主吧,她是玄丹山最厲害的妖,一定能發現不對勁。”
虞意搖頭,說不準這就是玄丹山主佈下的陣呢。而且這個陣應該不會這麼簡單,以槐樹佈陣,實在太明顯了些,她查探玄丹山這麼久,也沒看出這些槐樹分佈有什麼奇怪的規律。
但不論怎麼說,這槐花飛落的圖案必定有蹊蹺。
她從淮黎腰間掛着的百寶囊里摸索出一支炭筆和一張線扎的小本子,憑着往日對玄丹山的摸索,將此處地形佈局大致繪於紙上,再在其上繪出槐花飛落的圖案。
又指使五色鳥飛到半空,去探尋夜風有無什麼古怪。
渾然不覺,有人正在朝她們靠近。
距離山頂祭壇尚有一段距離時,薛沉景便伸手拍了拍身下的白蛇。白蛇立即停下,伏低頭顱,將他放到地上。
在洞房中時,薛沉景收服玄丹山主,讓這條蛇妖淪為了供他驅使的僕從。
這樣的發展脫離了姬寒亦生前經歷,讓這隻地縛靈陷入了迷惘當中,對薛沉景的桎梏便鬆脫許多。
這才叫他得以驅使玄丹山主,將他送到後山祭壇來。
這具身軀脊骨已碎,本直立不起來,薛沉景只能依靠自己的觸手,牢牢吸附在後背,依靠觸手的支撐獲得一些行為能力。
他還穿着那身紅艷艷的嫁衣,寬大的霞帔罩在身上,讓人看不出半點端倪。
薛沉景低眸看向伏在地上的蛇妖,伸出手,這本是一隻握劍的手,指節修長而有力,指甲上卻染着浮誇的血色蔻丹,他嘴唇動了動,命令道:“回去,照我先前說的去做。”
白蛇稍稍揚起腦袋,恭順地以額頭輕觸他的指尖,拜了拜,調轉頭顱飛快往山下游去。
沒過多時,從玄丹山主的洞房內尖嘯着射出一道花火,炸開的聲響將所有妖族都驚醒了。
隨着煙花四散,玄丹山主的妖令也傳遞入所有妖族耳中——姬寒亦被人救走,玄丹暴怒,令全山戒嚴,搜捕姬寒亦和內鬼。
所有殿宇的燈光都被點燃,群妖出動,玄丹山一下重新沸騰起來。
四處飛來掠去的妖影攪亂了夜風,也攪散了飄落在地面的槐花,法陣的輪廓很快湮滅於無形。
小鳥妖從樹杈上跳起來,裙擺上的金線晃過一道水波樣的流光,化作一隻五彩的鳥兒,拖着細長的尾羽往山下俯衝。
淮黎嘰嘰喳喳地叫道:“仙君被人救走了!除了我之外還有別的人想要救他。”
虞意壓制住淮黎的行動,想讓她先不要摻和進去。
淮黎今夜明明沒有去救人,但仙君還是被救走了,虞意實在無法確定,這一切是不是還是依循着他們生前的經歷在重演。
若真是這樣,這隻小鳥妖現在衝下去,就是自投羅網。
兩人意見不一,五色鳥一會兒收攏翅膀想往下沖,一會兒又撲騰翅膀想回到方才的槐樹上,急得在半空中打轉。
兩個人正啾啾啾地吵架時,一股狂風忽然從山林間吹拂上來,五色鳥翎羽亂顫,圓滾滾的身子在風中打了個旋兒,恰好看到一朵隨風吹來的赤色絹花。
它一爪子抓中絹花,順着絹花飛來的方向看過去,便看到枝葉搖影下那一道赤紅的身影。
山野黑夜,那道遮掩在枝葉間的身影本不那麼顯眼,奈何鳥族的動態視力實在太敏銳,而那人偏巧又走近了一棵槐樹下,槐花的光暈落在他身上,他頭上的一支朱釵反射出了一星金光。
“是仙君!”淮黎驚喜道,義無反顧地沖了過去,九頭牛都拉不回來。
虞意:“……”那是仙君嗎?那分明是你的燒烤架。
鳥妖落在地上時,很明顯驚着了仙君,姬寒亦以劍做拐,撐着重傷的身子往上逃,察覺到有妖逼近,立即抓緊手中劍,劍尖直指向來人。
他雙目不能視,感覺倒是十分敏銳,一張被塗抹得面目全非的臉上滿是戒備之色。
許是為了方便逃跑,他將嫁衣的裙擺撕扯過,甩掉了累贅的首飾,散亂的烏髮間只簪着一隻朱釵。
夜風吹亂他的長發,飛舞的碎發下壓着一雙灰敗的眼眸,他左眼受了傷,眼眶內紅腫充血,連眼珠都看不見,一行血淚凝固在臉上,讓他看上去分外凄楚。
沒有五色鳥進洞房去搭救他,這位仙君也不知是如何從玄丹山主的眼皮子底下逃出來的。
“玄丹山中都是妖族,你自己妖力平平,還要帶着一個修為全廢的累贅,是逃不出去的。”虞意仍在試圖阻止她送死,“你現在抓住他,送還給玄丹山主,還能立一個大功,否則你們被一起抓住,你就只有死路一條。”
仙君就在面前,還這般慘狀,實在令人難以不動惻隱之心,尤其還是這樣一隻天真而心軟,還對這位仙君心懷憧憬的鳥兒。
淮黎哪還聽得進虞意的勸說,她小心翼翼地走上前,說話的聲音都輕得好似怕嚇着了他,說道:“仙君,是我哦,年前你曾經放過的那隻五色鳥,你還記得嗎?”
姬寒亦手握長劍,努力地挺直背脊。他是經年習劍之人,哪怕現在修為全廢,握劍指向人時,渾身依然帶着凜然不容侵犯的威勢。
但虞意看得出來,他不過就是強弩之末,一陣風都能讓他站立不穩。
淮黎見他不為所動,仍是持劍防備着她,焦急道:“仙君,我不會傷害你,我今夜本來想去搭救你的……”
虞意阻止不了淮黎,就只能想辦法將她的鳥命保得久一點,她可不想嘗試被火燒至死的體驗。
眼見着已經有妖循着姬寒亦的氣息往山上搜來,虞意直接打斷淮黎的敘舊,說道:“你要是想救他就別廢話了,他現在又打不過你,直接把他扛起就跑。”
她說罷,反客為主,掀開淮黎的魂魄,主掌這具身軀衝上前。淮黎愣了一下,這回乖乖地順從了她的意思。
虛空之中,如蒲公英一般漂浮的魔靈水母,隨着她腳步帶起的風而分散飄飛出去,須臾后又重新聚攏過來,密密地環繞在小鳥妖身周。
魔靈水母將她的一舉一動全都傳遞入了薛沉景腦海,甚至比直接用眼睛看還要細緻入微。
她裙擺上的金紋,髮絲飛揚的弧度,呼吸的起伏,以及她臉上細微的神情變化,沒有放過任何一處細節。
所以,薛沉景很輕易就從少女眼中的神色,辨認出朝他跑來的人是誰。此刻,她的眼中沒有對落難仙君的憐惜,只覺得他麻煩。
是那個鐵石心腸的虞意。
“不要過來……”他偽裝成姬寒亦的性格,疾聲厲色想要斥退朝他跑來的人,因為他這聲嘶啞的大喝,破碎的喉骨滑動,他禁不住偏頭吐出一口鮮血。
薛沉景膝蓋彎折,裝作支撐不住半跪到地上,長劍被他反手杵進地面,用以支撐身軀。
虞意沒理會他的警告,手中一道流光閃過,先一步奪走他手裏的兵刃,在他撲倒之前滑入他身下,用肩膀撐住他的身子。
溫熱的血液滴入她脖頸上,虞意低聲警告道:“仙君若是不想再被玄丹山主抓回去洞房,最好乖乖聽話。”
這位仙君顯然是個識時務的人,他雖然呼吸粗重,頗有些不情願被妖近身,但也確實沒有再抵抗。
也或許是他這具傷重殘軀,想抵抗也抵抗不了。
身後的搜捕聲越發近了,要是化作鳥身飛起來,這樣目標實在太明顯。虞意只能背着他往密林里鑽,好在小鳥妖雖然修為平平,但背個人還是不在話下。
五色妖力纏繞上仙君的身軀,托起他大半的重量。虞意抓住他的雙手搭在肩上,往前飛奔。
“仙君是想往祭壇去嗎?祭壇里可有躲避的地方?”虞意問道。
薛沉景垂下眼睫,無形的魔靈水母涌動在他們四周,偶有幾隻抓住機會,便悄無聲息地貼附到虞意身上,肉須探入她的發下,襟口,裙擺,靴沿。
落到她身上的魔靈越多,薛沉景腦中的她便越發鮮明起來,他忍受着喉中疼痛,艱難吐息道:“有,你帶我……去便是……”
虞意便再無二話,背着他闖進最高處的祭壇,她站在滿是鞭炮碎屑的祭壇邊緣,偏頭問道:“仙君,接下來該如何?”
薛沉景喘息了兩聲,才又從喉嚨里擠出一句話來:“會走禹步么?”
她一個符劍雙修的修士怎麼可能不會走禹步?但這隻小鳥妖卻不應該會。虞意略作猶豫,感覺到下方逐漸逼近的妖氣,現下也無其他退路可選,只好說道:“會。”
“嗯。”身後之人低應了一聲,似也並不怎麼吃驚,指示她走入祭壇,站定到一處磚石之上,啞聲道,“我的劍上……還有我殘餘的一絲靈力。”
虞意從儲物袋裏取出奪來的劍,照他所說用力插入地面,清透如水的流光從劍身淌下,在地面鋪上一層靈波。
她便在長劍殘留的靈力下,行步罡踏斗。每一步落下,地面的靈力都會猛烈一盪,滲透入磚石下。
最後一步踏完,腳下的地面劇烈一震,在轟隆隆的響聲中,磚石分錯,現出一條向下的階梯來。
恰在此時,虞意眼角餘光瞥到已經有妖族攀上了祭壇外,那身影柔韌矯健,一躍跳上祭壇最外層的石柱,貓眼朝她看來時,微微一怔,繼而惱怒地快要噴出火來。
“淮……”他生生吞下自己的喊聲,將聲音壓成一條線,沖向祭壇里的小鳥妖,憤怒道,“淮黎,你這個騙子,你還說你沒有!快給我回來!”
虞意感覺到淮黎情緒的波動,卻也沒時間安撫她,她看了貓妖一眼,不作絲毫停頓,雙手抓住姬寒亦的手臂,往肩上託了托,背着他衝進了向下的隧道里。
離夙回頭看一眼身後追來的群妖,手中凝出一團妖氣,用力地轟向祭壇。
爆炸的狂風和烈火衝散了仙君和淮黎身上殘留的氣息,他往前一躍,跳入了祭壇騰起的硝煙當中。
虞意踏入地道,頭頂的磚石飛快合攏,將外面洶湧的妖氣阻隔在外,也將一切聲囂斬斷。
他們進了一座幽靜的石室,石室內壁上懸着兩盞昏黃的油燈,正中擺放一張几案,案上一壇香爐,案下一張蒲團。
香爐正對的牆上,掛着一幅神官圖像,正是姬家信奉的太歲神像。
確認安全后,虞意將背上的人放下來,問道:“這是什麼地方?”
薛沉景偏頭面對着牆上那幅神官像,聽到她的問話才循聲轉向她。
虞意伸手在他眼前晃了晃,不過看他眼睛被妖毒侵蝕成這樣,左眼又受傷充血,多半是真的看不見。
“幽閉室,懲、懲罰犯錯族人和弟子……”薛沉景喉中咯咯響動,說話很是艱難。
虞意埋頭看一眼他脖子上淤青的手指印,明白他喉嚨受損,說話應該很痛苦,便出聲打斷道:“我知道了。”
這地方封閉性很好,外界的什麼動靜都聽不見,需要仙君靈力和步罡踏斗才能打開,想來妖族是破不開的。
另一個魂魄騷動不已,虞意便順勢讓出了身體的控制。
淮黎立即跪坐到仙君身前,從百寶囊里倒出一大堆東西,翻找出療傷的用具,掐着治療術給他處理身上可怖的傷口。
薛沉景聽着小鳥妖期期艾艾地同他說他們曾在何時何地見過面,她那時候被一個修士追殺,是姬寒亦見她身上沒染血孽,插手放走了她,還給她餵了一粒丹,治好她受傷的翅膀。
小鳥妖偷偷跟了姬寒亦好幾天,在人妖之間你死我活的境地下,他依然堅持着自己的原則,只殺作惡之妖,並不像別的修士那般不分青紅皂白,見妖就誅。
直到仙君回去姬氏的一處仙府,小鳥妖再無法跟着他,才懨懨離去。
只是沒想到,再見仙君,他已經成了玄丹山主的階下囚,慘遭這樣的折磨。
耳邊啼啼哭哭的鳥叫聲屬實很催眠,再加上小鳥妖不斷砸到他身上的治療術法,薛沉景渾身暖融融的,精神不由鬆懈下來,不知不覺睡了過去。
等他再次醒來,石室內已只剩他一個人。他倏地撐起身,接收到魔靈傳回來的訊息,才重又放鬆下來。
虞意在他睡着的時候,在這方石室內摸索許久,竟叫她打開了幽閉室之間相通的門,此時已經探查到其他石室去了。
那隻小鳥妖還算有點用處,雖沒有完全治好他的傷,但薛沉景喉間和眼睛都舒緩了許多,沒有那麼痛了。
他揉揉眉心,在心裏問道:“有多少積分了?”
系統宛如一個隨時待命的客服,立即應聲回道:“主人若是問的這次臨時任務的積分的話,還是零哦。”
“她碰過我了。”薛沉景不滿。
系統公事公辦道:“主人,給你療傷的是五色鳥,不是女主哦。”
“行。”薛沉景咬了咬牙關,非要這般斤斤計較的話,他也不怕與這破爛系統掰扯,“最開始衝過來背我的人是虞意,她扶了一次我的肩,一直抓握着我的雙手,在奔跑的時候耳朵偏過來貼上過我的臉,次,進入幽閉室放我下來時,攬過一次我的腰。”
別人在忙着救他,而他心裏卻在計算着任務積分。
系統默默聽他說完,回道:“主人,這項臨時任務旨在通過必要的肢體接觸,幫助你們增進好感度,前提條件是需要你們彼此都知道對方的真實身份,若你們認不出彼此來,是沒有積分獎勵的。”
換言之,從虞意的角度來看,她方才觸碰的人都是姬寒亦,並不是他薛沉景,所以沒有積分。
很好,很嚴謹。
薛沉景深吸一口氣,惱怒地一把掀翻了桌上的香爐。
銅製香爐砸到地上,發出咚一聲巨響,裏面的香灰灑落一地,騰起的煙塵裹住一群漂浮在室內的魔靈,浮灰勾勒出它們的輪廓。
魔靈水母不住搖晃着大腦袋,肉須揚起來,嫌棄地想將身上的香灰甩掉。
薛沉景抿唇把魔靈召回來,用袖子擦拭,忽而又笑起來,不疾不徐地說道:“好,反正這密室之中只有我們兩人,時間還長着呢。”
這方鬼域裏一年,只是外界一天。這項臨時任務時限十二個時辰,他踏入鬼域之時,還剩八個時辰,換算成鬼域時間,還有大半年的工夫。
他不介意和她一直囚困在這裏。
系統聽見他心中打的小算盤,後知後覺地意識道:“你一開始打定主意將她引到這裏來,就是為了方便刷分?”
薛沉景愉悅地彎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