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3章 環境逼人
又過了一個多月,直到十一月初,孝天市二中才給方紅梅分了一間簡易宿舍。
所謂簡易宿舍,是一排坐東朝西的磚瓦平房,位於孝天市二中教學樓與宿舍樓之間,東邊背靠花園鎮裝卸運輸公司,西邊面向校園裏面的一片小樹林。簡易宿舍共有二十多間,每間面積十來平方米。這些房子通常是分配給那些參加工作不久、資歷比較淺的青年教師。結婚成家了的可以分兩間,單身漢則只能分一間。
方紅梅因為要得急,學校一時間騰挪不出兩間空房來,暫時只分配給她一間。
有了這間房,王加根馬上把牌坊中學的傢具運了一部分過來,又到花園鎮一小去聯繫王欣上學的事情,迫不及待地在花園鎮安了家。
晚上一家三口擠在一張床上睡覺。做飯時,就把蜂窩煤爐提到門口,在露天下炒菜。當然,如果遇到颳風下雨,那就沒有辦法,只能讓人和傢具忍受油煙的熏陶。為避免煤氣中毒,晚上也得把煤爐子放在室外的屋檐下。就這樣,每天都得把煤爐子提進提出,相當麻煩!
王加根上班用的那輛載重自行車,白天也只能放在屋子外面,晚上再往屋裏搬——一間房實在是太擠了!
最不方便的,還是夫妻倆想親熱時不太方便。
由於女兒和他們睡在一起,晚上有了那方面的慾望,兩人都不敢貿然行動,只能努力剋制着。等到中午或者周末,女兒出去找小夥伴們玩了,他們才迅速關門關窗,寬衣解帶,匆匆行事,跟偷情一樣。有時王欣出去后,又突然回家取東西,或者口渴了要回家喝水,鬼子進村一樣的拍門,搞得他們興緻全無。由於倉促掩飾,兩人有時衣冠不整,尷尬得臉上如同潑了血一般。
王欣轉學到花園鎮第一小學時,班主任丁老師見她那麼小,心裏老大不快的。她緊鎖着眉頭,猶豫了好半天,不知道該不該接收這個“小不點兒”。
王加根於是拿出女兒一年級期末考試的成績單,遞給丁老師看。他一再強調,王欣雖然年齡小,但學習一點兒也不比其他同學差。還列舉出許多事例,證明王欣如何懂事,如何聽話,學習如何自覺和努力,成績總是在班上名列前茅。
聽王加根吹得天花亂墜,丁老師半信半疑,說:“馬上就要期中考試了,看她能夠考得怎麼樣。是騾子是馬,拉出來遛遛就知道了。”
“行!”王加根滿懷信心地回答。
遺憾的是,王欣進花園鎮一小的首次期中考試考砸了。語文數學剛及格,兩科總分在班上倒數第五。
丁老師把王加根叫到學校里,面帶微笑地指出,王欣確實太小了,不適合讀二年級,建議還是降一級,從一年級讀起。
“按照現行入學的規定,她讀一年級都嫌小。年齡不滿七周歲,學校根本就不應該收。”丁老師進一步強調。
王加根說,這個他知道。但孩子既然已經入了學,總不能讓她再退學啊!他不同意讓欣欣“降級”。理由是,在校學生只有升級或者留級的,從來沒有“降級”這一說。
“可她的成績跟不上啊!她的分數這麼低,會拖我們班的後腿,影響全班的平均成績。”丁老師着急上火,已經有點兒生氣了。
王加根不急不惱,耐心地解釋說,不能因為一次考試失利,就把學生一棍子打死。王欣這次沒有考好,有其客觀原因。由於她中途轉學,而兩所學校的教學進度不一樣,鄒肖小學慢,花園鎮一小快,
她漏掉了一些課程沒有學。加上剛從農村民辦學校轉到城鎮公立學校,新學校,新同學,新老師,適應新環境需要一個過程。
“還有一個特殊情況。她期中考試這段日子身體不舒服,生了病,眼下還在看醫生。”
王加根說的也是實情。
他們搬家不久,王欣就病了。咳嗽,發燒,流鼻涕,癥狀有點兒像傷風感冒,整天無精打采,顯得特別可憐。
王加根每天早晨送她到私人診所里打針,再送她上學。到花園鎮一小門口,從自行車上下來后,王欣總是不肯獨自進校園,甚至蹲下身子,雙手抱着王加根的腿,不讓爸爸走。
她哭着說,因為成績跟不上,丁老師總是批評她,同學們也欺負她。她不想在這所學校里上學了。
沒辦法,王加根只好把自行車鎖在學校大門口——也顧不上自己上班要遲到,牽着女兒的手,一路給她做思想工作,一直把她送到教室裏面。
“我們家欣欣真的很聰明!丁老師。”王加根眼眶裏旋轉着淚水,拍着胸脯對女兒的班主任說,“您再給她幾個月時間,如果到這學期期末考試,她的成績還是沒有趕上來,我主動讓她去讀一年級。”
話說到這個份兒上,又見家長態度如此懇切,丁老師也只好網開一面,同意再觀察一段時間。
為了讓王欣儘快把成績趕上去,王加根和方紅梅開始全力輔導女兒的學習。他們本來就是很優秀的教師,師範學校畢業,參加工作后又一直在堅持自學,並且拿到了大學文憑,現在輔導一個小學二年級的學生,應該沒多大問題。不過,教師通常又有個不好的毛病:教別人家的孩子能夠做到誨人不倦,而教自己家的孩子往往缺乏耐心。
他們也不例外。
每次輔導王欣時,總希望她一聽就懂。如果要他們講第二遍,他們就會顯得不耐煩,語速加快,音量提高,態度嚴厲。要是講了兩次王欣還沒有聽明白,他們就會拍桌子、摔椅子,亂吼亂叫亂嚷,嚇得王欣連大氣都不敢出。
當然,王欣也不是吃素的,不可能逆來順受。一旦自己占理了,或者脾氣上來了,她就會奮起反擊,嘴巴子比大人還要厲害。
當父母的惱羞成怒,可又拿女兒一點兒辦法也沒有。打她吧,於心不忍,下不了手;不打她吧,又擔心孩子長此以往,會變得更加無法無天。
最終的結果是,小孩被折磨得夠嗆,大人也累壞了。
家長如何教育自家的孩子,真是一門學問啊!有人說,對待孩子要做到原則問題不讓步,枝節問題不糾纏。何為原則?何是枝節?
父母與子女之間,這種界線是很難劃清的。
這天下班后,王加根和方紅梅都感覺到特別累。一個躺在床上,一個坐在沙發上,都不想動彈。
王欣蹲在地上自己穿鞋子,準備出去玩。可能是因為鞋子太小了,也可能是鞋帶系成了死結解不開,她費了好大的勁兒,也沒有把鞋子穿好。見爸媽沒人主動來幫忙,她就耍起了小性子,惱火地把鞋子踢到一邊兒,只穿着襪子在地上行走。
方紅梅見此,脾氣一下子就上來了。她騰地從沙發上站起身,衝過去就要打王欣。
躺在床上的王加根聽到女兒的驚叫聲,一骨碌兒爬了起來,攔在老婆與女兒中間。
方紅梅因打不着欣欣,就掄起拳頭打她爸。
王加根氣急敗壞,揚起手抽了方紅梅兩巴掌……
因為屁大點兒事情,夫妻倆竟然打了一架。
不過,他們心裏都清楚,打架並非完全因為女兒。這段日子兩個人肚子裏都窩着火,早就有爆發的衝動。王欣今天調皮,只是引起戰爭的導火索,他們正好借題發揮。
自搬家以來,經過一個多月的忙亂,生活基本走上了正軌,而且比較有規律性。
王加根每天早晨六點鐘起床,刷過牙,洗過臉,就去市二中操場上跑步。繞着環形跑道跑五圈,再回家弄孩子。幫王欣穿衣服和鞋襪,打回早餐讓她吃。洗碗筷,再騎車送她去上學。然後,自己直接去牌坊中學上班。中午回家吃過午飯後,又是洗碗、清場、送孩子、上班。如果家裏菜沒了,還要去農貿市場上買菜。傍晚放學回家,做晚餐,吃晚飯,去學校食堂提熱水,大人小孩洗澡。忙完這些,中央電視台的“新聞聯播”就開始了。方紅梅去辦公室晚辦公,王加根開始洗一家三口的臟衣服,督促和檢查女兒做作業,守着孩子睡覺,接下來還要添加蜂窩煤,把爐子封好……
似乎從早到晚總在忙,難得有閑下來的時候。從搬家到現在,他們沒有在花園鎮的街上閑逛過,比住在牌坊中學時還要緊張。特別是王加根,每天晚上都要忙到上十點,完全沒有時間看書和寫作。他這樣忙,這樣勤扒苦做,方紅梅還不滿意,甚至牢騷滿腹,怨天尤人。
王加根因此覺得很委屈。
“我還像個男人么?我還有一點兒男子漢的尊嚴么?環境所逼,我甘願當綠葉、唱配角,但你也不能太苛求,也應該理解我啊!當妻子的也好,做丈夫的也好,應該相互體諒,彼此幫襯才對呀。”
每天下班后,兩人都很累,時常為家務事爭幾句。
沒辦法,心裏窩着火,也只有向對方發泄了。有時,吵過架之後,王加根又特別後悔。
“天啊!何必要爭吵呢?我本來很佩服自己的老婆,深深地愛着她,又為什麼要言不由衷地刺激她?我相信她也是愛我的。這種愛不摻雜任何烏七八糟的東西,沒有勢利的成分。我們又何必要自相傷害,互相折磨?人生苦短,生命就那麼幾十年時間,要倍加珍惜,要懂得尊重和呵護自己的愛人。”
這樣想着,王加根很多時候就剋制着自己的情緒,忍讓着方紅梅。今天看到老婆凶神惡煞地要打女兒,他實在是看不下去,就打了她兩巴掌。
方紅梅挨了打,委屈地倒在床上,哭了起來。
她今天發這麼大的火,也是因為在單位上受了氣。剛才下班回家時,她就拉着個苦瓜臉,心不平,氣不順,滿肚子的不高興。現在被王加根打了兩巴掌,索性就聲淚俱下地開始哭訴起來。
她說,孝天市二中也不是個好混的地方。同事們都很勢利,見她是個新人,都把拼她吃。想方設法排擠她,挖空心思欺負她。不給她提供教學參考資料,不與她進行教學上的配合與交流。特別是語文教研組長,陰險狡詐,總是故意為難她,找她的茬兒,出她的洋相。動不動就檢查她的教案和作業批改情況。還搞突然襲擊,不給她打聲招呼,就邀請學校領導去聽她講課。期中考試出題和閱卷,不讓她參與。故意壓低她所任班級學生的語文分數,以此證明她不能勝任高中語文教學。
方紅梅擔心繼續這樣下去,試用期滿之後,轉不了正。
“別個這麼難,這樣受排擠,你又不幫我!不能為我分擔一點兒憂愁。我如果被遣返回牌坊中學,臉面往哪兒擱?我們還能在花園鎮住么?欣欣還能在鎮一小上學么?嗚嗚嗚——”
王加根聽到這些,感到很吃驚。
他沒有想到,老婆居然承受着如此巨大的壓力,為剛才衝動地打她而後悔。他向方紅梅道歉,又安慰她說,同行是冤家——同事之間競爭是很正常的事情。憑良心做事,用心做好自己的工作就行了,不必太在意別人怎麼對她。
“我也只能多承擔些家務,再就是幫你改改作文。”王加根承諾說,“其他的忙我也幫不上。”
聽他這麼講,方紅梅才慢慢地平靜下來。
和他們一起住在簡易宿舍的,有十幾個年輕教師。這些教師大多已經結婚,有了小孩,和老婆孩子一起住在這裏。大家有課時上課,沒課時就聚在一起閑聊。或者搬張小桌子,到屋前的小樹林裏,拿幾個小凳子團團圍坐,打撲克,下象棋。觀戰的人,往往比打牌和下棋的人還要多。大家時而神情專註,屏息靜觀,時而唏噓驚呼,議論紛紛,甚至發生激烈的爭吵。
見此場面,王加根覺得這些人與牌坊中學的那些青年教師們差不多,因此不屑一顧,從心底里看不起他們。
為什麼年輕人都是這樣,大學中專畢業后,有了工作,有了老婆,生了孩子,就會變得如此平凡庸俗?為什麼他們都胸無大志,情願碌碌無為地苟且偷生?為什麼他們感覺不到壓力,沒有絲毫的危機感和競爭意識?
有時,大家聚在一起聊天,也會勸王加根想辦法調到孝天市二中。並且說,希望他來,也歡迎他來。
將來是否能夠調進孝天市二中?王加根心裏沒有底。實事求是地講,他來孝天市二中的意願並不是很強烈。只要家能安在花園鎮,只要女兒能在花園鎮一小讀書,他在哪兒教書都無所謂。
牌坊中學管理比較松,他還能抽出時間干一些自己想乾的事情。
方紅梅也不希望他調到孝天市二中。理由是,加根來到市二中,沒有人會把他當根蔥,不可能得到領導的重視,還不如在牌坊中學。
聽老婆這樣講,王加根又不高興了。
他心裏說:“哼!你不希望我到市二中,還不是想延續眼下的光景,讓我多幹些家務活兒,多照顧孩子,支持你工作。就算不到市二中,我也要想辦法離開花園鎮,去孝天城,去其他城市。好男兒志在四方,你別想把我系在褲腰帶上!”
心裏這麼想,他也沒有急着這麼做。
律師資格證書先拿着,反正知識已經學進了腦子裏。有人上門來請他,他就考慮改行;沒有人請他,他就安心在學校里教書。果真能夠調到孝天市二中,他還想認認真真的備課,弄一本能夠長期使用、一勞永逸的講義。說實話,王加根還是挺喜歡教書的。整天與書本打交道,與學生打交道,教學內容不深也不淺,正好是他能夠勝任的。教學相長,教書的同時,他還能學不少新知識。業餘時間,如果有了靈感,就寫篇把文章,還是其樂無窮。
為什麼一定要調孝天城呢?以前困在牌坊中學,主要是擔心人身安全得不到保障。如今在花園鎮安了家,這種後顧之憂沒有了。還希望什麼呢?孝天市二中生活環境好,水電正常,買菜方便。王欣能在公辦小學讀書。晚上或周末,還可以去逛街、跳舞、看電影。這不是挺好么?還想怎麼樣?
想想徐磊和楊保勝,想想那些在貧困鄉鎮工作的師範同學,我們也應該知足了。
方紅梅看到孝天市二中一些年輕教師在積極準備報考研究生,慫恿王加根也去試一試。
她說:“有了研究生學歷,拿到了碩士學位,將來可以重新分配工作,改行也比較容易。”
報不報考呢?王加根感到非常矛盾。
報考吧,自已只有大專學歷,不知道夠不夠報考條件。如果要求有本科文憑,他還得先去參加本科段自學考試。就算大專文憑能夠報考,他英語基礎那麼差,恐怕也難以考上。不報考吧,又難以改變目前的現狀,可能終身當一個被人瞧不起的農村教師。
方紅梅建議他先把英語學好。無論考不考研究生,外語都是非學不可的。參加本科段自學考試和評職稱,同樣必須考外語;將來有機會出國旅遊,不懂外語也不行。
王加根比較贊同老婆的這個觀點。
他讓方紅梅幫他找了一套高中英語教材,決定從中學英語學起。他相信,只要捨得花功夫,持之以恆地努力,英語還是撿得起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