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2章 曙光初現
為期半個月的旅遊結束了。
買過回家的火車票,王加根身上只剩下二十三塊錢。
如果不是在保定呆了幾天,去白洋淀和正定縣城節省了一些開支,他們早就囊空如洗了。
一切還算順利。
旅遊是一門學問,出門前必須作好周密的計劃和準備。那個軍用水壺的作用真是太大了。在火車上,在旅遊景點,都離不開它。每天出門時帶上一壺水,還能省下買飲料的錢。那些碳酸飲料實在太貴了,而且不如白開水解渴。
住在條件簡陋的旅館裏,天天能夠洗澡換衣服,吃得也比較舒服。只是東奔西走太累了,三個人又黑又瘦。不過,開闊了視野,增長了知識,學了不少新東西。特別是最後一天在BJ動物園,欣欣見到那些可愛的動物,高興得手舞足蹈,樂得屁顛屁顛的。當加根買來燒雞、麵包和啤酒,一家人坐在快餐廳里午餐時,欣欣拿着雞大腿,邊啃邊樂,臉上笑開了一朵花。那得意勁兒,讓王加根倍感欣慰。雖說是在首都這樣的大城市,欣欣一點兒也不膽怯,表現得特別自信和聰明。她大膽潑辣,上公交車和電車后,搶佔座位的速度比大人還要快。說著一口蹩足的孝天普通話,常常讓人忍俊不禁。
現在,他們一家人已經到了BJ火車站,坐在熙熙攘攘的候車室里,準備坐車返回花園鎮。
候車室里的長條坐椅根本就不夠坐,不少旅客都站着。還有一些人把報紙、塑料布或者紙板鋪在地面上,席地而坐,或者躺着。室內的服務設施和服務機構比較多,小賣部、餐館、書店、電影院、錄相廳、廁所、開水供應處……應有盡有。無論你是什麼來頭或身份,在這裏大家都是平等的。先來的有座位,後到的就靠邊站;有錢就能吃香的喝辣的,沒錢則只能餓肚子。
看着這些出門在外的旅人,王加根感慨萬千。嗨!早就應該想到利用教師假期多的優勢,出門旅遊的。存什麼錢?存着錢又有什麼用?整天呆在那所孤廟一樣的學校里,消耗自己的青春和生命,太窩囊了!為了跑調動,花了那麼多冤枉錢,還有損自尊。不如安心當教師,邊教書邊寫作,放了假就出去走一走,多麼愜意!多麼快活!管他誰進城了,誰改行了,圖那些虛名譽幹什麼?官場上的勾心鬥角和爾虞我詐,見得還少么?別人要怎麼說,就隨他怎麼說,還是應該按照自己認為對的方式和原則去生活。
至於老婆和女兒,王加根覺得自己也沒有什麼對不起她們。欣欣不能在城市裏上幼兒園,就證明她的父親沒有用嗎?這是什麼邏輯!她爸本來就是農民的兒子,她作為農民兒子的女兒,能有現在這樣的生活條件,已經相當不錯了。更何況,她爸為了她生活得更好,已經盡了最大的努力。怪只怪她爸的起點太低了,又性情高傲,不肯向別人低頭,有些事情是難以一步登天的。窮人的孩子早當家——小孩子吃點兒苦並不是什麼壞事情。欣欣將來能不能成才,並不完全取決於物質生活條件和文化生活環境。只要大人教育有方,很好地引導她成長,她將來肯定能有所作為。
最大的心病還是方紅梅。老婆一嘮叨,一生氣,一抹眼淚,王加根就六神無主,沒了主意。讓他煩惱透頂,自卑自棄,如萬箭穿心。
方紅梅為什麼總是那麼愛慕虛榮呢?
她為什麼不能像馬克思的老婆燕妮、魯迅的老婆許廣平、錢仲書的老婆楊絳那樣,全心全意地支持丈夫的事業呢?她為什麼不能像歷史上那些賢惠忠烈的女子那樣蔑視權貴、順從自己的愛人呢?農村婦女尚且知道“嫁雞隨雞,
嫁狗隨狗”,她為什麼老是覺得丈夫連累了她?為什麼老是覺得丈夫不爭氣?為什麼會認為是因為丈夫的緣故,才使她在外人面前抬不起頭來呢?她為什麼不敢理直氣壯地告訴別人她的工作單位?為什麼不敢告訴別人她丈夫也是個農村教師?承認這些事實,真的就很丟人么?
王加根覺得,價值觀念不同,導致他們夫妻之間出現了裂痕。這也是籠罩在他們家庭生活中的陰影。
九月二號上午,他們安全抵達花園鎮。
回到牌坊中學,家裏安然無恙,一切如故。
同事們聽過他們的旅遊經歷,看過他們帶回來的照片,一個個羨慕得眼睛發紅。旅遊讓他們一家人出盡了風頭,這是花多少錢也買不來的。他們應該知足了。
根據學校的安排,王加根回過頭來教初一,任初一(1)班的語文教師兼班主任。家長們都領着自己的孩子,點着名要到他的班上。這也極大地滿足了他的虛榮心。不過,他自己心裏也很清楚,他已經不是過去那個王老師,教書的責任心大不如從前。他告誡自己,既然調動沒有了希望,還是應該好好工作,不能辜負這些學生和家長。
方紅梅被牌坊中學委以重任,出任初三(2)班的語文教師兼班主任。她雄心勃勃,準備擼起袖子大幹一場,送一屆像樣兒的畢業班,升學率力爭打破王加根保持的紀錄。可開學沒多久,牌坊鄉教育組長劉福民和人事幹事丁勝安來到牌坊中學,送來了孝天市教育局的調令,決定調方紅梅到孝天市第二高級中學任教,試用期一年。
這項開學后突如其來的人事調動,打亂了牌坊中學的整個教學安排。學校領導不得不做出緊急調整,讓王加根到初三(2)班教語文,同時擔任班主任,頂替即將調走的方紅梅。
為什麼只調動一個人?孝天市二中怎麼會要女的不要男的?這多少讓王加根有點兒難堪。
唯一能解釋得通的理由是,方紅梅有本科文憑,而他只是大專學歷。當然,也不排除鄒發鬆新聞事件“後遺症”產生的負面影響。
“管他呢!調一個人去也行。”王加根這樣自我安慰,“反正我是準備轉行的,去不了市二中也許是好事情。我在牌坊中學混得還可以,收入也不會比市二中差多少。牌坊中學管理相對比較松,我能夠抽出更多的時間讀書和寫作,而紅梅就不同了。她除了教書,沒有其他的發展方向,進市二中是最好的選擇。她離開牌坊中學,也解除了我的後顧之憂。我可以放開手腳去干自己想乾的事情,努力擠進孝天城。萬一進不了孝天城,就去奔個本科學歷,一樣可以往市二中調。”
方紅梅到孝天市二中報到后,被安排教高一(1)班的語文課,同時兼任班主任。由於暫時沒有分配住房,她仍然住在牌坊中學,每天騎着自行車兩頭跑。放學回到家裏,她總是顯得特別激動。說市二中就是不一樣,組織紀律如何嚴格,教師們備課、上課、改作業如何認真,工作態度如何端正。
看着老婆興奮的樣子,王加根心裏也是甜滋滋的。
這麼些年了,只有今年才算辦了幾件讓老婆開心的事情:中篇小說發表、暑假外出旅遊和這次意外的調動。
親戚朋友都說他們苦盡甘來,他們當然也希望是這樣。
方紅梅能夠調進孝天市二中,除了他們的努力以外,馬興祥老師功不可沒。如果不是馬老師告訴他們孝天市二中教師嚴重缺編,他們根本不會想到往那裏調,也不會去找江成國。由此可見,任何事情的成功,除了奮鬥以外,機遇也是必不可少的。一味地埋頭苦幹,如果沒有機遇,時運不濟,仍然有可能一事無成。當然,不奮鬥是絕對不會成功的。沒有平時的積澱,即使機遇來了,也沒有把握機遇的能力。因此,在機遇尚未出現的時候,就得永不停歇地奮鬥。
方紅梅每天一大早就從牌坊中學出發,到了花園鎮,簡單地過完早就去上班。中午放學趕回牌坊中學吃午飯,來不及午休,又要騎着車子到孝天市二中。下午放學,再騎車回牌坊中學吃晚飯和睡覺。要是學校通知晚上開會,她還得來回跑一趟。由於晚上散會後時間比較晚,王加根就得提前到市二中去接她。
也就是說,從星期一到星期六上午,只要是工作日,方紅梅就完全交給單位了,家裏的什麼活兒也幹不了,孩子的學習也沒辦法輔導。
這可苦了加根和王欣爺兒倆。
王欣升到小學二年級后,班主任沒再讓她當“鎖長”。儘管她學習成績不錯,可年齡實在是太小了,班主任老師擔心她管不住人,也沒讓她當班幹部。王欣以為老師冷落她,心裏產生了失落感,覺得老師不公平。除此之外,她還面臨一個更加嚴峻的考驗。隔壁的歡歡本應讀三年級,卻因為學習成績太差留級了,而且與她分在一個班裏。
歡歡不是讀書的料子。用鄒肖小學教師們的話講,讓她學東西,拿錐子都錐不進。她作業總是不能按時交,交了也會被老師改得一片紅。考試成績更不談,很少有及格的時候。
歡歡的情況與保定的馬穎差不多。不過,馬穎雖說成績不好,但性情比較溫柔,用示弱引起別人的同情和原諒,而歡歡就不一樣了。她學習成績稀爛不說,還保持着“大地主”的風範,在班上橫行霸道。由於家裏大人之間的矛盾,歡歡一直把鄰居視為仇人,對王加根和方紅梅不理不睬,碰到了還往地上吐口水。對王欣,她更是虎視眈眈,總想伺機欺負她。
王欣呢?平日看到歡歡,如同老鼠遇見貓,趕緊躲得遠遠的。因此,歡歡下手的機會並不多。可自從她們成為同班同學后,王欣想躲也躲不掉了。歡歡有事沒事總是找她的麻煩,不準其他的同學和她玩,甚至挑撥離間,鼓動班上的男生打王欣。
有一天,王欣正在班上講她到BJ旅遊的事情。
歡歡突然走過來,插嘴道:“你吹牛皮!你根本就沒有去過BJ。”
“我去了!我沒有吹牛。我和我爸媽一塊兒去的。”王欣着急地爭辯道。
“你沒去!你就是在吹牛!”歡歡不懷好意地強調。
王欣為了證實她去過BJ,就從家裏帶了一張在天安門廣場的照片,帶到學校給同學們看。
大家看過照片之後,都說王欣沒有撒謊,確實去過BJ天安門。
這下惹惱了歡歡。她一把搶過王欣手裏的照片,惱怒地撕成碎片,還朝王欣的臉上打了一拳。
王欣強忍着淚水沒有哭,也沒有去向班主任告狀。
放學回到家裏,見到爸爸媽媽后,她再也忍不住了,號啕大哭起來,哽咽着訴說自己在學校所受的欺負。
聽過女兒的哭訴,王加根和方紅梅當然非常生氣,又一籌莫展,不知道該如何處理這件事情。
小孩子之間鬧矛盾,通常的做法是找孩子的監護人,但他們與歡歡的父母關係那麼糟糕,平日見面都互不搭理,如何去交流與溝通?再說,對於不通人性的程芸,跟她去講道理,那簡直就是對牛彈琴,弄不好又會爆發一場“戰爭”。
去找王欣的班主任?如果王欣講的是實情,道理肯定在他們這邊兒,班主任有可能把歡歡批評一頓。
之後呢?歡歡心生怨恨,說不定會變本加厲地欺負王欣。
真是棘手啊!似乎怎麼做都不妥當。
“去了一趟BJ,你有什麼值得炫耀的?”方紅梅問女兒。
“你幹嘛要拿照片去給同學們看?”王加根接着問。
……
兩個大人想不出什麼好辦法,就回過頭來批評他們的寶貝。他們違心地挑女兒的不是,認為事情是由她挑起的。
王欣在外面挨了打,受了別人的欺負,回到家又被爸爸媽媽訓斥,委屈得淚如泉湧。見爸爸媽媽不給她作主,不為她撐腰,她也不敢放聲大哭。小嘴巴一癟一癟的,要多可憐就有多可憐。
見女兒這個樣兒,方紅梅背過身去,眼淚嘩嘩直流。她擔心自己哭出聲來,又捂着嘴跑進了後院子。
王加根強忍淚水給女兒洗完澡,把她抱到床上。
王欣沒一會兒就睡著了,但眼睛裏還是含着淚水,紅腫的臉龐上泛出一塊紫青。
王加根用顫抖的手撫摸着女兒的頭髮,看着她臉上被打青的地方,心如刀絞,真想抱着女兒大哭一場。
我們為什麼要那麼殘酷無情地責備她?女兒到底做錯了什麼?她好不容易去了一趟BJ,回來向同學炫耀炫耀又怎麼了?我們不是也拿着在BJ照的相片到辦公室,在領導和同事面前炫耀么?我們這些當大人的,都有如此強烈的虛榮心,更何況是個五歲的娃娃!欣欣在外面受了欺負,有了委屈,當然只能對我們講。我們是她的監護人,有責任保護她。怎麼能夠因為事情棘手、因為我們自己無能,就把責任推到孩子身上呢?我們是她唯一的依靠啊!我們不僅不安慰她,還無端地指責她。她該有多麼委屈啊!
王加根越想越覺得自己對不起女兒,內疚得不行。老婆調到孝天市二中之後,他重回初三畢業班,工作上的事情又多了起來。在家裏既當爹又當媽,還要承擔所有的家務。因為忙,他對女兒的照顧就比較馬虎,關心得也不夠。
想到孩子的時候太少了!為孩子做的事情太少了!這是一種非常危險的傾向。工作、家務和孩子相比,更重要的是孩子呀!我怎麼能夠顧此失彼、主次顛倒呢?
前段時間,王加根就覺得不對勁,因為王欣上學不如一年級時積極了。以往吃完飯,碗筷一丟就往學校跑,現在總要在家裏磨蹭好半天,甚至不願意一個人走,說沒有人給她作伴兒,鬧着要爸爸送。
王加根當時就納悶兒:這孩子怎麼回事?怎麼越長越轉去?剛上學時,大人送她,她不樂意。現在長大了,反而撒起嬌來了。
有時他因為要上第一節課,確實沒有時間,就惱着臉吼女兒。
王欣只得哭喪着臉往學校跑。
直到現在王加根才明白,原來是隔壁的歡歡在搗鬼,不準妮妮和她一起走,使王欣對上學產生了恐懼感。要求爸爸送她去上學,實際上是想讓王加根為她壯壯膽。
唉!自己為什麼體會不到孩子的想法呢?
王加根給女兒掖了掖被子,心情沉重地走出房間,穿過客廳和廚房,來到後院子。
方紅梅本來已經停止了哭泣,正在用手紙擦眼淚、擤鼻涕。見丈夫出來,又撲進他的懷裏,扶在他的肩頭,傷心地哭了起來。
一直控制着情緒的王加根也忍不住了,哽咽着開始抽泣。
夫妻倆就這麼摟抱着,傷心落淚。他們都咬着牙,努力不發出聲音,以免讓屋裏的女兒聽見。
“當務之急還是向市二中要房子。”王加根平靜之後說,“如果在二中有了安身的地方,我們就可以把家搬過去。讓欣欣去花園鎮一小讀書,免得與隔壁的打結了。”
方紅梅說,她已經找過市二中的總務主任好幾次,但總務主任每次都答應得很好,過後又沒有消息。
“明天我再去催一下。無論房子大小,只要能安身就行。牌坊中學確實呆下去了,不能讓欣欣繼續在這裏受欺負。”她口氣異常堅定地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