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3章 養炸毛超凶小童星
商遠最後沒把那兩個人怎麼樣。
物理意義上的。
——指沒卸胳膊沒卸腿,只是一人看不出痕迹地悶了一拳強行閉麥。
哪怕真去驗傷,醫生都得嘆一聲來得太晚了。
淤青它或許短暫地存在過,但現在已經自行消散了,抹碘酒也沒用,要不你自己修個圖。
而除了物理意義上的“沒怎麼樣”,商遠其實還幹了些挺瘋的事。
比如他從節目組手裏搶走了剛才的全程錄像。
比如除了尊重偶像、呸、尊重紅毛小子經紀人的意思,刪去了最後那一段,並且刪去了一些應當有年齡分級的暴力元素……剩下的錄像,原封不動直接放直播間24小時循環播放。
比如整個工作室的練習生都在刷火箭送航母,活躍得不像話,更有甚者直接開直播引流:去74567456直播間#去就送會員現場兌換#。
但這些事倒是都不太要緊……光是物理意義上地沒卸胳膊沒卸腿,已經足夠商遠的經紀人給那位庄先生敬三炷香了。
要知道,商遠當初之所以會成為化濃妝的重金屬少年主唱、又之所以會被小報記者堵着問“你家裏是真的有灰色背景嗎”,是因為他家是真的有灰色背景。
在那種環境裏長大,商遠的思維模式里固定就真的存在“卸胳膊卸腿”這個選項。
當初要不是懸崖勒馬及時換偶像,說不定這個選項會從他的思維模式里跳出來,在某天變成血淋淋的現實。
和那個紅毛小子不一樣——商遠搜了聞楓燃的履歷,很多事不難打聽,又沒刻意瞞着,一查就知道了。
那是個一人養一孤兒院牛逼轟轟的孩子,乾淨凜冽,像是團點着了就迎風不退燒到死的火。
商遠不一樣,他的憤怒來源於迷茫。
劇烈的迷茫和憤怒的懦弱。從小到大生活優渥揮金如土,某天乍然得知供自己享受的資源很可能不是正道,自然反應激烈恨天恨地,卻又在徹底割裂的邊緣,陷入難免襲來的滔天軟弱。
他家的長輩見多了這個,知道了也只嗤笑一聲,沒當回事。
青春期,幼稚的憤怒和正義感,這個階段都有。現在較着勁,晾一晾就知道後悔了。
撐不過多少天。哪個能真下得去那個狠心,放着現成的好日子不過,苦哈哈出去一無所有地從頭再熬。
按理說也的確是這樣。如果沒有意外,商遠會在無數個糾結的夜晚后磨掉骨子裏的不甘和血氣,又或者會在無數次的撞南牆以後終於學會回頭,去接受一個不夠好的世界,和一個更不好的自己……然後這麼過一生。
可偏偏就在那年夏天,商遠去參加了一個頒獎典禮、被人昏天黑地劈頭蓋臉罵了三個月、換了個偶像,整整三個月沒再出過別墅,沒再跟人去夜場去清吧荒唐。
三個月的時間,商遠補完了他新偶像的電影電視劇綜藝採訪記錄。
有時候,事情就會突然出現一個誰也沒料到的轉折,變得這麼離譜。
比如遇到一個人——當這個人是真的特別好,好到忍不住想追上去的時候,沒準能改變本該渾渾噩噩混過去的一輩子。
比如以為再也見不着一個人的時候,只不過是隨便參加了個用來炒流量的節目,居然就能帶着180的心跳在樓梯間看見個刻煙吸肺的影子,煙都咬斷了三根。
比如這破節目組找的什麼鬼地方為什麼這麼偏不過是凌晨三點為什麼沒地方染頭。
商老闆是真的非常想染個紅毛。
沒有別的意思。
就是紅毛喜慶,紅毛好看,紅毛特別襯西裝。
……
以上內容,是現·白手起家·商業精英·沉穩威嚴·穆影帝毒唯打開直播間,在帶着金色認證的“商遠工作室v”里記錄的今日份心情隨筆。
而下面的回復也非常簡潔乾脆:行了閉嘴吧兒子,今晚去砸峰景傳媒,去的扣1。
再往下已經跟了一排“1”,有行動比較快的,已經發了地址。
這些話不背着人,峰景傳媒今夜也顯然不太能眠得着,從上到下都被那個“74567456直播間”砸得心神俱裂,被揪起來加班的打工人看着評論區,七竅都在冒煙。
“這怎麼公關?”人手實在不夠,被緊急聘來的外包公關團隊面對電腦沉默良久,拎着鍵盤,“發聲明說這位郝評委和一起去的負責人集體被人魂穿了嗎?”
遑論根本不是這兩個人的事——商遠錘的那個錄音,裏面那些勾當本來就見不得光,這圈子有個定律誰都知道。
每個進圈的人,都該刻在床頭、每天起床念一遍的第一鐵律:
如果一件事不想讓人知道,最好的辦法,就是不要讓這件事發生。
只要發生的事,就都有瞞不住的可能性。
當面是人,背後是鬼,那鬼面早晚會暴露人前。
無非早晚而已,須知天道好輪迴。
“瞞不住事,就讓非要說這事的人閉嘴!”那部門小領導是個關係戶,靠親戚進的峰景,桌子拍得山響,“那個商遠,不是有個工作室嗎?”
有工作室就意味着有軟肋,並不難拿捏,這是基礎常識:“從現在開始,干擾他們所有練習生的上升通道——有節目的一律頂掉,有代言的都撬了!看他還狂個什麼勁!”
一通激情輸出吼完,那喘着粗氣目露凶光的小領導站在辦公室中央,發現沒人理他。
從手下連夜被從被子裏薅出來的打工人,到高薪緊急雇來的外包公關團隊,看他的眼神都分明有些古怪。
最後還是他那個助理訥聲補充:“那個……商遠的工作室。”
助理:“可能,稍微,性質上有點不太一樣。”
不論是工作室的性質,還是練習生的性質。
都不太一樣。
其實但凡仔細想想也該知道——哪家工作室的老闆會在深夜公權私用、公號追星,堅持想要染個頭,並且在直播間循環播放錄像公開處刑一整個娛樂公司。
而下面的“練習生”們不光不緊張,不勸不攔不躲起來裝死,還在沒完沒了往上激情刷禮物送人氣,還開小直播間打#去就送一個月會員#tag違規引流。
那小領導眼睛都快瞪出來:“為什麼?!他們不怕沒節目上沒曝光?不怕掉代言?!”
助理嘆氣,拉出商遠那個工作室的練習生名單。
翻到1號練習生:“這個,現在最火熱度最高的那個綜藝,這是製作人的小兒子。”
翻到2號練習生:“這個是某著名奢侈品牌藝術總監的獨生女。”
翻到3號練習生:“這個沒有特殊背景,是搞電競戰隊的,有這個數的代言。”助理把兩隻手十個手指都攤開,“對了,他隊裏的選手也追星,就是不方便出道,所以沒有進工作室。”
沒辦法——你說這隊伍不專業吧,最尖端的設備、最豪華的機房、最專業的教練和陪練人員,管理嚴格不搞么蛾子不壓榨選手,圈內粉絲燒高香盼着自家選手能進去,人送綽號#電競菩薩#。
你說這隊伍專業吧,入隊測試筆試第一題,請答出穆影帝的五個代表作,並準確寫出角色名。
後面還有個括號,不允許有任何錯別字,附加題:500字角色小傳或影評加10分。
“不過有兩個選手快退役了,長得不錯,年紀也輕。”
助理補充:“說是也想出道,還準備搞一檔跟電競結合的直播類型綜藝……就在木魚直播上。”
助理說:“那幾個選手的粉絲數都是7位起步,活粉率70%以上,當初入隊的時候都寫了附加題。”
……一言以蔽之。
這就不是個正經的“送練習生追夢出道”的,傳統意義上的工作室。
這是以商遠商老闆為牽頭負責跑腿的,主業追星副業衝浪娛樂圈、用來給一群長大得太慢了沒來得及替偶像殺穿這個世界的昔日中二少年們撕日曆的,#穆影帝今天回來了嗎工作室#。
還掉代言呢。
沒發現他們公司的練習生,有幾個的代言意向洽談就在今晚,悄無聲息地蒸發了嗎。
那個今夜掀起巨浪、頗有誰都特么別給我睡之勢的直播平台,已經跟他們徹底切割了。
黃了的不光是洽談許久的幾個意向代言跟合作,連一應公司直播賬號都註銷。峰景傳媒的封口費開價漲了十四次,還是沒能封掉商遠那個直播間。
原因也很簡單。
問就是直播平台老闆也追星。
甚至這個就叫“木魚直播”的平台都是為了穆影帝開的。只可惜有點生不逢時,成功上市躋身頭部直播app的第三天穆瑜就官宣退圈,轉播的第一個大型新聞是退圈發佈會現場。
整整三個月,木魚直播平台的管理層都高度緊張,生怕老闆干出什麼想不開的事。
但還好,直播平台的老闆跟商遠不一樣。
心性經歷都不一樣。
商遠是一帆風順又少年成名的樂隊主唱,生平受過最大的苦是離家出走那幾天,只能凄慘地睡在保時捷918spyder里吃冰冷的小籠包和烤鴨。
老闆是當初家裏破產爹媽跑路的棄子,背着一度以為這輩子都還不上的債,在劇組渾渾噩噩跑龍套混飯吃被人找茬,打架差點活活打死,欠出手救人的穆影帝一命之恩。
這位老闆狠得下心、沉得住氣,知道十年磨一劍,企鵝簽名是“老子跟你們說早晚有用上老子的時候”。
#等了好久終於等到今天#
所以從某種意義上來說,就算被對面拉黑了十個電話六個郵箱,要真想聯繫上直播平台的老闆,還是有一個辦法的。
看見【商遠工作室v】發的那個“急尋美髮沙龍”的心情說說了嗎。
往下看,看到評論區,回復“行了閉嘴吧兒子,今晚去砸峰景傳媒”的那位尊貴無昵稱000001號用戶。
點開戴墨鏡的羅威納犬頭像,私戳對面發“我是峰景傳媒我現在v您50萬”就行了。
……
側畔千帆過。
系統出去繞了一圈,回到節目組提供的房間,還被穆影帝的粉絲質量所深深震撼:“宿主!外面好多人——”
飄進來的手帕千紙鶴自己消音,拍了兩下翅膀,悄悄落下來。
聞楓燃憑本事贏來的房間非常好。
別墅里最好的一間套房,內外主卧側卧都鋪了地毯,床柔軟舒適,燈光明亮溫柔。
穆瑜在替依然炸着毛的小狼崽緩解焦慮情緒。
方法很簡單也很有效:裝病。
這還是穆瑜在來到這個世界,和血紅大野狼磨合過後,新學會的一種轉移小朋友注意力、哄牛逼轟轟的大野狼去做某件事的辦法。
其實什麼病不重要,小到“沒關係我只是腿疼到站不穩,你可以放心出去打架,我找個台階坐一會兒”,大到“老師有一點累”。
在被聞楓燃背回房間后,穆瑜溫聲催促他去洗漱睡覺,準備明天的節目錄製和拍攝。
可今天顯然受了不輕刺激的小狼崽怎麼都睡不着,閉上眼睛翻來覆去都是那些話,腦子疼得厲害,差一點就掀了被子從窗戶翻出去一路直奔峰景傳媒下手尋仇。
側卧沒有對外的窗戶,聞楓燃躡手躡腳往主卧溜,沒等開門,聽見外面咚的一聲悶響。
小狼崽嚇瘋了,四腳打滑地撞開門衝出來,看見穆瑜單手撐着床沿,有些吃力地半跪下來,去撿那個灑了一地水的玻璃杯。
於是,因為“身體太弱吹冷風太久有些低燒”的經紀人,就這樣被小心翼翼地安置在了床上。
聞楓燃忙得腳不沾地,翻葯燒熱水兌溫水倒在手背上試,蓋被子塞靠枕冰毛巾敷額頭,還從那個大行李箱裏拿出了一個小電鍋。
系統來的時候就在行李箱裏,甚至都不知道裏面什麼時候還塞了個小電鍋。
還有誰也不知道什麼時候塞進去的調料、分裝好的切好的蔥花、熬好的雪白的葷油跟挂面。
聞楓燃埋頭苦幹,叮叮噹噹弄出來一碗陽春麵,都不敢讓穆瑜端着,坐在床邊只准他拿筷子:“吃一點,發發汗。”
完全沒有意識到經紀人是影帝出身,臉色並不蒼白或泛紅、掌心的溫度也很正常。
至於額頭,額頭雖然很燙,但不遠處就有個雪團造型表情犀利的暖手寶。
那碗面做得甚至還色香味俱全,看上去就很好吃。
熱騰騰的白色蒸汽,清亮的湯帶有一點微褐,油花亮汪汪地飄着,麵條被煮得不軟也不硬,雖然簡單但是非常香。
“幸虧有小老闆在。”穆瑜撐坐起來,摸摸大野狼的腦袋,“如果是我一個人,病倒在這裏也不會被發現了。”
差一點就把偶像一個人留在這裏的大野狼:……qaq
穆瑜接過筷子,隨口感慨:“雪團去封閉集訓了,一個人的話,燒到昏過去也沒人照顧,不過也沒關係。”
“也沒關係,天亮還是會醒。”
自己也發過燒、知道多難受的大野狼:……q口q
“只是一點小病,休息一下就不要緊了。”
穆瑜吃了一口陽春麵,看着聞楓燃穿戴齊整的衣服,有點好奇:“小老闆要出門嗎?”
“不不不出!”大野狼把腦袋搖成撥浪鼓,紅着臉結結巴巴撒謊,“我,我試個衣服,看看明天穿哪件……我不出門。”
聞楓燃哪還放得下心出去,要把老師一個人留在這裏,他每隔三十秒就恨不得跑回來看一趟:“你快點好起來,我哪都不去。”
穆瑜笑了笑:“我本來也很好,發燒是嚇唬你的。”
聞楓燃才不信,不怕燙地替他端着碗,小聲催促:“多吃點飯,你吃的東西太少了,吃得少才會容易生病的。”
“多吃飯,身體就會好起來。”聞楓燃說,“等身體好了,就出去到處走到處玩……你放心,我肯定給你掙夠到處旅行散心的錢。”
穆瑜吃了一筷子面,聞言有些好奇:“我為什麼要到處旅行散心?”
聞楓燃用一隻手端穩碗,把另一隻手空出來,悶不吭聲地覆在穆瑜胸口,慢慢地給他揉。
穆瑜微怔。
那隻手被面碗弄得很燙,一拳頭能砸碎拳靶的少年,不知道該怎麼才能輕一點用勁兒,屏着呼吸試探,幾乎是摸在他心臟的位置。
小狼崽用滾燙的手小心翼翼捧着他的心臟。
“我不知道。”聞楓燃的聲音帶了哭腔,低着頭,眼淚噼里啪啦地掉,“我不知道,怎麼能好啊,旅行能好一點嗎?我聽他們說難受了就去旅行,然後就能心情好。”
對聞楓燃來說,旅行這種事實在太遙遠了,他不可能浪費錢在這種事上,有這個錢幹什麼不給小傻子買輛三輪車。
但如果用這些錢讓穆瑜去旅行、去散心,能覆蓋掉過去發生的事,能把那些過往留下的傷痕全都填平,聞楓燃可以拼了命地去掙。
他可以拚命掙,能掙多少掙多少,這一項是“非常非常非常必要支出”,在聞楓燃那個本子上跟孤兒院並列着排完全不相上下的第一位。
穆瑜怔了一會兒才回神,笑着揉他的腦袋,溫聲開口:“早好了嘛。”
“哪有這麼嚴重。”穆瑜胡嚕軟塌塌的小紅毛,“早就好了,不記得了嗎?我可是情緒穩定的超厲害成年人。”
小狼崽都快被眼淚泡成球了:“系真噶咩?”
自從立志要賣身給私立學校當大明星還債,血紅大野狼已經堅持了挺久說普通話,眼下哭得不停吸鼻子,就又忘了真硬漢絕不喊咩。
穆瑜這回是真笑出來,揉他的腦袋,溫聲點頭:“系啊。”
被學口音的大野狼滋溜一炸毛,整個人紅通通燙成一團,都不知道該哭該樂,超級凶地深吸口氣抬頭。
穆影帝從善如流幫念台詞:“你這人怎麼這樣啊。”
血紅大野狼:“……”
穆瑜笑得咳嗽,險些被麵條嗆到,撐着床沿避開那隻碗:“先放在這裏吧……我一會兒就吃。”
“一會兒就不熱了,吃着不能發汗。”聞楓燃一秒反應過來,皺緊了眉,“你是不是沒有胃口?”
穆影帝:“系啊。”
聞楓燃:“……”
聞楓燃:=-=
被逗得暈頭轉向的大野狼蹲在地上,毛毛都是塌的,盯着地毯畫圈,腦袋頂上一片寫滿了“這人怎麼這樣啊”的烏雲。
穆瑜這才輕拍了下床沿,收斂笑意,溫聲叫他:“楓燃。”
大野狼一叫就來,不吭聲地乖乖坐在床邊。
就是夾着尾巴耷拉着耳朵,顯然挺不滿這個特別特別特別好、就是偶爾有一點壞的大人,一而再再而三的打岔行為。
一次兩次他發現不了,次數多了再不發現,就太遲鈍了。
聞楓燃早就發現穆瑜在哄他。
哄他不暴躁、哄他不緊張,哄他不被什麼事嚇得腦子裏全是亂鬨哄的念頭……只有在這些時候,穆瑜才會說自己難受。
真難受的時候根本一個字都不說,要麼打趣要麼打岔,總歸不肯說一句“不舒服”,不肯說一句“有點累了”。
“怎麼啦。”穆瑜低頭看他,“不高興了?”
聞楓燃用力搖頭:“沒有。”
他不是不高興,他就是……他就是難受。
他就是難受,想不通,他不明白這麼好的人,為什麼要受這麼多的罪。
他想不通這到底是怎麼個因果關係——究竟是“因為是這麼好的人,所以要受這麼多的罪”,還是“因為受了這麼多的罪,所以決定變成這麼好的人”。
但哪個因果關係都不重要。
“你……對自己好一點,好不好。”聞楓燃小聲開口,他早就想說這話了,一直找不到機會也不敢說,“你對自己好一點,不要這樣,不要——”
穆瑜認真地聽着他的意見。
聞楓燃有點着急,他一着急就不太能理得清思緒,來回走了幾步,又回來拽着穆瑜的衣服不撒手。
穆瑜先解決目前的問題:“我好好吃飯。”
這間房間應當是做了周全的無障礙設計,穆瑜在床下一摸,就熟練地摸到了個擋板,支起來恰好能當小餐桌。
他把那碗面放在上面,認真地趁熱往嘴裏送,慢慢咀嚼仔細吞咽。
“是好好吃飯。”大野狼急得用力晃着尾巴回來,“不是好,好,吃飯。”
非常擅長理解和模仿各類語言的穆影帝:“……”
說都不會話的聞楓燃:“……”
“是話都不會說。”穆瑜繼承了小黃人們交給自己的任務,教他們的楓燃哥好好說話,放下吃好了最後一口面的筷子,揉揉大野狼的耳朵,“重來一次好嗎?”
大野狼堅決不肯再丟臉,旋風一樣收拾好碗筷拿去洗,在五分鐘內搞定了所有鍋碗瓢盆,咻地一聲蹦上寬敞的大床,在經紀人身邊團成小狼球。
但穆影帝不愧是穆影帝。
縱橫各大片場,能完美理解所有導演、編劇、製片方的要求,不論對面說的詳細還是簡略、混亂還是清晰。
最離譜的情況下,穆影帝遠涉重洋去瑞士拍一支手錶廣告,對面那個廣告導演只會說羅曼什語和德語,穆瑜只會說意大利語和法語——雙方暢談了整整十五分鐘,最後穆瑜圓滿地完成了對方的全部需求。
要不怎麼說是斷層級別的現象級影帝,隱退也好墜機也罷,穆瑜消失兩年,峰景傳媒的股價跌了31.7%。
一個非常離譜、但又不得不相信的數據。
峰景系的文娛版圖在急速縮減,圈內話語權不斷跌落,短短兩年時間,當初如日中天的集團企業竟然隱有頹勢。
一方面是因為那個始終沒出過岔子的支柱驟然缺位,另一方面則是四面八方有人圍攻。自從新一批年輕人接手了家族企業,都狼似的盯着峰景傳媒,不知是結了什麼仇,誰都恨不得從他們這咬下一塊肉。
“是說我吃的不香,是嗎?”穆瑜摸了摸團在身邊悶悶不樂、正自己咬自己的小狼球,“想讓我體會到進食的樂趣和滿足感。”
小狼球在相當專業和清晰的描述里展開,毫不猶豫地狂點頭。
“會的。”
穆瑜跟他碰爪爪保證:“正在摸索,給我點時間。”
小狼崽跟他小心翼翼地輕輕碰爪爪,又抱着他的手,把額頭抵上去:“不是任務啊。”
“不能當任務,我可不是那種——那種壞資本家,還管經紀人吃飯看着不香。”炸起來毛毛的大野狼看起來特別凶,“你怎麼舒服就怎麼來,你要舒服。”
經紀人特別配合地點頭:“那要加錢。”
聞楓燃:“……”
穆瑜笑着胡嚕他的腦袋。
喜歡做飯但不喜歡吃,這是從穆瑜少年時期就遺留下來的問題,倘若刨根問底追究起因,並不令人愉快。
十歲那年,林家以家庭為背景錄製綜藝,角落裏掃到穆瑾初在吃麵包。
好事者逼逼賴賴:行啊,白眼狼,今天這日子還吃飯。
彷彿每到父母過世這一天,穆瑜就該光合作用承接陽光雨露過活,順便把二氧化碳轉化成氧氣。
他自幼被推到聚光燈下、攝像機前,一路固然坎坷磕磕絆絆,可也絕不是沒遇到過善意。
一次聊天模式的綜藝,有節目組不懷好意地牽扯舊事,一同參加節目的老前輩當場怒斥了節目組,又和風細雨拉着二十幾歲的年輕人循循談心。
穆瑜其實有能力自我調節,對那位老前輩坦言,世上惡意有之、善意更多,是自己少年時的情緒偏敏感、內向多思,注意力才總會被那些惡評佔據。
老前輩沉默良久,拍拍穆瑜肩膀:“道理是這個道理……可沒人活該被罵啊。”
沒人活該被罵,人一輩子能吃下的東西是有數的,被迫吞下的毫無理由的惡意多了,留給其他東西的空間自然就會變少。
有些人願意付這個代價,是因為想好了即使挨罵、即使頂着差評騎臉輸出,也要搶到某個位置,得到某些東西。
這種情形下什麼都是動力,一路是鮮花是荊棘蠻不在乎,天大的惡意也能劈開當柴燒。
可穆瑜不是這一類人。
穆瑜沒有野心,什麼也不想要,什麼也不求。
他只是個喜歡畫畫和設計小房子小衣服的、脾氣很溫和的年輕人,被推搡着走上這條路不停不回頭,灌進來的惡意只有入口沒有出路。
沒有出路,穆瑜又從不求諸人,於是日日夜夜,消磨己身。
“罵吃多了,會吃不下飯的。”老前輩半開玩笑,似是提醒似是勸慰,“連飯都吃不下了,人活着還有什麼意思?”
才二十齣頭的穆影帝還很乖,見附近沒有話筒和攝像機,就溫順回答:“我資助了一個網吧里的電競戰隊,還有幾個年輕人,還簽了遺體捐贈書。”
老前輩愣了愣:“什麼?”
“一些……一些能讓我覺得,活着有一點用的事。”
說這話的時候,尚且年輕的雙金影帝垂着視線,一隻手放在膝上,不自覺地透出些在無休止的精密訓練后、幾乎已經不會暴露人前的靦腆期待。
“最多可以捐給十一個人,很厲害。”
他提起這件事,眼睛亮起來,第一次有了符合年紀的活氣:“我想保持身體的最佳狀態,所以我會好好吃飯的。”
——所以,穆瑜至少可以肯定。
即使是在平行世界、即使不牽扯任何人,自己也不會主動去造成一場飛機墜落事故。
一個原因是他真的很期待遺體捐贈,另一個原因,是他也不可能捨得去弄壞那麼好的一片楓樹林。
這也是他曾在十九歲那年期待睡在楓樹林裏,後來又改了主意的原因。
長眠這件事挺不錯,但楓樹林是無辜的。
楓樹林裏還會有很多動物,有松鼠,有喜鵲,還有野豬。
小野豬也是無辜的。
……一念及遠。
穆瑜已經很久沒有過這樣思維發散、漫無目的追憶過往的情況,回過神時還在節目組提供的別墅里。
他被照顧得很好,蓋着暖和的被子,披着厚實的外套,手邊就是能拿到的溫水和藥片,床上還有一團紅毛小狼崽。
小狼崽今天累壞了,一不小心就睡得打起了小胡嚕。
穆瑜給他輕輕蓋上被子,把燈光調暗,去陽台上和雪團打了遠程視頻。
穆雪團同學正在參加花滑隊的封閉集訓,正在飛快成熟進步的少年組大哥日益冷峻,個頭和力量都一天一躥,十幾隻小狐獴漫天亂飛鬼哭狼嚎。
附近有人不方便說話,隔着視頻畫面,沉穩冷冽的穆雪團小朋友給他打手勢:要、好好、睡覺、不要、落枕。
雪團隨他,兩個人對吃飯的態度都是簡潔明了的三個字:就硬塞。
能吃得下去餓不死就沒問題,同時記住不能從地上亂撿東西吃。
穆瑜在花滑隊主要被監督睡覺,不好好睡覺就要被小朋友捏臉。
現在連好好吃飯也要被監督了。
從記事起就自律性極強、從不需要人耳提面命三令五申,穆瑜還沒被人這樣監督過,感覺既新鮮又有點奇異——從沒有過的那種奇異。
往他懷裏拱的、軟軟的小雪團。
和用滾燙的爪子按着他胸口的小狼崽。
穆瑜用手語比劃“小人點頭”,跟雪團保證自己一定好好睡覺絕不落枕,又跟雪團小朋友交流了自己新學會的“進食的樂趣和滿足感”。
穆雪團同學一臉嚴肅地點頭,表示會幫忙問朋友這是什麼意思。
封閉特訓的休息時間很短,聊天間短休已經結束,小白鷹揮着翅膀和他道別,繼續回冰場抓捕小狐獴,殺得哀鴻遍野慘絕人寰。
穆瑜掛斷視頻,一個人靠在陽台想了一會兒,笑着搖頭。
回來的時候,小狼崽大概是做了個不太好的夢,在被子裏拳打腳踢地冒冷汗說胡話。
“別怕。”聞楓燃睡迷糊了,不知道收勁地拚命扯,“你別怕,別怕,我護着你。”
穆瑜摸着聞楓燃的額頭,想看看要不要緊,卻被用力攥住手腕。
穆瑜不知道他把自己當成了哪只小黃人,配合著點頭:“我不怕,楓燃?冷靜一點,你很安全……”
聞楓燃推他,叫他快走,又叫他慢點開車。
非常的不講道理。
聽到“開車”穆瑜才意識到他夢見的是自己,揉了聞楓燃的腦袋:“我真的沒事。”
“不用總是擔心我。”穆瑜隔着被子輕輕地拍,哄做噩夢的小狼崽,“做個好夢嘛。”
雖然很多人都好像不明緣由地過分緊張他……但事實上,穆瑜是真的沒有經歷過任何一次情緒崩潰。
他一直都把自己整理得很好。
發現情緒有問題,穆瑜就會去做疏導、轉移注意力,如果還是不太舒服,就去找點事做。
比如資助個窮到鍵盤都輪着用的電競戰隊,然後去看那個戰隊打他看不懂但很帶感的比賽。
比如匿名兼職過一段時間青少年維權和心理諮詢服務熱線,負責深夜時段……他覺得,自己應當是把身份隱藏得很周密。
就連演那部賽車的電影,其實也跟峰景傳媒沒關係,是穆瑜自己想演的。
或者說恰恰是因為和峰景無關,所以在擅自接演這部電影后,穆瑜還受到了公司的警告和罰款——林總可從沒準許過他去演這種東西。
峰景傳媒對外聲稱,穆瑜不會出演這一類型的影片,穆瑜不會開車、更沒有駕駛賽車的能力。
但這種說法其實不準確。
穆瑜會開車,也會開賽車,他只是不習慣開快車。
穆寒春退役后做了多年教練,帶出的賽車手無數,唯獨沒來得及教自己的兒子。可穆瑜依然學會了開賽車,而且開得很好……或許因為他是穆寒春的兒子。
穆瑜已經不太記得父母的樣子,也無法回憶起三歲以前那麼久遠的事,但他還是想演一次父親,想走一次崑崙天路。
為此,他甚至難得地動了備用金庫,花光了自己攢了很久的想買一場不影響遺體捐贈的安樂死的錢,過了一把帶資進組的癮,修改了主角最後的結局。
沒有意外,一切故事都終結於一場比賽、終結於以最高時速飛馳的那一刻,無垠的風雪如刀將世界吞沒。
發現穆瑜不再聽話的林飛捷,並非沒有試圖控制過他。
但二十二歲的穆瑜,已經給峰景傳媒掙了一個常規藝人一輩子能掙來的錢,已經學會和自己不知再過多久才能償完的債和平共處,也不會再被那些猙獰的燒傷疤痕挾制。
那部和父親擁抱又告別電影結束后,穆瑜依然保持着恐怖的工作量。並非源於愧疚亦或是負罪感,而是為了積攢實力,和峰景娛樂進行切割。
又或許是因為某些無法停下的余習。
他的養父盯着他,手臂上、臉上和脖頸上都是恐怖的疤痕:“你是想逃避這些嗎?你覺得償還夠了?”
“或許不夠吧。”二十二歲的穆瑜語氣輕快,“不夠的話,等我死後,還會給您留下一些骨頭。”
他的養父瞳孔凝了下,疤痕牽扯盤踞:“什麼?”
“骨頭可以,剩下這些都不行,抱歉。”
穆瑜把填好的捐贈卡雙手交給他,上面的角膜、心臟、肝臟、肺……都畫了對號:“這些是要捐出去的。”
“我要捐給好孩子。”
生性溫和的年輕人笑起來,笑意靦腆,眼睛亮晶晶:“我要救十一個好孩子。”
……
系統自己在虛擬屏幕上看當時的場景,氣得想暴起叨人,還沒來得及動手,就被血紅大野狼超級凶地一爪子撓碎。
聞楓燃從噩夢裏醒過來,他一拳狠狠砸碎了那個影子,慌張地四處尋找,然後死死抱住坐在床邊的穆瑜。
“嚇到了?”穆瑜揉他的腦袋,“夢見什麼了?不要緊,老師在。”
聞楓燃搖頭不說話,只是按着穆瑜心臟的位置,一點一點地摸索。
打黑拳長大的野小子,用自己這輩子能使上最溫柔、最小心的力道,按住一處,屏着呼吸輕輕地揉。
穆瑜失笑:“好啦好啦……”
他說到這裏就怔了下,哄小狼崽的話沒有及時接上。
因為那裏居然的確被揉出一道傷,枯涸撕裂不見血跡,聞楓燃看不到,系統火急火燎殺過來龍飛鳳舞地狂記意識波動轉化成的數據代碼。
“不疼,不疼。”小狼崽哭得比哪次都慘,不知道的還以為是選秀初亮相失敗,連夜扛着經紀人慘兮兮回老家,“搞咩啊怎麼會不疼嘛!”
聞楓燃都不知道該揉哪個地方。
他想想都要疼死了,夢裏的老師年輕到只有二十齣頭,哼着歌自己填器官捐獻卡,自己辦移民,自己填一份不會影響身體器官質量的特殊用途藥物申請。
幸好這跟墜機一樣,也是一場沒有成真的噩夢,醒過來就沒事了,老師還好好坐在他的床邊。
但還是氣。
氣到爆炸。
大野狼眼睛通紅,牙都咬得咯吱咯吱響:“我要去啃了峰景傳媒!!!”
“……”穆瑜跟他合理討論,“好吃嗎?”
好吃不好吃根本就不是重點,聞楓燃呼哧呼哧喘氣,滿臉是淚地死死抱着穆瑜不放手,生怕一鬆手就掉進另一場噩夢。
穆瑜輕輕笑出來。
他這一會兒的笑跟平時不大一樣,靜坐了片刻,忽然很不講道理地揉亂了小狼崽的紅毛毛:“會吃壞肚子的,還是當大明星吧。”
“小老闆。”穆瑜溫聲說,“我很喜歡做你的經紀人,這件事讓我很高興。”
即使修正了這個世界的認知,穆瑜也並不打算認領“穆瑾初”的身份,他的確用一位他認識的穆先生阻止了商遠的情緒失控,但屬於穆先生的故事已經結束了。
這是穆瑜自己的夢想,少年時的穆瑜希望自己的人生能在三十歲之前結束,他也想滿足少年時的自己。
所以他是聞楓燃的經紀人,叫庄衍,這個身份挺不錯,他打算帶着自己的小老闆攻佔娛樂圈。
雖說這樣難免會勢單力薄了些——沒有人脈,沒有門路,沒有足夠體量的經紀公司作為後盾,也沒有過去任他挑選的資源……甚至難免會和峰景傳媒對上,但也不失為是種難得的體驗。
他會幫聞楓燃掃清那些不懷好意的窺伺、解決掉那些見不得光的蠅營狗苟,應對這些他一向都很有經驗。
穆瑜其實也很好奇,白手起家是種什麼樣的感覺。
聞楓燃的邏輯則要更為簡單直接得多。
#當大明星=做到偶像的級別=超級厲害#
#超級厲害=能啃了峰景傳媒#
本來就是答應了私立學校的事,血紅牛逼大野狼磨着爪子,早把當初說的什麼演戲徹徹底底拋在腦後:“老師,我今晚能加練兩個小時嗎?”
經紀人的脾氣特別好,微笑着站起身,把他塞進被子行雲流水關燈:“不可以。”
血紅大野狼:“……”
血紅牛逼大野狼沖向大明星的第一步遺憾折戟。
但沒關係,還有第二步。
聞楓燃豎著耳朵,一直等到了另一頭的呼吸變得平穩均勻,又等了好一會兒,才終於鬆了口氣,窸窸窣窣鑽進被窩。
他的手機被沒收了,但小破本還沒有,孤兒院的小屁孩們還貢獻了一個鑰匙鏈大小的手電。
聞楓燃躲在被子裏一頁一頁地複習,不出聲地默背,把小破本按在胸口。
他用這些老師教他的東西,把腦子裏亂七八糟的想法全擠出去——偶像不喜歡他去砸人家的窗戶,所以他就聽話。
他不去砸峰景傳媒的窗戶,也不去給林家人套麻袋。
他要堂堂正正地啃了峰景傳媒。
……
翌日,節目組的現場導演沉默地放下電話,第十七次用力揉了揉眼睛。
共患難一宿,導播分他一口氧氣:“又是要砸錢贊助我們這個節目的嗎?”
“……啊。”現場導演點了點頭,“你那邊呢?”
導播嘆氣:“又是要來當替補評委的。”
禿頭評委無疑是必須退出接下來的錄製了,節目組本來是打算,隨便找一個差不多咖位的來救個急,差不多就行的。
挑人的篩選關鍵詞很簡單,總共有兩個:
隨便、差不多咖位。
截止到目前為止,他們已經收到了一位當紅影帝、兩名當紅人氣偶像、四個知名舞團投來的,十分友善親切內容詳盡的自薦。
價格也開得非常合理,合理得甚至有點過頭了。
甚至有一個沒有經紀公司管着的,經紀人直接把電話打過來:是這樣,我們這邊願意零片酬,吃住也不用管,您那邊方便停房車嗎?
#甚至有點想把剩下兩位評委也淘汰掉#
這種堪稱詭異的局面下,現場導演和導播也陷入了短暫的迷茫,有點想回去重新檢查一遍選手,看看裏面有沒有混入什麼他們暫時還沒發現的、身家背景離譜到可怕的恐怖存在。
以及另外一個叫他們稍微有點在意——雖然也不太值得特意問一嘴、真問了說不定還要被當作有病,但看多了就總難免有些好奇,抓心撓肝地想弄清楚的事。
為什麼來聯繫他們的人。
但凡是本人聯繫、打了視頻電話的,都有一頭顯眼的紅髮。
現場導演接了幾個視頻電話,現在看什麼都帶點幻視的紅,甚至覺得這才是圈子裏正常該有的發色。
可能是他們錯過了潮流,他們不該頂着黑頭髮,這樣顯得很不專業。
“往好里想……說不定不是特別有背景的選手。”
導播經常看各種,按着心臟吸了口氧:“說不定是有什麼不願意透露身份、暗中來我們節目體驗生活的,一支穿雲箭千軍萬馬來相見的都市兵王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