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一十四章 嘔出靈魂

第一百一十四章 嘔出靈魂

時間一晃數年。

柳生左兵衛又一次來到羅生門前。

他時而會站在這裏發獃,一站就是數日,他的劍聖之名早已不脛而走,眾人都認為劍聖站在這裏是領悟新的劍法,或者某種絕妙的劍道。

但他只是在發獃而已。

他時常會去想,自己所經歷的那些,到底是不是一場夢,或許活着也是虛幻的,一切都是他在死亡前的漫長走馬燈,也許他根本沒從這扇門裏走出來過。

或許,真的沒有。

即便他走了出來,但他的一部分卻永遠永遠的留在了這扇門內。

他拔出天狗切,在羅生門外揮刀,刀聲清冽,蜂鳴聲不絕入耳,那麼清澈,卻彷彿在低聲哀鳴。

良久,他收起了刀,看着漆黑的門,就像一座沉默的碑。

因為不願意承認青年已經死去,所以遲遲沒有立起他的石碑,便也沒有地方去哀悼,他只能站在這裏傾訴着,帶着酒和飯糰,在這裏自斟自飲的說這話。

“千代要嫁人了。”

“二十多歲的老姑娘了,我能等你十年二十年,可她等不了你那麼久。”

“我想她雖然沒見過你,但也一定有些喜歡你的,很早就說讓我介紹她給認識,可你總是搪塞着。”

“我一直在想,如果你們早些成親生子,或許此時此刻還能留下一些寄託。”

“妹妹嫁人主要也是為了我,她得生下男孩子,過繼到我的名下繼承柳生家。”

“即便如此,我也還是不高興,所以我沒去她的婚禮,被母上痛罵一頓。”

“你瞧,似乎這個世界就我還記得你了,你若是再不回來,就真的會被忘掉。”

他抬起手觸碰漆黑的門扉,等待許久,無人應答。

嘆息一聲,黯然而歸。

……

又是一年的雪天。

柳生左兵衛打掃着那間竹林里的屋子時,聽到了獵人之間的傳聞,傳聞消失已久的鬼又重現天日。

他心中覺得不太可能,畢竟鬼最少也該有七十年不該出現。

但他還是帶上了天狗切,去往了獵人們所說的那座山林。

曾經這裏是天狗們嬉戲的場所,如今山林變得蕭條而荒蕪,失去了主人。

大江山的鬼們將天狗族群殺了太多,它們起碼會有數百年時間不會再回到這塊傷心地來。

行走在山林里,野生動物的血跡突兀的出現在雪地中央。

他確認血跡是新鮮的,順着血跡和足印一路追蹤,來到晦暗的林蔭深處。

左兵衛看到了一隻鬼。

他很確定,那就是一隻鬼。

他撕咬着山鹿的脖子,痛飲鮮血。

悄無聲息的,柳生左兵衛拔出了天狗切,刀聲斬出風聲。

那隻鬼猛地有所察覺,他回過頭,滿臉血色,雙眼流出血紅眼淚,全身纏繞着揮之不去的污穢煞氣。

左兵衛料想到惡鬼動作敏捷,直接揮出天狗切,颯颯兩聲,劍氣破空撕裂樹林。

惡鬼明明看不見,卻居然能躲避。

他大步流星的追上,一人一鬼在樹林間疾馳,追趕。

並未過去太久,他們穿過山林,來到竹林,雪地白皚皚的一片,受傷的惡鬼不再奔跑。

他在小屋子前方回過頭,從背後拔出一把斷刃,抓起什麼蓋在了臉上。

左兵衛沒想到對方也會用劍,但他當然無所懼。

比當年更強數倍的劍聖踏前揮刀,彼此之間的交鋒從白天打到日落。

左兵衛並未料到對手如此強橫,但他仍然更勝一籌。

秘劍·天狗落。

足以斬落天狗飛羽的快刀如神鋒,迅速撕裂了惡鬼的雙臂。

惡鬼站在原地不再動彈,不斷流出血淚的眼裏似乎重獲了某些神采。

他仰起頭,看向天上灑落的白月光。

旋即看向竹林間佇立的人影,神情變得那般驚喜而鮮活。

然後,胸膛被一刀貫穿。

……

不知道自己為什麼而苦苦堅持,也快要遺忘究竟過去了多少時間。

太長時間的斬鬼,暴露在瘴氣里,浸泡在羅生門的陰森鬼境,不知不覺,那群惡鬼竟不再蜂擁而來。

雙眼被惡鬼的血液侵蝕而幾乎變得看不見。

所以更沒有意識到自己身體的變化,等意識到的時候,原本的樣貌已經只剩下少許的殘存。

原來,我已經變成了惡鬼。

即便如此,也要回去。

斬碎這片薄霧,踢開這扇大門,想要回去,回到光明中。

說好了的,得回去,回去再見一面。

他就像是落入地獄的惡人,手裏抓着那一根垂落的蜘蛛絲,卻奇迹般的走出了羅生門。

可從羅生門裏走出來的已不是人類,而是面容猙獰的惡鬼。

記憶變得非常模糊而朦朧,忘記自己要去什麼地方,隻身一人獨自徘徊着。

直至雙臂折斷,他的自我才被喚醒少許。

凝視着近距離不再年輕,卻更加成熟的友人。

青年洒然一笑。

我,回來了。

天狗切剎那間貫穿胸膛。

……

在死去的前一刻,他的自我得以保存,變得乾淨而澄澈,如同經歷了月光的洗禮。

青年纏襲的污穢消散,風輕輕吹過,猙獰的青面獠牙的惡鬼變成了熟悉的青年。

破碎的不成模樣的狐狸面具從額前滑落,打在天狗切的刀鞘上。

血染紅了雪地。

持刀的手顫抖着,如同他死寂了快十年的心臟那般戰慄。

柳生左兵衛難以置信的看向月光下的人影,他拒絕現實,狼狽至極的後退半步,鬆開手。

青年仰面倒向雪地,帶着笑意,神情放鬆,終得解脫。

不……

不!!

柳生左兵衛跪在雪地里,瞪大了眼睛,聲音嘶啞:“不應該是這樣的。”

他撲上去,用力的抱住青年的身體,大聲喊着對方的名字。

青年卻什麼都聽不見,他被血所污染的視線變得模糊不清,此時不知為何,看到了多年來夢寐以求的光景。

青年看見了那個小女孩穿着雪白色的和服,行走在月光下,彷彿雪中的純白精靈。

她對着他揮着手,笑容甜美,手裏捧着那個熟悉的食盒。

“真的還想再嘗一口飯糰的味道。”

“真的還想再看一次你穿白色和服的樣子。”

“二十年前,就喜歡上你了……真無可救藥。”

“一飯之恩。”

“來生,再報。”

呼吸斷絕,青年閉上眼,抱着無法償還的遺憾,死在了摯友的懷中,死在了自己的刀下。

……

白維睜開了雙眼,從虛幻的真實回憶中蘇醒過來,一夢千秋或許正是如此。

他看着自己的手掌,站在這片雪地之中,低頭能看見死去的自己。

“是我……也不是我……”

青年的指尖在輕輕顫抖着,說不清道不明的無數情緒在內心翻滾重疊。

“這就是……執念。”

是活着的執念,是無法償還的一飯之恩,是終身不能再見的遺憾遺恨。

這就是人的執念啊,這一世的他到死之前,都沒再見那個女孩一面。

即便已經習慣看去過往,也難以瞬間承受和消化這些記憶的負重和情感。

他艱難的坐在雪地上,閉上眼睛,盤旋在靈魂深處的仍然是白衣和服的女孩。

忘不了。

一輩子都忘不了。

下一輩子也不想遺忘,強烈的執念鐫刻成死結,如同傷疤和烙印,跨越漫長歲月也沒有消散一絲一毫。

靜坐良久,白維終於緩緩收斂了內心的悲愴。

他看向雪地中的屍骨,自我的記憶也該到此為止了,可似乎這漫長的回憶還並沒有結束?

接下來,又是誰的回憶?

……

左兵衛抱着青年的屍首,仰面直至眼淚乾涸。

他的確回來了。

他遵守了約定。

可這樣的結果,誰會想要?苦等十年,居然等來這樣的結果?

可悲至極。

約定畫上了一個句號。

他將青年埋在了竹林里,在墳前枯坐了三天。

然後他拔出天狗切,瘋狂的揮刀,孤墳前刀光劍影,彷彿只有這般才能讓他忘記這份苦痛。

……

又是一個冬日。

柳生左兵衛仍是孑然一身。

他的妹妹此時已經有了三個孩子,其中一人過繼到他這裏,做了柳生家嫡長子。

他不願煩心這些事,全部都是父母代勞。

偶然有一天,母上讓僕人打掃房間,翻出一個老舊的箱子,箱子裏放着一個食盒,一件漂亮的雪白和服。

他拿着這個箱子,找到了自己的妹妹千代,問是不是她的東西放錯了地方。

妹妹說不是。

他也沒在意,便打算將這些雜物直接扔掉。

走到半路時,卻被母親看見,叫住了他,母上小心翼翼的疊好和服,嘆着氣說,這件和服就是他自己的所有物。

“這麼多年了,你也該放下,回歸自己的身份了……雪千代。”

母親叫出他的乳名。

左兵衛凝視着這身和服,沉默着許久。

他是女子身,只是選擇了和男人一樣的活着,柳生家需要繼承者,而他是長女,從雪千代變成了左兵衛,妹妹也從早千代成為了千代。

換個性別生活並不可能,但公卿家有的是辦法隱藏性別,山林有天狗,原野有狸貓,後者擅長幻術。

她十歲就用自己的嗓音作為代價交換了常駐的幻術,隱藏性別,早在很多年前就忘記了自己是女子。

正因如此,關於十歲前的記憶也變得曖昧不輕,如果騙不過自己,如何騙得過別人?

如今被母親叫破,他方才恍然發覺好像的確有這件事。

老人絮絮叨叨:“這些都是你小時候的東西啊,年幼時不愛吃飯糰,總是喊餓,所以我叫人做了食盒,讓你隨身帶着,餓了就吃兩口,放在袖子裏也看不出來。”

左兵衛捧起雪白色的小小和服,又端詳着手邊食盒,一剎那間思緒飄回到遙遠的過去,許多年幼時朦朧不輕的回憶潮水般的湧來。

她想起兒時最愛穿着和服走街串巷,下雪天一定會偷偷離開家門,食盒裏總是放着一枚飯糰,還有一些隨身的零食,她記得,也是那年的下雪天,她走過街道巷口,看見一群惡犬圍着一名凍壞了的乞丐……

她猛地抓住衣袖,額頭髮燙,塵封的過往如同積澱了數十年的大雪,終於承受不住而崩塌,雪崩般的記憶正在湧來。

‘召し上がってく。’(請吃吧)

‘ゆっくり食べる……’(慢點吃啦)

‘噓……’(別說我來過哦)

記憶串聯成絲,如漣漪泛起,掀起滔天浪潮。

他又想起了曾幾何時一起對月暢飲的青年,以及他始終不明白的一件疑問。

‘你為什麼這麼在意千代?一面之緣,讓你記了十年光陰?她當年還是個七八歲的孩子吧?’

雪千代目光恍惚,驀然間追憶起青年洒脫的笑意和望着雪地那喃喃自語的遺言。

‘一飯之恩。’

‘來世再報。’

她跪倒在地,雙手捂着嘴,胃部痙攣抽搐,嘔出了混雜着胃液的飯糰米粒。

雪千代表情痛苦的扭曲着,模糊沙啞的一聲聲中,彷彿正在嘔出靈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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