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第 6 章
“嗚，摯友！”聽到了陸商的話，裴環感動地湊過去，握住了他的手，“不愧是摯友，有眼光！”
陸商感受着手上傳來的屬於另外一人的溫度，溫熱，柔軟，有些奇怪，明明同是人類，他卻有種面對的是另一個物種的感覺。
他有意識地向後仰了仰，與她拉開了些距離。
而且，這情緒好得也太快了吧，完全沒往心裏去啊。
他心想着，微側過頭，避開女孩的星星眼攻擊。
“嗚嗚嗚，摯友。”女孩澄澈的大眼睛還在鍥而不捨地放着光波，像是被摸了頭的小狗，按下不得了的開關般，瞬間興奮起來。
看來是被誇獎就會立刻得意忘形的類型。
陸商用了些力，想把手抽出來。然而，令他不解的是：那雙拉着他的手明明比他還小上一圈，卻不知道為什麼這麼有力氣。
他暗暗較勁，可實在是，紋絲不動
陸商不自覺地嘆了口氣：果然，他一點也不擅長應付這種性格啊。
就連他自己都沒有發覺，明明只過去了半天，他身上那層如死灰般厚重的陰翳就已經無聲無息地溶解了一層。
“睡覺吧，摯友，我們一起睡覺吧。”根本不會看眼色的裴環繼續發力道，實際上，她沉浸在誇獎中，還在美得冒泡呢。
這話一出，陸商像是被嗆到了一樣，突然劇烈地咳嗽了起來，他狼狽地垂下頭，漆黑的髮絲從雪白的臉頰滑落，遮住泛紅的耳根。
*
不要誤會，裴環所說的睡覺，只是單純的睡覺。
畢竟現在已經凌晨4點多了，再不睡天就要亮了。
關掉燈后，狹小的房間內黑壓壓的一片，只有窗帘的縫隙中隱約透露着淺淺的光條，不過那並不是星光，只是街邊路燈和廣告牌里投射出來的人造光芒罷了。
星際的夜晚已經很久很久沒有出現星星了。
白天沒有太陽，夜晚自然也不會有月光。
人們只好亮起一盞又一盞彩色的霓虹燈來代替天光。而在燈火通明，亮如白晝的繁華城市中，也很少有人會主動想起星星來。
裴環自然不可能讓剛撿回一條命的陸商睡在地上的，所以她強制地把他按到了床上。
“如果不想半夜被我抱上床的話，現在就乖乖躺下吧。”她是這樣說的。
陸商再一次覺得她很有說肉麻話的天賦。
至於裴環自己，則是裹着另一床被子睡到了地上。
地板有些硬，但不至於硌得睡不着。
畢竟她剛來星際的時候，因為兜里實在比臉還乾淨，還睡過大街呢。
房間的溫度不冷不熱，亮度也剛剛好，裹着身體的被褥也十分柔軟，一切適合入睡的條件都具備了。
那為什麼會沒有睡意呢？
裴環閉着眼睛默默地想着。
夜色靜悄悄的，偶爾會有飛行器駛過的細小噪音，但是裴環一點都沒有注意到，她沉浸在自己的世界裏。
她喜歡在深夜中獨自思考的感覺。因為大家都睡了，就她還醒着，而且還在孜孜不倦地思考着些什麼。
這豈不是顯得她有些聰明嘛。
以前的時候，裴環可能還會間或地感覺孤獨，但現在因為多了一份突如其來卻又命中注定的羈絆，她竟覺得有些奇異的安心，像是心裏一直空着的一角被填滿了一樣。
這種奇妙的心情就像是在沙洲中長途跋涉的旅人終於找到了一個小小的落腳點。
‘如果現在有異獸偷襲，我可以立馬扛着他跑路，然後找到安全的地方把他放下再奔赴戰場，不過按照劇情發展，他會拉着我的手，說：環環，不要去，危險！’
‘然後，有些狡猾的異獸還會把
他綁走，威脅我。到時候我就喊着：別傷害他，有什麼事衝著我來！然後再發揮我的聰明才智，把這些壞蛋全部打倒，再英雄救美地接住從天空中跌落的他！’
裴環按照以前自己隊伍里其他魔法少女和她們的心靈之友的互動，美美地暢想着。
想到劇情地高潮處，她沒忍住興奮，“唰”地睜開了眼睛。
‘等勝利后，再穿一樣的裙子，帶一樣的飾品，一起吃甜點，一起去遊樂園……’
‘真不錯，嘿嘿，以後就這麼辦吧。’
和在床下美滋滋暢想未來的裴環一樣，陸商也完全沒有睡意。
兩人被完全不同的情緒包裹着。明明住在一間屋子裏，相距不過半米，卻陷入了截然不同的兩個世界。
陸商陷入了某種奇怪的情緒旋渦中。即使理智上明白自己目前處境安全，可是習慣了警覺的神經依舊踩在第一線上，綳得緊緊的。
彷彿稍一放鬆，就會死去。
應該習慣才是，他已經這樣沒日沒夜地度過了小半年了。
稍不注意，漫天的黑夜就會急速旋轉着，化為漆黑粘稠的機油重新向他裹挾而來，桎梏他的四肢，死死封住他的鼻喉。
無法動作，無法呼吸，無法反抗。唯一的動作，就是不斷向下跌去。
明明躺在溫暖的被褥中，身體卻好像重回那個陰暗的溝渠中，冷得發僵。
陸商死死扣住自己的手心，在沉默中靜靜地捱過這個註定漫長的夜晚。
他用盡全身力氣別開頭，想要看看從窗戶透過來的淡淡光輝，那或許是黑夜中唯一能安慰他的存在。
然後，他對上了一雙閃閃發亮的眼眸。
少女側着臉，大夢初醒般驚奇地眨了眨眼睛。然後，用氣聲，輕輕地問道，“你也睡不着嗎？”
“嗯。”陸商像是得救了一般，他從胸腔里擠出聲音。此刻，瀕死的感覺從他的身體裏潮水似的退散了。
*
兩個人都睡不着的話，要幹什麼好呢？
圍爐夜談，講講悄悄話嗎？
裴環在記憶中搜索着最近這段時間的經歷，看看有沒有什麼值得和心靈之友大講特講的事情。
然後她悲傷地發現自己混得太差，一件光輝事迹都沒有。
那要和他講講她在地球上當魔法少女，打小怪獸的事情嗎？
說來慚愧，她直接在最終決戰消失在了戰場。不過後面有其他魔法少女來支援，相信問題不大。
但是，搞什麼啊，裴環抓狂道，怎麼一件拿得出手的事情都沒有啊！
這樣下去，她要靠什麼來贏得心靈之友的崇拜啊！雖然他看起來總是很無奈，但實在美貌啊，她也想要被人，尤其是他，用星星眼看着！
此刻，她的心靈之友，也就是陸商已經坐了起來，拙劣的衣服掩不住他清瘦纖細的身姿，清冽的目光靜靜地落在她身上，好像在等待些什麼。
那樣的姿態，像是會在時鐘的分針時針相重合的那一刻，才施施然開始獨奏演出的鋼琴家一樣。
怎麼會看起來有點高貴呢，她有些不解地抓了抓頭髮。
“你要，”裴環清了清嗓子，有一點點緊張，“你要看星星嗎？”
她拖着被子期期艾艾地坐到了陸商身邊。
“看星星？”陸商已經快要習慣她沒有距離感的行為了，他只是有些疑惑，“這裏會有星星嗎？”
在他的認知里，全年都能看到星星的地方只有一個：那就是綠洲。
綠洲，顧名思義，沒有受到污染的希望之地。那是頂級權貴居住的地方，在那裏，從中心宇宙塔發射出的衝擊波打散了星際上空層層疊疊的陰霾，包裹着城市的透明玻璃罩隔絕了一切污染
。
人們生活在陽光底下，看着藍天，呼吸着新鮮的空氣。
而這一切都需要巨大的財力物力的支持。
因此，只有在那裏才有條件降下星輝。
而綠洲之外的人們要是想看到星星，則要經過精密的計算，在統籌時間，季節，地理條件等一切信息后，奔赴星星可能會露面的地點。
而可惜的是，大概率的結果還是無功而返。
而即使這樣，還堅持不懈追尋星星的人則被稱為是“追星星的人”。時間的緊湊，條件的苛刻反而為“追星星的人”蒙上了一層緋色的浪漫色彩。很多人認為他們是藝術家。
“有哦。”裴環點頭道，她又坐近了一些。
陸商感受着身旁少女鮮活的存在，突然有點害怕裴環為了讓他看到星星去把天花板掀了，或者興高采烈地指着自己的眼睛說：快看，星星就在我的眼睛裏，很閃，對不對？
他不知道自己為什麼會產生這樣奇怪的想法，但又覺得裴環絕對能幹出來這些事。
“你看。”裴環深吸了口氣，打了個清脆地響指，再一個轉手伸到陸商面前。
下一秒，少女光滑柔嫩的掌心浮現出一顆羞答答的星星，和傳統有稜有角的五角星星相比，它的尖端要圓潤多了，像是因為貪嘴吃胖了才會穿過雲層，墜入到少女的指尖一樣。
周圍的黑暗在這一瞬間被柔軟而溫暖的光俘虜了。
它就這樣自顧自地，在少女的面前，在他的面前，閃爍着圓潤的，溫暖的，璀璨的，無與倫比的光芒。
彩色的星輝從少女的指縫裏持續溢出，像是捂不住的燦爛花火，照着她無風自動的金色髮絲和天藍色的眼眸。
照在他淺琥珀色的眼底。
裴環笑了，有一點點的小驕傲，“怎麼樣，是星星吧？”
雖然在星際，這是只要在掌心裏安裝一個投影燈就能做到的事，雖然她的星星很笨拙，而且只有一顆，形成不了什麼壯觀的太陽系和銀河系。
但這無疑是一顆真實存在的星星。
是一顆會跳踢踏舞的胖星星。
陸商仰起頭看着彩色的星星在兩人之間緩緩升起，一輪一輪層層暈開的星光落在他們的髮絲上，落在他們的睫毛上，映照着兩張同樣年輕而稚嫩的面容。
他們面對面，欣賞着同一顆星星。
此時此刻，在不屬於他們的，這間小而晦暗的旅館裏，裴環和陸商都感覺到了某種小而確切的幸福。
“陸商，在星際做偶像真的好難。”裴環輕聲道，“好好活下去也真的好難。”
望着房間上空不斷旋轉的星星，她的心中再次鼓起了滿滿的勇氣，她側過臉，對着呆愣的少年展顏一笑，“我們一起加油，好嗎？”
或許至少在這一刻，在這顆星星的見證下，陸商的確抓住了某種東西，某種能讓他繼續走下去的東西。
於是，他聽見了自己艱澀的聲音，“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