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往事如夢
“你撞鬼了?”
聽了這個故事的走向,鍾晴半倚在沙發上,單手拿着她屏幕不停閃爍的手機,興緻缺缺地問道:“這跟你怎麼遇到那個女孩的又有什麼關係?”
“不,他不是鬼,他給了我這本漫畫。”
蔡崇庸揉揉因睡眠缺失而發痛的後腦,從書包里拿出那本紅色封面的《經世百暮傳》。“至於那個女孩,這件事得慢慢說下去……”
鍾晴看了一眼他的樣子,“好了,你先去收拾東西吧,我的車在樓下等着,你進門的時候應該見到了吧,待會兒來找我。”她站起身來,將手機揣回口袋,拉緊了身上的小西裝外套,向門口走去。奇怪,明明這幾天的氣溫在不斷升高,她體感的溫度卻越來越低了。
聽了她的話,蔡崇庸才反應過來,感情樓下那輛充滿中年土豪領導氣息的加長轎車是這大姐開過來的,怪不得以前沒見過呢,住在他們這個小區的人可都沒這個品味。
他目送鍾晴出了家門,這才細細打量起面目全非的客廳。
他家住在頂層,家裏是兩層的複式樓,一樓是客廳、書房、餐廳、廚房、陽台還有一間衛生間。客廳卻被毀壞得最嚴重,電視桌椅等傢具統統沒有留下全屍,裂痕處都是焦黑的。還是茶几最慘,從中間被劈成了兩半,瓷器碎了一地,老爸最喜歡的紫砂壺連個模樣都看不出來,裏面的茶水也潑灑出來。
等等……茶水?
自己是肯定不會把沒喝完的茶葉留在桌上就出門的,老爸已經好多天都沒回家了,蔡平心那小丫頭不是喝可樂就是涼白開,茶她是碰都不會碰的,而且用的還是家裏最好的茶具,證明在這裏喝茶的人還挺有閒情逸緻。
不是蔡崇庸以貌取人,但他認為像鍾晴那種風風火火的現代都市年輕人,是不會有閑心在別人遭災后的家裏沏上一壺好茶細細品嘗的。
如果不是鍾晴,會是破壞這裏的那個人嗎?又或者,據他見到的那些東西來推論,來到這裏的,真的是個人嗎?
他蹲下身去,撿起地上的茶葉,放在鼻子旁邊嗅了嗅,皺起了眉頭。
來別人家裏喝點鐵觀音意思意思得了唄,還真好意思把他爸私藏的大紅袍都扒出來喝了。老頭平時寶貝的,連他這個做兒子的都不知道往哪兒藏了。
不過,哪裏都看不到有強烈翻找過的痕迹,那也說明,來這喝茶的人認識他老爸而且很熟,熟到連他的小秘密都一清二楚,不然,大膽推想一下,老爸其實剛才回到家過!
但不見了這麼多天,回家第一件事不是聯繫自己許久未見的子女,而是慢悠悠地品一品好茶——這邏輯,貌似也不是很通順……
蔡崇庸又頭暈了,本來這幾天就渾渾噩噩的,今日又遭逢巨變,精神的打擊開始影響肉體了。
他使勁甩甩頭,決定先聽鍾晴的話,去收拾東西。卧室都在二樓,蔡崇庸搭着扶手往樓上走去,那裏似乎並沒有被毀壞過的痕迹,看來那人並沒有上來過。
真奇怪,闖入別人的家裏,把客廳砸了個稀巴爛,不是為了找東西,難道是為了找人?但也沒有闖進卧室搜查,難道是知道在家裏等着,就會有人回來?那又為什麼要搞破壞呢?
蔡崇庸帶着滿腹的疑慮,走上了二樓,經過第一間房時,看着敞開的房門,他鬼使神差地停下了腳步。
“喂,是,我是鍾晴。”
鍾晴剛剛走出大樓,一通電話就打來了,她一邊接通起來一邊用手勢指揮司機把車開過來。
聽着耳邊男人的囑咐和訓誡,她撥了撥劉海,無奈地單手叉着腰,等待車開過來時,在原地無聊地反覆踱步。
“是,是,好的,我知道了,嗯,好,一定辦到。”
應付領導的話被她說得流利又誠懇,在對方長篇大論的言辭里見縫插針,但聽到一句話后,她的聲音沉了下來,鍾晴轉身看了一眼大樓頂層蔡家的位置,把電話貼在嘴邊,小聲說到:“不,我見過他了,還沒有醒。”
汽車停在她面前,司機透過車窗給她做了個手勢。鍾晴走到車門旁,扶着車身。“不過我倒是覺得,快了。”
說完,她立馬掛掉電話,轉身上了車,目光深遠地盯着大樓頂層還亮着燈的那戶人家。
那房間的牆壁,是淡黃色的,自從蔡平心進入青春期以後,就有了鎖門的習慣,蔡崇庸已經好久都沒有好好看這間房間了,這裏曾經是他和蔡平心的育嬰室,他在這裏住到六歲,直到這裏成了蔡平心的房間。
房間裏,有一架很大的鋼琴,它是這個房間裏最大的擺設,已經鋪上了蕾絲花罩,上面擺滿了相片,很久沒人碰過了。蔡崇庸不懂音樂,但是他知道,這架鋼琴的音色很好聽,一定不便宜。媽媽還能彈鋼琴的時候,它是擺在廳里的,那時她經常彈給他們兄妹聽,後來她彈不動了,就叫人把鋼琴搬進了蔡平心的房間,說要日日聽着女兒的琴聲入眠。
那是蔡平心一生當中練琴最勤奮的一段時間,也是進步最快的一段時間。
然後有一天,她就不彈了。
因為最喜歡聽的那個人,再也聽不見了。
蔡崇庸環視周圍,發現蔡平心的東西果然不見了大半,手機筆記本電腦平板三件套,書本教材和衣物應該都帶走了,而剩下的,就是床上的幾個毛絨公仔和那架孤零零的大鋼琴了。
他走近了些,鋼琴上面擺滿了相框,靠前一些的,都是蔡平心自己各種各樣的藝術照,往後是和爸爸的合照,再往後才能看到一兩張有自己入鏡的照片,還是小時候的樣子。最後面,有一張橫幅的相框,蔡崇庸把它拿起來,細細地觀摩。
這張全家福,應該是很久以前照的了。
照片里的四個人都笑得很開心,他和蔡平心穿着新買的棉襖,跪坐在地上堆雪人。兩個大人站在一旁,想辦法把孩子們的注意力往鏡頭上引,但小孩子就是小孩子,玩心比什麼都重要,愣是沒分一個眼神給父母。
最終的成品就是,他倆高高興興地玩雪,爸媽各伸出一隻手指着鏡頭,又好氣又好笑地叫着他們倆的名字,眼神也集中在他們倆身上。
這不是預期中的照片,但依然是張好照片,任誰看了,都會說照片上的是一個幸福的家庭。
蔡崇庸嘆了口氣,至少,曾經是個幸福的家庭。
他回到房間整理好自己的物品,把不是必需的東西都留下了,但是卻把那個相框,裝到了自己行李箱的夾層里。
走出家門時,他有種不好的預感,不知為何,他覺得自己這是最後一次看到這個自己待了十七年的家了。
但不等蔡崇庸多想,一瞅手錶,果然已經兩點多了,再磨蹭下去今晚就不用睡覺了,明天還考不考試了!他連忙背着書包,拖着行李箱飛奔下樓。
“這車是你的?”
坐在加長轎車裏,蔡崇庸一輩子就沒這麼隆重過,有點不自在,主動向鍾晴搭話。
“不,這不是來接人嗎?總得講個排場吧,找人借的,我的客戶都很講派頭的。”
鍾晴一上車就蔫兒了,無精打採的,也不玩手機了,只是蜷着身子窩在角落裏。
“你,到底是什麼人?”他趁機發問。
“魔法師、異能者、女巫,你愛怎麼叫都行,不過我主要還是干保鏢這一行的的。”鍾晴有氣無力地回應到。
“我們在上面談了那麼久,你都沒有想過給我展示一下你的魔法嗎?”蔡崇庸覺得有些不可置信,將信將疑地問。
鍾晴沒回他話,只是背過去給了他一個白眼,以這個白眼的規模來看,不難猜測出她應該是灌注了全身的力氣。
“怎麼?你不證明,叫我怎麼相信你?”蔡崇庸覺得自己的提議並不過分。
“你願意信就信,不願意信就不信,你信不信我都不會少賺一分錢。就像一個廚師不會見了面就給你做菜,一個跳芭蕾的也不會當場給你跳段《天鵝湖》。我們這種人也是一樣的,你以為打遊戲呢?還能說放技能就放技能。”她自始至終沒有轉過身來,面對着靠背。
“你是不是不舒服啊?”自從上了車,鍾晴就一直有點古怪,蔡崇庸早就察覺到了。
“你別管我。”
她毫不客氣地出口打斷他的話,“你有空的話,還不如跟我說說,你進入那家書店以後又發生什麼事了呢。”
聽到她提到沖樊書屋,蔡崇庸又頭痛了,他向後仰去,靠在椅背上,陷入了回憶。
“喲,同學,嚇到你了吧,給您賠個不是。”
“我是這兒的掌柜,叫我老陳就行了。”
那一臉苦相的店員給他作揖,詭異沙啞的嗓音讓人背後發寒,蔡崇庸定睛看了看,發現眼前的人除了身法詭異之外,其他地方與常人無異。
興許人家就喜歡這種怪異的調調呢?他也管不着,蔡崇庸環視四周,因為太暗也沒有看出個所以然來。這書屋不會真的是古建築吧?怎麼連個電燈都不裝。
“陳老闆,請問你這裏有沒有《經世百暮傳》?”
“經世…百暮傳?”
老陳揣着手在原地走了個來回,笑着重重地點點頭。“有,不知道客官要哪一版?”
他彎着腰把樓里所有書櫃都指給蔡崇庸看,“這些吧,都叫經世百暮傳。”
蔡崇庸這才注意到,書柜上不光有現代的紙質書,還有手縫本、竹簡、布帛、掛畫……所有能用來記錄的東西,都被好好得保存在此。
這簡直不是一個書樓,而是藝術博物館。
“我要找的,是漫畫。”
他收回了目光,對老陳說。
“哦,那就是最新的那一版了,像你們這樣的年輕人還是喜歡這種新潮的玩意兒啊……”
老陳摸摸自己兩根鼠須,跑去角落裏翻找了一陣。
“剛好,前兩天進的貨,今天剩最後一本。”
他出來時,手裏的那本書沒有包裝也沒有腰封,只有熟悉的紅色封面,還有上面那隻讓人看了就發寒的佈滿紅血絲的眼睛。
“您真是來巧了。”老陳賠笑到,“既然如此,給您打個折吧,就給七五折,誠惠壹佰捌拾玖圓整。”
蔡崇庸愣住了,他身上還剛巧就沒那麼多現金。誰能想到一本薄薄的漫畫,既不是精裝又不是親簽,能賣得了這種價格?
“客官要是沒帶現金的話,手機支付也是可以的。”
老陳笑眯眯地從長袖裏掏出某牌子最新的promax手機。
一說到錢的問題就連逼格也不要了,這地方古色古香的韻味頓時消散了不少。
可是,像蔡崇庸這樣遵守校規的好孩子,是絕對不會做出在校日攜帶電子產品這樣的事的。
所以現在,他陷入了一種窘迫的境地,當老闆拿着商品卻沒有帶夠錢的尷尬,應該是每個人的童年陰影,某種意義上,比真的撞鬼更可怕。
“對不起,我沒有帶夠錢,明天再來。”
但這難不倒蔡崇庸,他的選擇是當斷則斷,能跑就跑,絕不給尷尬的場景延續下去的機會。
“哎,留步留步。”
老陳抬手攔住了蔡崇庸,面露痛苦之色。
“唉呀,看來我是早晨吃壞了東西,現在急需如廁,現在這店裏就我一個人,小兄弟,幫我看一會兒店,等到我回來,這書我免費送你如何?”
還沒等蔡崇庸回應,老陳將那漫畫塞到他手裏,自己一溜煙兒跑了個沒影。
蔡崇庸聳聳肩,一臉無所謂,上個廁所能多長時間?
半個多小時后……
這陳老闆的腸子是銅牆鐵壁嗎?怎麼去了那麼長時間?望着漆黑一片的巷子,蔡崇庸決定,無論今天是不是撞鬼,只要能活着回去,就一定要把胡岱的狗腿打斷。
他無聊地靠着門店前的柱子,藉著紅燈籠的光亮,看着手中漫畫的封面。
他和那隻彷彿飽經滄桑的眼睛對上,心裏有一個聲音,叫他打開它。
蔡崇庸像是魔怔了一樣,明明對這種類型的讀物沒有一點興趣,但是有一個聲音告訴他,他可以在書中探求到一切潛藏的真相……
“小兄弟!”
老陳那一聲破鑼嗓子把蔡崇庸拉回了現實。
他不知何時已站在店內,冷漠地注視着蔡崇庸。
蔡崇庸如夢初醒地看向對方,大口喘着粗氣,這書,不對勁,這人,不對勁,這個地方,都不對勁!
不知道是該憤怒還是恐慌,蔡崇庸握緊了手裏的漫畫,緊盯着老陳。
“別害怕啊,小兄弟,你只是該醒了而已……”
老陳前邁一步,雙手前伸,像是想要安撫蔡崇庸。
可他越是往前,蔡崇庸就越是退後。
他無奈地嘆了口氣:“唉!看來你還是沒準備好…這樣吧,你信守承諾幫我看了這麼久的店,那書是你的了,趕快帶着它回家吧,你沒發現……這天……越來越冷了嗎……”
蔡崇庸保持着與他的距離,轉身拔腿就跑。
老陳沒有追趕他,只是站在店內,看着他遠去的背影。
“這該遇見的緣分,就是躲不掉啊,老朽儘力幫你了,希望你回家的路上,不要多做停留啊,蔡崇庸……”
蔡崇庸一路跑到了衚衕口,已經可以看到路邊的街燈。
但這時,頭頂傳來了聲響。
手錶的指針定格在十一點半。
奇怪,所有慌亂的情緒在這一刻消失了,心裏只剩下兩個想法。
一個說:繼續走吧,一直走回家,家裏還有人在等你,如果你回不去,家人會很傷心。
一個說:抬起頭來看看。
抬起頭來看看。
抬起頭來看看吧。
第二個想法沒有理由,但是如此堅定,環繞在心頭耳畔。
他想,那就抬起頭,來看看吧。
蔡崇庸站定了腳步,仰起頭向傳來聲響的地方瞧去。
接而下來看到的場景,成為了他一生當中最寶貴的畫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