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替身(2)
從虞意身上,薛沉景一點也看不出來她很孤獨,很彷徨,很無助。
她倒是一直都很想逃,只不過是想從他這個“唯一的救贖”身邊逃走。
系統生害怕自己宿主真的就打算這麼坐等女主殞命,急得焦頭爛額。
恰在這時,系統內的任務樹忽而亮起一片葉,是一項臨時任務。
【系統:叮——現觸發臨時攻略任務,經研究表明,適當的肢體接觸能夠促進雙方感情升溫,加快攻略進度,請宿主在十二個時辰內,誘使攻略對象主動觸碰你。】
【牽手積五分,觸碰臉頰積十分,觸碰衣服下其他部位積十五分,主動親吻一次積累二十分。】
薛沉景渾不在意地冷笑一聲,“呵。”
【系統:宿主累積分值達到一百分,可解鎖一條劇情線索。】
“劇情線索”這四個字完美戳中薛沉景的要害。
他唇邊散漫的笑意收斂,神情變得認真,生氣道:“積分能解鎖劇情線索,你為何不早說?”
系統十分無辜:“宿主的積分實在太低了,就算我早點說,也沒有用。”
薛沉景略一沉吟,開始跟系統討價還價:“親一下就只給二十積分?你把我當什麼了,秦樓楚館裏賤賣的男伎?”
系統酸溜溜地說道:“秦樓楚館裏的男伎可比您會討人歡心。”
宿主竟還一臉認真地擱這兒跟它計較分值,難不成他還真以為,就憑那麼點好感度,他能親得上?
經過系統縝密的分析,自家宿主能親到女主的幾率基本為零,但它到底沒有說出來打擊宿主做任務的積極性。
它解釋道:“主人,這分值是主系統定下的,我也更改不了。而且這一次的臨時任務分值已經很高了,比你之前做的那些任務兌換出的分值都要高。”
系統說的都是實話,薛沉景先前做的任務,兌換來的分值都只是些零散的積分值。
他那時候並不知道積分可以兌換劇情線索,根本沒放在心上,才讓系統鑽了空子,自作主張地浪費掉了他好不容易賺來的積分,兌換了一個用來防備他的什麼鬼霞衣。
薛沉景越想越生氣,磨了磨后牙槽,氣急而笑道:“人類不是還有更親密的行為嗎?那能兌換多少積分?”
系統:“……”你是不是想得有點太多了!它的宿主為何總是這般好高騖遠?
系統沉默片刻,強調道:“主人,系統發佈的臨時任務,是讓攻略對象主動觸碰你才能兌換相應積分,你不能強迫她!”
薛沉景心氣不順,冷哼一聲:“我當然知道。”
系統鬆一口氣,“你知道就好。宿主若是能讓攻略對象心甘情願對你做出更加親密的行為,兌換的積分自然也會相應更高。”
這時,旁邊的丹頂鶴醒過來,薛沉景便沒有跟系統繼續糾纏,他交代了鶴師兄一些事,看它腦袋歪來歪去,一臉蠢相,也不知聽懂幾分。
……
子夜時分,薛沉景的身影在地濁中化霧,無聲無息滲透入鬼城廢墟。
這陰森鬼地中的夜色並不十分黑暗,四野之中矇著一層詭異的紅光,寂寂無聲,偶爾有磷火浮動,倏忽一閃,又隱沒入斷壁之後。
草木的影子在夜色中晃動,像是蚺結蠕動的蛇蟲,廢墟當中傳來窸窸窣窣的細微響動,整座鬼城似乎都在夜色中活了過來。
薛沉景眼角餘光閃過一道黑影,他倏地轉頭,視線盡頭只是一叢茂盛的槐花樹,那花樹不知何時盛滿了花蕾,雪白的花朵連綴成一束束,垂掛在枝葉間,瑩瑩發著光,如同堆積的冰雪。
白天的時候,這裏還沒有這麼一株花樹。
薛沉景站在原地,略微仰頭,打量着那株格格不入的槐花樹,渾然不覺腳下的泥地里正在發生的變化。
無數黑影從潮濕的泥土裏翻出來,影子裏浮出扭曲的人面和抓撓的五指,這樣的影子越來越多,從傾塌的斷壁,茂盛的草木根莖里冒出頭來,打量這個來之不易的入侵者。
“是我的是我的,這個人是我的。”
“讓他來替我,我要離開這裏……”
“替我替我替我,放過我放過我吧我不想再經歷那些了……”
薛沉景做出側耳傾聽的舉動,那窸窸窣窣的鬼哭聲又霎時安靜了,讓人錯以為只是風聲穿過殘垣時響起的嗚咽。
他主動往那一株花樹走去,每跨出一步都有無數暗影從他的袍腳抓過,如同落水之人想要抓住最後一根救命稻草,所有的鬼影都急迫地想抓住他,將他扯入這座暗無天日的鬼域中,換取自己的自由。
但這些鬼手在抓住他后,不知為何又突然放開了,以至於薛沉景在這座鬼城中大咧咧地走了半晌,都沒有一個鬼影將他抓走。
隨着時間流逝,潛伏在他身邊的鬼影反而越來越少。
系統嘆氣:“主人,你人緣不好就算了,怎麼就連鬼都嫌棄你。”
薛沉景皺起眉,再有鬼手從他腳踝鬆脫之時,他猛地蹲下身,左手撩開下擺,右手迅疾如電的探出去,探入腳下重重鬼影當中,一把緊扣住一隻枯瘦的鬼手。
周圍響起尖利的鬼叫,所有鬼影霎時都縮回地底,像退潮的黑水,只餘下薛沉景抓着的這一隻。
他用力扣住那隻鬼手,五指陷進它的指縫當中,友善地說道:“替死鬼都主動送上門來了,也不要?”
鬼手無法從他指間掙脫,靜默片刻,黑影從地底滲出來,拔地而起,迅速裹住他的全身。
薛沉景一動未動,被鬼影吞沒,片刻的恍神后,他覺察到身周的環境改變,想來已經被那地縛靈拖拽入了鬼域。
他甫一進入鬼域,系統便出聲提醒道:“主人,這裏的時間流逝和外界不一樣,外面一天這裏一年,女主比你早三日進來,相當於她已經困在這裏三年多了。”
地縛靈心中怨念極深,會被束縛在生前所在,不斷重複自己的過往。
作為替身被拉入此間的人,只能如同一隻牽線木偶照着行事,直到自主意識被吞噬,徹底陷入地縛靈的角色中,代替它困於此地。
三年,她的意識真的能堅持三年么?
但他轉念又想起虞意的心腸那麼硬,連他都輕易馴化不了,想來她應該也不可能完全失去自我。
系統滿懷希冀地詢問道:“主人,如果女主出現在你面前,你一定能第一時刻認出她來,對吧?”
“當然。”薛沉景口氣無比篤定,信心滿滿,就在系統感覺欣慰時,又聽他繼續說道,“她身上有我的標記。”
系統:“……”這意思是,沒有標記他就認不出來了。
可惡,在別的小說裏面,明明男主一眼就能認出自己的老婆。
就連裴驚潮都能在五年後立即就認出虞意來,他還只是在重傷昏迷時只見過她一眼!而薛沉景和虞意相處了這麼多日,卻還是只能靠標記辨認她。
它的宿主真是這天底下最沒用的男主。
薛沉景渾然不覺系統的悲憤和詆毀,進入鬼域后,他的眼前依然黑着,面上被蒙了布,雙手反剪在身後,被麻繩牢牢捆住。
繩上有法咒之力,讓他掙脫不開。
他不清楚當下處境,並未輕舉妄動,身下的影子波動,透明的觸手掀起衣袍下擺,從他身下吐出來,腕足一瞬間擠滿了四周空間,在空氣中張揚地舞動。
觸手收集來的信息很快反饋至薛沉景腦中。
屋內燈火明亮,窗前桌案上放置兩座燭台,燭台之上插着喜慶的紅燭,紅燭已經燒了大半,融化的燭淚在金色燭台積起小小一灘水液,紅得似滴血一般。
窗上亦貼着大紅喜字,房間內四處都掛着紅綢,顯然,這是一間喜堂。
新娘子身披大紅嫁衣,頭上覆鴛鴦交頸蓋頭,雙手背在身後,端坐在床沿邊。
屋裏只她一個人,不,應該說,屋裏只有我一個人。
薛沉景這般想着,一條腕足倒卷回來,纏到自己身上,末梢翹起從腰腹一路拂到平坦的胸膛——是個男人。
一個男人卻穿着女子的嫁衣,矇著蓋頭,等在洞房內,這情景怎麼看都不太正常。
系統疑惑道:“洞房?怎麼是洞房?”
薛沉景淡然回道:“是那隻地縛靈的一段過往。”
系統焦急道:“不行不行,你怎麼能跟別的人洞房花燭?主人,你已經沒有什麼優點了,必須要為女主守住你的清白之身才行。”
薛沉景不屑,只有無知的人類才會執着於這種東西。
皇帝不急,太監很急。系統焦急地在自己庫存里翻找,終於翻出一物,喜滋滋地說道:“主人,我上回給女主兌換來的五彩霞衣,還剩六個時辰的功效,換算為這方鬼域的時間,足夠保護你大半年,我給你穿上!”
若是系統有實體,薛沉景現在定然要將它千刀萬剮,他嗤笑一聲,口氣越發溫柔:“你試試。”
系統雀躍的聲音戛然而止,被他恐嚇住了。
薛沉景目前還保留有自己的意識,倒也沒有完全受地縛靈所控。
觸手在他腰間纏繞一圈,末梢勾住頭上蓋頭扯下,薛沉景睜開眼睛,視野卻依然一片漆黑,沒有絲毫光亮進入瞳孔。
這隻拉他做替身的地縛靈竟然是一個不能視物的瞎子。
薛沉景控制觸手爬上自己臉頰,圓潤的末梢扒拉開眼皮,透明的軟肉直接覆蓋上眼球,無數細絲從腕足上滲透進眼瞳內,片刻后,細絲抽離出來,觸手從他臉上退開。
這雙眼睛已經徹底壞死了,不僅雙眼壞死,他的經脈也殘破不堪,渾身的骨頭碎得不成樣子,要不是背脊上有一根靈木支撐,他根本坐不起來。
他臉上施了濃重的粉黛,白丨粉塗牆一樣抹在臉上,眼皮和臉頰上都塗抹着殷紅的胭脂,嘴唇染得如血一般,比窗檯的燭淚還要紅。
薛沉景兩邊耳垂上都綴着沉重的寶石耳墜,被拉拽的耳洞口凝固着血痂。
從這一身滑稽的裝束和妝容來看,這隻地縛靈生前過得並不如意,想必也正因為此,他才會怨念難消,被束縛於此間,不得超脫。
叫這麼一隻殘廢的地縛靈綁做了替身,薛沉景只能自認倒霉,他身體不能行動,只好通過觸手傳遞迴來的訊息,觀察四周。
透明觸手從他身下延伸出去,在房間內逡巡一圈,將門扉推開一條縫隙,鑽出門外。
院中四面廊下都掛着紅燈籠,這裏的房屋瓦舍一草一木全都籠罩在喜慶的紅光里,就連天上的月亮都矇著一層紅暈。
隔着重重院牆,歡笑聲從前院遙遙飄來,風裏送來了濃郁的飯菜酒香。
探出屋外的觸手豎立在院子中間,粗大的腕足內部忽然咕嚕嚕地蠕動起來,片刻后長出一朵朵拳頭大小的肉瘤,肉瘤從觸手上分化而出,拳頭大的傘蓋下,垂下無數細小肉須。
小而輕的透明水母乘着流動的空氣,天女散花般飛出去,尾部綴着一根細得如同蛛絲的銀線,與主體相連。
散出去的水母漂浮在上空,薛沉景腦海里很快有了這片地界的規劃佈局情況,後世的藏陰地在千年前還屬於一方靈地。
這裏遍生槐樹,槐花吸收了充沛的靈氣,在黑夜裏瑩瑩發著光,最中心處的那一株大槐樹,枝葉繁茂,花朵垂墜,白若堆雪,正是薛沉景先前看到的那一株。
有半透明的樹精在樹冠間飄飛,那槐樹還生出了靈體。
薛沉景的觸手也屬於靈體,只不過是魔靈,靈體之間或有感應,未免被發現,他驅使水母繞過了那一株大槐樹,往最熱鬧的地方飄去。
那裏燈火如晝,酒席從巍峨的大殿一直擺到殿外的廣場上,眾人觥籌交錯,絲竹齊鳴,歌舞翩躚,好不熱鬧。
半空的魔靈水母再次分化,變得更加微小,如同飄散的蒲公英,悄無聲音地落入人群中。魔靈垂下的肉須從每一個擦肩而過的人身上拂過,四處嗅聞虞意的氣息。
一行侍女端着餐盤疾步送入殿中,腳步之間帶起微弱的風,沒有人注意到有一群透明的小東西乘着這縷風一同飄入了大殿中。
大殿之內諸多人影晃動,正是酒酣耳熱之時,坐席上趴伏着不少醉酒之人。
說他們是人,卻也不全對,有的身後搖擺着獸尾,有的頭上生着獸角,更有甚者,直接醉死過去,徹底化作原形。
大殿正中攤着一條蠕動的蟒蛇,口中銜着酒杯,顯是醉暈過去了。
另一條赤紅色的蛇尾從旁側桌下遊動過來,這條赤蛇上身還維持着人形,乃是一個身披紅紗的妖冶男子,他只下半身化作蛇尾,與醉死的蟒蛇尾部緊緊絞纏在一起,在當眾交尾。
殿中四處都是遊動的小蛇,衝天的妖氣幾乎在殿內化為實質,通過水母觸鬚,反饋至薛沉景意識里。
“沒想到竟是一座妖城。”薛沉景眯起無神的雙眼,忍不住舔了下唇,又因嘗到甜膩的口脂而啐了一口。
席上,赤蛇妖舉起酒杯,朝向主座上之人遙遙一敬,晃着腦袋說道:“雖說玄丹山主是為了折辱姬寒亦才將他強搶入門,但那姬寒亦修為盡失,筋脈俱廢,山主跟這樣一個廢物結契,屬實還是你吃虧了些。”
主座上的山主仰頭飲下一杯,從嘴角灑落的酒水淋漓地澆在胸口,喜袍之下透出曼妙的曲線。
她抬手將酒杯倒扣桌上,搖搖晃晃站起來,大笑道:“你就說說,今日看到姬寒亦脫了他那一身白衣,被迫散了發,塗上胭脂,戴上釵環,穿上大紅的嫁衣,被按在地上與我拜堂成親時,你心裏痛快么?”
那赤紅的蛇妖吐出細長的信子舔了舔杯中酒,妖魅的雙眼微微眯起,從喉中吐出兩個字,“痛快!”
何止是痛快,光是回想那白衣仙君臉上的屈辱,就夠他當做下酒菜,又再多喝一壺酒。
繼他之後,大殿之中又接二連三地響起大呼“痛快”的聲音。
眾妖酩酊大醉,又哭又笑,有人撒酒祭奠自己死去的同族友人,有人醉醺醺地指着半空,口中罵罵咧咧。
“姬望野,姬筠霧,姬流衍……這些姬家人,死得好死得太好了!我看是上天也看不過去姬家的暴行,才叫他們一朝入魔,自相殘殺。”
姬氏厭憎一切非人族類,將他們視作低賤物種,不配與人相提並論,在姬家的帶領下,人族修士見妖必誅。
長久以來壓在頭上的姬氏一族覆滅,這些曾經高高在上,令無數妖靈精怪畏懼,甚至連名諱都不敢提及的姬氏仙君,此時被人任意地掛在嘴邊辱罵。
他們在恐懼中苟延殘喘了太久,需要將這份長久的恐懼發泄出來。
隨着“姬寒亦”這個名字不斷傳入耳中,薛沉景腦海中登時閃過無數影像,是這個將他拉入鬼域做替身的地縛靈生前記憶。
薛沉景腦海脹痛,渾身控制不住地顫抖了起來,他聽到自己急促的呼吸,心跳震得渾身斷骨都開始痛了,胸腔里翻湧着濃烈的厭憎。
他被迫地感受着另一個靈魂激蕩的情緒,但片刻后,這些情緒又漸漸沉澱,只剩下求死之心。
只可惜他現在死不了,他修為盡失,手腳被綁縛着,連自戕都做不到。即便是後來死去了,靈魂也囚禁在此地,反反覆復地重歷着這些過往。
薛沉景閉了閉眼,努力地將這些麻木而冰冷的求死情緒和自己本心剝離開,不讓自己陷落。等他成功壓制住地縛靈的情緒,回過神來后,他散出去的魔靈已飄落得到處都是。
從魔靈傳遞迴來的那些雜亂瑣碎的信息中,薛沉景捕捉到了一縷熟悉的氣息,他立即追溯而去,在那烏煙瘴氣的群妖殿的角落,發現一個埋頭吃飯的嬌小身影。
魔靈落在了她的肩頭,水母細長的肉須黏在她脖頸上,嗅到了他打在她身上的標記。
“找到了。”薛沉景愉悅道。
……
大殿裏的魔靈瞬間都往那一處角落匯去,將她圍攏在中間,嗅聞她的氣息,從四面八方“注視”着她。
虞意對此毫無所覺,她專心地剝着手裏的一捧葵花籽,剝好一小把后,再一股腦塞進嘴裏,兩頰鼓起,眯着眼睛,嚼得一臉滿足。
她穿着深青色的襦裙,裙上用銀線綉着盛放的槐花,眉心有五色妖紋,髮髻上插着些鮮艷的羽毛,一雙圓溜溜的眼睛靈活地轉動,將殿中群妖的每一個熱鬧都收入眼中。
薛沉景覺得她眉心的五色妖紋有幾分眼熟,他方才在姬寒亦的生前記憶里似乎看到過她的模樣。他閉上眼,守住自己魂魄,又將身上地縛靈的記憶翻出來掃了一遍。
終於叫他找到了這抹五色妖紋。
在姬寒亦的記憶里,他曾在三年前因一念不忍而放過一隻五色鳥,這隻鳥妖會在三年後,在他和玄丹山主大婚之夜上,也就是今夜,背叛玄丹山主,潛入洞房來試圖搭救他。
很可惜,她的搭救沒能成功,在背着姬寒亦逃離玄丹山的時候,二人被妖山侍衛重重包圍。
新婚之夜便被人戴了綠帽的玄丹山主勃然大怒,她當著姬寒亦的面,將這隻五色鳥妖投入火爐,做成了烤小鳥,逼着姬寒亦連骨帶肉地吞下去。
虞意就是被這樣一隻沒用的小鳥妖拉做了替身,竟然還陷在這裏三年都出不去。
薛沉景語氣不快地說道:“看來她那一身的勁兒,全都用來對付我這個‘唯一的救贖’了。”
系統心虛地沉默。
薛沉景安坐在洞房內,只等這隻小鳥妖潛入洞房來搭救他時,再將她帶出去就行。
只是他左等右等,虞意始終穩坐在妖殿末座的角落裏。
她將桌上的一盤葵花籽嗑完,喝光了一壺花露,將碗碟里的蔬果點心全都吃空了,沒有動桌上的肉食,終於抻了抻懶腰,眼睛環視一圈殿上醉得東倒西歪的妖精,貓着腰爬了起來。
薛沉景精神一振,看來她終於想起要來救我了。
沒曾想,虞意貓着腰鬼鬼祟祟地在殿中轉悠一圈,從旁的桌上每桌順一盤果子點心,半刻鐘后,帶着滿滿的收穫又坐回原位。
這新擺滿的一桌子碗碟,足夠她吃到後半晌去了,哪還有時間來搭救他這個受困於洞房的落魄仙君?
薛沉景作為替身被拉入此間鬼域,雖保有自己意識,卻仍受制於地縛靈的一舉一動,重複它生前的經歷和遭遇,無法隨心所欲。
但看虞意的樣子,她分明已經擺脫地縛靈的桎梏,得以自由行動。
小鳥妖不來救他,薛沉景便在洞房裏有些坐不住,兩條腕足繞到身後,黏液裹上捆綁住他的麻繩,魔息很快侵蝕掉麻繩上的法咒,腕足輕輕一扯,繩子便鬆動開來。
但是他雖解了繩,這具身軀還是一動不能動,雙手背在身後,維持着被捆束的姿勢。這隻地縛靈深陷在過往裏,根本意識不到他身上的繩索鬆脫了。
薛沉景嘗試許久,都沒能擺脫地縛靈的桎梏,只得將注意力又投向妖殿。
那邊廂,大殿當中烏煙瘴氣,群妖荒淫無度,不堪入目,各色妖氣交織成一團。
酒飽飯足的玄丹山主終於想起洞房裏還有一個亟待她寵幸的仙君,她長裙底下的雙腿化作蛇尾,倏地卷向身旁正為她斟酒的一個侍女,將她高舉上空又重重砸下。
那侍女連慘叫都能沒發出一聲,就被絞斷全身骨頭,摔死在當場,鮮血順着地面裂紋緩緩擴散開來。
大殿之上驟然安靜下來,虞意手中的葵花籽都被嚇掉了,伸長脖子往大殿前方看去。
玄丹山主的蛇尾縮回裙下,邪魅的雙眸瞧了一眼殿上瑟瑟發抖的侍女,朱唇微啟,斥罵道:“沒用的東西,都什麼時辰了,為什麼不提醒我?要是誤了本君洞房的吉時,看我活剝了你們的皮。”
殿中侍女齊刷刷跪了一地,趴伏在地上求饒。
她們都是被擄來妖山的人族,要是伺候得不好,是真的會被剝皮剔骨,做成桌案上的菜肴,被這些妖魅分食。
如今姬氏仙族傾覆,天下亂成一片,蟄伏的妖魔鬼怪全都冒了出來,正道仙人們自顧不暇,沒人顧得上這些可憐的凡人。
姬氏曾經帶着人修殺了多少妖,如今妖族翻身,便要吃多少人,人妖之間仇深似海,不可調和。
地板上蜿蜒漫開的人血還冒着熱乎氣,血氣引得四周妖魅蠢蠢欲動,玄丹山主扭動得柔弱無骨的蛇腰起身,笑意盈盈道:“本君要入洞房了,諸位盡情享用便是。”
她說罷,勾手點了兩個侍女攙扶她往後殿走。
玄丹山主既已經發了話,眾妖狂歡,殿上尖叫聲四起,一個侍女被一隻貓妖追逐着,連滾帶爬地撲到虞意身前,慌不擇人地捉住她的裙擺求救。
貓妖一躍而起,六條長尾飛揚在空中,矯健的身子從頭上罩下,將她們兩人都按在身下,伸出帶着倒勾的舌頭,從侍女脖頸舔過,一直舔到五色鳥的臉上。
虞意只覺自己半張臉頰火辣辣地疼,懷裏的侍女已經被嚇癱了,全身重量都壓在她身上,滾燙的眼淚流了她一肩。
貓妖幻化出一張人臉,雙眼金色,眼角斜斜上挑,掃了一眼滿地的瓜子殼,鄙夷道:“淮黎,你是不是就只會吃這種東西?”
小鳥妖從下往上,揚起眼眸看他,眼睛裏很快蓄起了淚水,怯生生道:“我們鳥兒都吃這些。”
“胡說,金鉤也是鳥妖,他都吃了好幾個人了。”貓妖化出人手,扣住她的後腦,將她的臉往侍女脖子按,“吃了她。”
小鳥妖拚命搖頭,“我不吃人,我、我只吃蟲子。”
“你不吃她,我就吃了你!”貓妖少年齜出一口獠牙,威脅道。
小鳥妖在他的恐嚇下,哭得鼻涕眼淚齊齊往下淌,抽抽搭搭地求饒:“離夙,你要是再欺負我,我就去找姥姥告狀……”
她這般模樣映在貓妖透亮的金色眼瞳中,貓妖不由怔住。
他一眨不眨地盯着她的淚顏,良久忽然回過神來,惱怒地一爪子薅散了她的髮髻,抓了一支羽毛在手裏,罵道:“告狀精,等老婆子死了,我一定會把你抓來吃了。”
他說著,俯下身,齜出牙往她脖子上啃。沒有注意到身下鳥妖快速掐出的一個手訣。
地上的瓜子殼忽然無風而動,劈頭蓋臉地砸向貓妖,在他張牙舞爪地拍開襲面的瓜子殼時,身前一聲巨響,如同壓縮的空氣猛然爆開,將他整個人都震飛出去,只留下一聲尖利的貓叫。
虞意一把抓起旁邊的侍女,飛奔出大殿。
直到遠離熱鬧之地,到了一處僻靜的角落後,兩人才停下腳步,侍女被拖拽一路,一停下就氣喘吁吁地癱軟地上,有些恐懼地看向她。
虞意道:“我只吃蟲子的,不會吃你,你自己找個地方躲起來吧。”
聽了此言,侍女看向她的眼神燃起了點點希望,但虞意沒等她開口,便已瞬影離開了原地。她知道對方想說什麼,她一個小小的鳥妖,保護不了任何人。
更何況,這些人早就已經死了。
虞意邊走還邊忍不住抽噎,眼睛像打開的水龍頭,關都關不住,她老是遇上一些愛哭鬼。
“好啦好啦,別哭了。”虞意用袖子擦臉,拍心口安撫自己。
身體裏另一個聲音抽噎道:“嗚嗚嗚,嚇死我了,人家差點就要被吃了。”
虞意噗嗤笑出來,一張臉上又有笑意又有哭態,別提多扭曲,她安撫小鳥妖:“放心吧,離夙不會吃你的。”
“怎麼可能,他的牙那麼尖,我剛剛就差點被他吃掉了!”淮黎心有餘悸,回想起他的那一嘴尖牙,眼淚又止不住,“我早晚會被他吃掉的,嗚嗚嗚嗚。”
虞意只能任由她哭,她重新挽好鬆散的髮髻,想了想,還是決定告訴這隻小鳥妖,“離夙他喜歡你,所以不會吃你的。”
那隻貓撲到她身上時,喉嚨里的呼嚕嚕不要太響亮了。
小鳥妖打了一聲哭嗝,被她這句話嚇得徹底沒了聲息。
直到半晌之後,她才注意到虞意去往的方向不是仙君被困的院子,慌忙叫道:“你不是要去救仙君嗎?你快點去啊,再晚就來不及了!”
“我不去。”虞意斷然拒絕。
淮黎是這裏的地縛靈,她陷在過往裏,便只知道當下,並不知道自己去了不但救不出仙君,還會被人做成烤小鳥。
那隻叫離夙的貓妖撲入火爐想要救她,被斬斷了六尾,一起燒死在離火當中。
虞意落入此地時,看過她的生前記憶,知道她不能去。比起因為救那個仙君,再重蹈覆轍,她有更重要的事去做。
她劍符雙修,雖然在符道上並沒有什麼天賦,可也讀完了師父留下的符道書籍。
符陣不分家,她查探過玄丹山的地形,這個時候的玄丹山還沒有形成後世的聚陰地,要將這麼多鬼魂都困在此地,歷經千年都不得超脫,必定有什麼東西支撐着這一方鬼域的形成。
只有找到那個東西,釋放這滿山的地縛靈,才能讓他們不用再一遍又一遍地重歷這些痛苦的過往。
淮黎不知道她的打算,只吵着要去救人,“你明明答應過我要去救仙君的,你不是說你是修士嗎,你怎麼能見死不救呢?”
“你還是妖呢,人妖之間血海深仇,你怎麼還要去救一個誅妖的修士?”虞意反問。
淮黎沉默了一會兒,固執道:“他不一樣的,他只殺那些作惡的妖,沒有造過殺孽的妖,他都放過了。”
“那白天的時候,他被眾妖扒光衣服磋磨時,你怎麼不跳出來,告訴大家他不一樣?淮黎,你也知道,他就是一個曾經誅妖無數的仙君,不管他殺的是好妖還是惡妖,他手中都沾了很多妖靈的血。比起他,方才大殿中的那些侍女不是更無辜嗎?”
淮黎被她問得啞口無言,左右為難道:“可是、可是,我救不了那麼多人。”
虞意掩着唇,壓低嗓音,“你知道你這樣的想法要是被別的妖發現了,會有什麼下場嗎?你會被當成妖族的叛徒,不僅你會被做成烤小鳥,你的姥姥也會受你牽連。”
膽怯的鳥妖被她嚇得再次沒了聲兒。這隻鳥很不禁嚇,她剛剛被拽入鬼域時,只是簡單唬她兩句,這隻鳥就痛哭流涕地懺悔,說自己不是故意抓她當替身。
虞意與她共處三年,對她的心性實在太了解,輕輕嘆息一聲,摸了摸自己的額頭,“我答應過你,會想辦法救他的,但不是現在。”
過了好一會兒,淮黎才低低地“啾”一聲,“好,我聽你的。”
“乖。”哄好小鳥,虞意立即指使人幹活,“變作鳥身,咱們飛到最高的地方去看看。”
淮黎不明就裏,但還是聽話地化作原形,巴掌大的小鳥抖開翅膀,身上五色的翎羽隱泛光輝,往玄丹山最高處飛去。
今夜是玄丹山上最熱鬧的時候,這些地縛靈想必都出來了。她改變了淮黎的行為軌跡,讓她偏離了生前經歷,此間鬼域必有波動,應該能夠發現點什麼。
至於那位仙君,就只能叫他自求多福了。
……
虞意從妖殿奔出來時,魔靈水母都撲到她的裙擺上,跟着一同跑了出來。
只是薛沉景的注意力卻沒法再放在她那邊,因為玄丹山主已經被人簇擁着進了院子,一步一步往喜房裏走來。
玄丹山主醉醺醺地被攙扶着,邊走邊逼出身上的酒氣,步伐逐漸平穩起來,眼中的醉色也消失。
還沒推開門,觸手便已嗅到她身上蛇妖的腥氣。論肉身修為,這條蛇妖要遠高於他,薛沉景又受地縛靈限制,什麼都做不了,也無法召喚出魔物。
隨着侍女推開房門,玄丹山主踏入,透明的觸手無聲蠕動,分海一般退讓出一條路來,只能吸附在牆壁屋頂,眼睜睜注視着她越走越近。
玄丹山主踏入內室的腳步忽然一頓,抬目往房樑上看去。房樑上攀爬的觸手小心翼翼地縮回,隱入房梁遮擋之後。
蛇妖張開嘴,吐出鮮紅的蛇信,分叉的信子在空氣中來回掃過,如此數回之後,她似乎沒能辨別出什麼異常,才再次抬步往屋內走來。
薛沉景后脊被一根靈木支撐着,頭上搭着蓋頭,端端地坐在床沿。鬆脫的麻繩被他重新綁了回去。
玄丹山主站定在他身前,一字一頓地喊道:“姬寒亦。”
僅僅是這麼一句呼喊,便激起了這隻地縛靈劇烈的反應,若不是他現在修為盡失,靈骨俱碎,定是要挺身而起,拔劍誅殺了她。
姬寒亦反應越是激烈,玄丹山主便越是高興。
她伸手撫摸蓋頭上垂下的穗子,故意刺激他道:“你應該知道你今日嫁給的是誰吧?是我玄丹哦,最是陰險狡詐冷血殘忍的蛇族,是你們獵野榜上排名前三見之必誅的妖。”
姬氏每五年便會帶着自家弟子出外“獵野”,誅殺惑亂世間的妖魔,以誅殺妖魔的數量和品階評定分值,排定英才榜。
在姬氏仙族的統領下,其他修士紛紛效仿,每一回的“獵野”都是正道仙門的一項盛事。同時,也是妖靈鬼魅們每五年一次的大災。
蛇妖在獵野榜上排名前三,成了所有正道修士爭相獵殺的對象。
“我們吃人怎麼了?你們不也吃蛇么?憑什麼你們就可以想吃什麼便吃什麼,而我們吃人就是罪大惡極?啊,對了,仙君今日也吃了人肉呢,仙君也和我們一樣罪大惡極了。”
姬寒亦的身子簌簌地抖起來,胃裏一陣陣抽搐,這隻地縛靈的情緒已處於崩潰的邊緣。
薛沉景被它激烈的情緒沖得腦仁疼,再一次自我反省,當初在抓向鬼手時,他真的該多抓幾隻,好好選一選才對。
玄丹山主被他的反應取悅,吃吃地笑了一陣。
突然伸手隔着蓋頭掐住他的脖子,用力收緊,恨聲道:“我的父親,母親,哥哥,還有我那群還沒能修鍊至化形的弟妹,都死在你們手裏。你們姬氏仙君高高在上,殺死我們就跟踩死一窩螻蟻一樣,是不是從來沒想過,姬家有一天也會從雲端跌下塵泥,成為任人踐踏的一窩螻蟻?”
“被神祇眷顧的姬家,你們聖潔的老祖,修鍊到最後竟然全都成了魔,比我們這些妖邪還不如,哈哈哈哈,真是可笑。”
薛沉景喉骨咯咯作響,在她的手勁下碎裂。
他聽着耳邊刺耳的尖笑,一邊還要壓制地縛靈失控的情緒,防備自己被捲入他的感情中,迷失自我。
薛沉景暴躁至極,嘴裏溢出一口魔息,想要將滿地的妖鬼全都吞吃乾淨了,管她什麼虞意不虞意的。
玄丹山主渾身一凜,敏銳地感覺到了危險,倏地鬆開手,退後兩步。她纖長的指甲勾動蓋頭上的絲絛,蓋頭輕輕一墜,從男人頭上滑落。
飄落的紅綢下露出一張白面紅腮的臉孔,他原本素凈高潔的臉龐被塗滿了脂粉,挽着女人的髮髻,烏髮上插滿珠翠,耳垂上掛着沉重的耳墜。
仙君不曾打過耳洞,這雙寶石耳墜是被強行穿入他耳上,輕輕一碰就會重新撕裂傷口,滲出血珠。
他臉上的胭脂,滿頭的珠翠,全來自於他曾經庇護的子民。玄丹控制着他殘敗的身軀,殺一人,取那人身上一物,添置進他的嫁妝里。
人族注重禮數,他們做妖的,想要迎娶仙君,當然也得禮數周全才是。
玄丹山主欣賞着他含恨的神情,快意衝上頭頂,讓她忽略了方才一閃而逝的危機感。直到對方抬起頭來。
姬寒亦原有一雙清亮烏黑的眼瞳,只不過現在這雙眼中只剩下灰敗,眼白上爬着血紅的細絲,正被毒蟲一點點啃食着,早就看不見光明。
但在這雙眼睛抬眸朝她看來時,玄丹山主還是心中一慌。方才踏進房門時,那種被注視的感覺又起,來自於四面八方,好像有無數雙的眼睛正凝視着她。
玄丹山主看到他渾身的狼藉,想起他毫無反抗之力地被眾妖玩弄時的場景,稍稍定下神來,尖叫道:“你早就是個廢人了,難不成還想要反抗嗎?”
她不喜歡他的眼睛,手中化出一柄尖刀,猛地朝他眼睛刺去。刀尖扎入他左眼的瞬間,她的手忽然停住了。
鮮血順着薛沉景左眼滑下,在白慘慘的臉頰上衝出一條刺眼的血痕,他另一隻眼睛不知何時,變作了雪白的豎瞳。
玄丹山主的目光被那隻尖利的雪白瞳孔捕獲,一瞬間有什麼東西扎進了她的腦海里。她僵立在床邊,目光死死盯着那一隻豎瞳。
雪白的瞳孔在她眼中越來越大,幾乎將她徹底吞噬進去。恍惚間,她從那瞳孔里又看到一雙雙睜開的眼,不是人眼,是蛇瞳,盤纏的九頭妖蛇低頭看了這條膽大包天的小蛇一眼。
僅是一眼,血脈的威壓如一座大山重重砸在玄丹肩膀上,在這樣本能的畏懼下,她的膝蓋一寸寸彎折,最終跪在了眼前之人的腳下。
刀尖終於從薛沉景左眼拔出,他左眼淌血,右眼淌淚,看着跪在地上的蛇妖,勾唇笑了下,喉骨咯咯扭動,硬是擠出一句嘶啞難聽的話來。
“我當然有想過,因為,姬家的老祖,是受我誘惑入魔。”
系統心疼地嗷嗷叫:“主人,你都疼哭了,就別硬要說話了。”
薛沉景:“……”閉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