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古家衚衕
世間的事有時就是這麼巧合,蔡崇庸一直在想,如果那天他沒有在半夜十一點半經過那條古家衚衕,他會不會一輩子都遇不到她。
如果沒有遇到她,那他會不會繼續普通的高中生活,會不會順利進入心儀的大學,找一份酬勞豐厚的工作,組建一個溫馨的家庭,過完幸福平凡的一生。
不過有一點,蔡崇庸可以確信。
他不願接受和她一起之外的任何一種可能。
如果給他重來一次的機會,他依舊會在那個相同時間點,出現在相同的地方,張開雙臂,等待她從天而降的那一刻。
沉重的腳步聲回蕩在寂靜的走廊,在經歷了剛才的囹圄后,蔡崇庸邁着疲憊的步伐走到家門口,從口袋裏掏出鑰匙,看了看手錶,果然已經凌晨一點半了,今晚最多只能睡三個多小時。
他心裏後悔自己不該聽了胡岱的鬼話,明天到學校一定打得那小子叫爸爸。
他把鑰匙插入門鎖,輕輕推開門,接下來的場景,成了他命運的拐點。
“你就是蔡崇庸吧。”
面前的黑衣女子負手而立,她看上去沒比他大幾歲,過於成熟的穿着和妝容並沒有讓她顯得老氣,反而把她圓潤青澀的臉頰襯托得濃艷精緻。
她應該出現在雜誌或者電視上,而不是深更半夜地出現在自己被強行破壞闖入后亂得像颱風現場的家裏。
蔡崇庸放下肩上的書包,眼光盯着沙發旁邊的座機,想要找個辦法先報警再說。
“我叫鍾晴。”
黑衣女子上前,伸出手,她的聲音和外貌不符,清脆明亮,讓人聽了便生出好感。
“你不需要害怕,我不是壞人,我是你爸爸一個的朋友。”
蔡崇庸將信將疑地把手伸出去,跟她握了握手。
“坐下說話吧。”
鍾晴非常自然地把自己代入了主人的角色,明明是在蔡家,她卻先一步坐在了客廳唯一完好的紅色沙發上,拍拍自己身旁的坐墊,邀請蔡崇庸坐下來。
“我來這,是因為你爸爸陷入了非常危險的境地,他必須去安全的地方尋求庇護,臨走之前,他委託我來照顧你和你妹妹。”
蔡崇庸的腦子一片混亂,如果鍾晴早幾天來,他一定當這個大姐是頭殼摔壞了的精神病,可是剛才的經歷,讓他實在沒辦法把她的話當作浮雲。
他深吸了一口氣,把臉埋在雙手中,問道:
“我爸……不是出差了嗎?”
鍾晴看看少年疲憊頹廢的臉,輕輕搖搖頭。
“蔡老師在五天前聯繫上我,懇求我在他去避難的這段時間保護你和你妹妹的安全,他只是說他遇到了很大的麻煩,沒有時間細說了,然後我就再也聯繫不上他了。”
“你叫他……蔡老師?”
蔡崇庸很疑惑,他對父親的認知一直是一個普通的白領上班族。
“對,蔡毅涌老師,你的父親是我高中時的班主任。”
“這張照片是七年前拍的,那時候我和你差不多大。”
即使是坐在柔軟的沙發上,鍾晴的背依舊挺得很直,她撥弄手機,調出了一張她少女時代和蔡毅涌的合照。照片里的的蔡毅涌穿着一身老式的毛氈西裝,表情和往日的威嚴肅穆不同,而帶着長輩的慈愛,他單手摟着鍾晴的肩,眼睛沒有直直地看着鏡頭,而是把餘光集中在穿着校服的鐘晴身上,嘴角帶着一絲微笑,那種微笑,蔡崇庸已經不知道自己多久沒有看到了。
而照片上的鐘晴則是她一貫的表情,嘴角下垂,圓圓的眼睛半眯着,單手叉着腰,歪頭看着相機,除了比現在多幾分稚氣以外,與現在的鐘晴沒有什麼差別。
蔡崇庸彎下了腰,整個人恨不得垂到膝蓋縫裏去。
他的人生觀和世界觀正在不斷地刷新,先是在回家的路上經歷了那麼奇怪的事,又是發現扶養自己十六七年的親爹悄悄的過着雙重人生,還隨時面臨著生命危險。接下來呢?自己上初中的妹妹其實是魔鬼轉生嗎?
“對了,我妹…蔡平心到哪兒去了?還有為什麼我家被破壞成這副德行?”
蔡崇庸這才想起自己還有兩個非常重要的問題沒有問,他看著鐘晴從她小西裝的口袋裏掏出震個不停的手機,她一邊回復着各種信息,一邊答覆他:“我已經先把蔡平心接到我的住所暫住了,你也馬上去把東西收拾一下,跟我走吧。”
“至於毀壞這裏的那個東西……我跟它打了個照面,我覺得它跟那個被你送到醫院的女孩有關…”
鍾晴的手指飛快地在屏幕按鍵上舞蹈,終於發送了最後一條信息。她斜眼瞥着蔡崇庸,似乎想從他這裏試探出什麼信息。
蔡崇庸聽到她提起那個女孩,愣住了,腦中回放起在古家衚衕的場景。
黑暗中,只有那個女孩的周圍是明亮的,她牛乳般潔白的長發鋪在空中,皎潔如月。她湛藍的眼睛從看到他的那一刻便沒有移開,即便她在疾速地下墜。她只是看着他,然後開唇起合,念出兩個字來。
雖然蔡崇庸也沒有聽清楚,但不知為何,他十分肯定女孩是在叫他的名字。
他如被灌了鉛般呆在原地,這個世界彷彿在那刻靜止,只剩下他們兩人……
“那個在醫院的女孩,她還好嗎?”
他開口問道。
“活着,但還沒有醒。”
鍾晴舉起手機,給蔡崇庸看她和醫生的交流記錄。
“我想問你,你是怎麼發現她的?”
蔡崇庸咬緊了下唇,說出自己這輩子都沒想過會拼湊在一起的幾個詞語:
“她是從天而降的。”
鍾晴挑了挑眉,沒說信,也沒說不信。
他扶額,似乎有些頭疼:“這件事,還是要從一個叫胡岱的小子說起……”
“胡岱!膽子不小啊,晚自習上敢給我看漫畫!”
李老師那中年婦女的獨特嗓音從身後傳進蔡崇庸的耳朵里,他身後那位正在因為偷看漫畫被狂噴的少年就是胡岱,他升上高中以來的第一個,也是唯一的朋友。
“明天就要月考了,我現在不收拾你,你要是考得好,那萬事好說,你要是敢給我掉下去……不好意思,月考完可就是家長會,看我在你爸面前怎麼說吧——沒收了,好好自習!”
為了不打擾到其他同學自習,李老師壓低了聲音,在胡岱耳邊說道,只是聲音雖小,語氣還是一樣得狠。把胡岱嚇得臉色發白,小雞啄米似的狂點頭。
“我特意給你換的座,怎麼也不跟人家蔡崇庸好好學學!”
李老師從胡岱抽屜里快速拿出那本紅色封面的漫畫,封面上五個大字:經世百暮傳,配着一隻佈滿紅色血絲的滄桑的眼睛。她胡亂翻翻,便立即給它定下了一個“危害青少年心裏健康沒有營養的垃圾讀物”的罪名。
她搖搖頭,恨鐵不成鋼地瞪了胡岱一眼,又看着認認真真伏案刷題的蔡崇庸,讚許地點了點頭,背着手輕手輕腳地從蔡崇庸身邊經過,朝講台的方向走去。
“蔡哥,蔡哥!小弟求你了還不行嗎?”
食堂里,胡岱坐在蔡崇庸對面,雙手合十,就差給他磕個響頭了。
“不行。”
蔡崇庸扒拉着餐盤裏的飯食,連個正眼都沒給胡岱,他對這個死黨可是了解,稍微給個好臉色就蹬鼻子上臉。
“求您了,我這住校的又出不去,您老人家反正是都要經過那間書屋的,順手幫我買一本《經世百暮傳》吧!”
胡岱狗腿地笑了笑,把烤腸和豆漿往蔡崇庸的方向推了推。
“這些就全當是我孝敬您的。”
蔡崇庸看着他這副沒節操的樣子,接過豆漿和烤腸,大口吃起來。
“你還敢在學校看啊,不怕李老師和你爸活吃了你?”
“只要能看,被活吃我認了,你放心,這次我藏宿舍里看,保准他們找不到。”
蔡崇庸吃完了食物,起身收拾餐盤。
“我可不信你,上次去網吧你也是這麼說得,結果胡叔生氣起來連我都一起抽,不就一本漫畫嗎?上網看唄,別告訴你沒偷帶手機,我可不信。”
他端着餐盤轉身就走,胡岱連忙跟上,撞了一下蔡崇庸的肩膀:“哎呀,這漫畫網上根本搜不到,就只有紙質版,還只在那古家衚衕的沖樊書屋有賣,反正您每天回家也走那條道不是嗎?您就幫幫兄弟,大不了這個月的伙食費包在我身上了啊……”
“這年頭,紙媒還能有搞頭?”
蔡崇庸沒有停下腳步,只是疑惑地看向胡岱。
“我說你關心這個幹嘛呀?一個字,帶還是不帶!”胡岱的口氣開始強硬起來。
“你跟誰耍狠呢?”他的身形猛然停下,稱不上高大健碩的背影散發一種無形的威壓。語氣沒有很重,但就算不看蔡崇庸的臉,胡岱也知道此時他的臉上一定是一絲表情也沒有,別說,他蔡哥生氣的時候還真有那種不怒自威的派頭。
“沒有,我哪兒敢呀?蔡哥,您就幫我一回怎麼了……”胡岱的語氣越來越軟,幾近撒嬌的語氣,最後連尾音都拖上了。像是被他噁心到了,蔡崇庸趕忙擺手:
“咦,行了啊,過兩天給你帶就是了。”
他把餐盤放在回收的推車裏,朝門口走去,胡岱趕緊三步並作兩步地跟上,往他耳邊湊,嘴裏跟念經似的。
“這可不成,你不知道這漫畫賣得可好了,每次一出新的兩三天就賣光了,你今天晚上順路回家就買了唄。”
蔡崇庸叫他吵得頭疼,本來這兩天精神就有些恍惚,哪經得起他這麼叨叨?連忙伸手把胡岱推到一邊,“行行行,《經世百暮傳》是吧?我記住了,閉嘴吧您。”
“嘿,謝謝蔡哥!”
半夜等在空無一人的巷子裏,等着跑肚拉稀的老闆上廁所,蔡崇庸殺了胡岱他祖宗的心都有了。
順路?順個鳥路,走路是順路,可這孫子沒跟他說既不能坐地鐵也不能搭公交,大半夜也攔不到出租,靠着胡岱鬼畫符一般的地圖,他摸了一個小時才找到這條所謂的“古家衚衕”。說來也奇怪,在這個城市裏生活了將近十七年,他以前從來沒有聽到任何人提起這個地名,也不記得這附近有個氣派的書屋。
古家衚衕難尋,沖樊書屋卻不難找,從衚衕口就看得到從最裏面散發的紅光,雖然若隱若現,但是這一片漆黑的小巷子裏唯一的光亮,蔡崇庸循着光找去,果然在衚衕的最深處找到了寫有“沖樊書屋”四個大字的招牌,不是現代工藝,是文人親筆題的,還是從右往左的幾個繁體大字。
他看到的光亮是門口的兩個大紅燈籠散發出來的,燭火不停搖曳,難怪時亮時暗。招牌后的建築,說是書屋,不如更像酒樓,紙窗木門,雕花樓台,古色古香。大門敞開着,從外面看得見幾個陳舊的大書櫃,卻不知道賣書的老闆在哪裏。
奇怪,有這麼個建築在這聳立着,應該早就成為眾人相繼打卡的網紅聖地,或是被改造成旅館酒店才對,他怎麼會在今天才從胡岱口中聽說?
蔡崇庸不知為什麼,感覺自己的心跳有些加快。
“客官,您這麼晚來買書啊?”
突然,一股涼氣吹在他耳邊,他下意識地回頭出拳朝對方面門打去,卻見那人的身影如鬼魅一般閃開,出現在幾米開外。
蔡崇庸這才定下心來,只見對方是一個圍着圍巾的中年男子,體格精瘦,面色蒼白,有點苦相,他身上穿着很厚的羊皮小襖,在這個夏至未至的季節里,顯得有點怪異。
“喲,同學,嚇到你了吧,給您賠個不是。”
看着蔡崇庸的額頭流出冷汗,中年男子雙手抱拳,給他作了個揖,臉上扯出一抹微笑,男子的聲音凄厲沙啞,配着他本就苦相的臉,讓人汗毛都豎了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