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新病友
噠噠噠噠——
加特林槍管飛速旋轉,有如無數炮彈化作傾盆的雨幕傾瀉而出。金屬的暴雨頃刻將妖靈的身軀打成了篩子,漆黑堅固的肉體被撕裂開來,碎肉被炸成末狀四下飛濺,黑血灑了滿地。
死到臨頭的最後一刻,妖靈腦子裏仍充斥滿了震驚和不解。就可能這玩意從誕生那一刻做夢也想不到,自己的命運居然是有朝一日被終結在一挺加特林機槍手上。
但寧衛覺得這很科學。
古人云,南無加特林菩薩,六根清凈貧鈾彈,一息三千六百轉,大慈大悲渡世人。
所以我拿加特林除魔衛道,應該也很合理吧?
一梭子傷害灌滿,一直轟到妖靈的身形徹底解體。就好像流水沖走污漬,那黑色骯髒的身軀被徹底轟成粉末,連尖叫聲也在彈雨中消散瓦解。
寧衛鬆開扳機時,黑色粘液已塗滿樓道和牆壁,硝煙和着火藥味瀰漫開來。
煙幕中出現了一道人影。
他穿過煙幕,腳步趔趄得像個醉漢。他趔趄地走了兩步,突然身子一歪,扶着牆壁無力地滑倒在了地板上,癱坐在那喘息。
寧衛視線聚焦在他身上,裝甲頭盔內置的顯示器上鎖定框已自動對準對象開始掃描,很快完成了識別。
那是危俊明,妖靈的宿主。
“嗯?這次的宿主還沒被吞噬么?”
雖然基本已經被妖靈取代,但宿主的意識確實可能殘留一點碎片。現在是妖靈已經被消滅所以才得以重獲自由。
但也只是這麼一瞬間而已了。寧衛此時所看到的,已經只是單純的意識體。危俊明的身體早已被妖靈奪走,這是不可逆的過程。就在剛剛他被改造的身體已經連同妖靈一起被炸成了粉末。
意識體不過是彌留之際的一點執念而已,就像風中的殘燭,隨時都會熄滅。
男人靠坐在樓道里,喘了兩口氣后,向著寧衛慘然地笑了一下。
“謝謝。”他說。
如果不是寧衛出現,等待他的命運只可能是連最後一點意識也被妖靈消滅,至死都再無解脫的機會。
而現在他終於得以重溫了自由的感覺——哪怕只是臨死前的這最後一瞬。
男人輕輕閉上了眼睛。
是從什麼時候開始變成這樣的呢?
合上眼皮,一片黑暗之中,他眼前又浮現了公司老闆林總那笑吟吟的表情。
恍惚之間他彷彿回到了當初,林總拍着他的肩膀,笑着對他說:“小危,這人吶,都是明碼標價的。你的工資是多少,你就值多少。明白我的意思嗎?”
“......我明白,林總。”
但他終於還是失去了這份工作。
給出的理由是他工作態度不認真,辦事拖拖拉拉,大致是差不多的意思。但他知道那不是真的。
其實只是因為他年紀大了。
新時代的衛星城裏這其實再常見不過了。他早該想到的,只不過他之前天真地以為憑自己的資歷和表現,這種事無論如何不會發生在他身上而已。
但這終於還是發生了。儘管他苦苦哀求,他提到有一個家等着他照顧,提到了他還在念小學的女兒,但顯然這沒能改變任何事。
之後的日子變得愈發艱難,對他這個年齡的男人來說失業是一件非常可怕的事。他變得暴躁,變成了鄰里傳聞中常出現的那種無能又易怒的壞男人。直到連一向溫柔的妻子對他也忍無可忍,帶着女兒離開了他。
但他不怪她。
危俊明現在回想起來,覺得那時的自己可能就已經隱約察覺了自己身上的異樣。他有意將妻子和女兒推開,與其說妻女是因為難以忍受離開了他,不如說是他故意將她們趕走的。
趁着自己被心底日益變強的魔物吞噬之前。
回過神時,他發現自己已經站在了林總家的別墅里。破碎狼藉的傢具橫七豎八倒了一地,腳邊是林總一家殘破血腥的屍體。
他被嚇壞了。
他絕對沒有想過要這麼做。這是他第一次意識到,身體已經不屬於自己了。
之後的日子更加煎熬,那是沒經歷過的人無法體驗的感覺。就好像他看着自己的身體在肆意行動,在黑夜裏獵殺無辜的行人,將他們殘忍地肢解吞食。他被迫意識清醒地經歷一切,他試圖拚命大叫竭力掙扎,卻無論如何也無法制止。
後來連清醒的時候也越來越少,偶爾猛然驚醒時只覺恍如身處地獄。
直到今天,地獄終於結束了。
他的身體逐漸變得半透明,已經處在了消散的邊緣。他眼神渙散的眼睛直勾勾盯着自己的手。
“我是個......怪物嗎?”
“不。”寧衛平靜地說,“你是人類,那個不是你。”
“是么,太好了。”男人閉上了眼睛。
不知道現在,妻子正在哪裏,做些什麼呢?
還有女兒,他的小天使......她以後會不會想念爸爸?
或者更可能,她們到現在還是討厭着自己吧?
這個沒用,又變得暴躁而不可理喻的丈夫和父親。直到最後,自己在她們心目中也會永遠是這個形象吧?
真是遺憾呢。
如果可以的話,哪怕一次就好。
他想再見見她們,再聽聽她們的聲音。
想親口對她們說,自己真的很愛她們。
很愛很愛......
男人消失了。
寧衛從腰間槍套里抽出槍,鎧甲立刻解體消失,腰帶也似乎重新吸附回了他的體內。
笑哥舒舒服服地伸了個懶腰,打了個長長的呵欠:“啊,我得回去好好睡上一覺,也許還犒勞自己一下。你懂的,練練槍法什麼的......哦,希望你別介意我借用你的瀏覽器記錄......”
“對了,記得要去獵魔驛站。”寧衛認真地說,“去的時候記得叫上我。”
其他事都無所謂,收錢絕對不能忘。
寧衛輕輕合上雙眼。
再睜眼時,他已經回到了新月。
......
之後,衛星城別處。
一個被倆女盤着的男人端坐在床上,上下其手不亦樂乎。
男人突然眉頭一緊,冷冷地道:“泣鬼,我不是說過我在忙的時候不準進來么?”
陰影中出現了一團影子,某種體態怪誕而模糊的妖靈軀體,但很快便幻化成了女性的姿態。
被稱作泣鬼的妖靈走了出來,低着頭盡量不去看男人和那兩隻清涼得過分的妹子。
“非常抱歉,但有特殊情況,首領。”她說,“‘蝸居者’被人殺了。”
首領眼中浮現一股煞氣。
“獵魔騎士么?哼,都說了要低調,那傢伙也是活該......”
“是,首領。但這次情況有點不一樣。”泣鬼小心翼翼地說,“我查看了蝸居者被殲滅的現場,發現現場有......大量彈孔。”
“大量......什麼?”
“彈孔,來自人類發明的那種叫做‘槍’的武器。”
泣鬼頓了頓,表情更加怪異了起來。
“我覺得,蝸居者可能......是被槍殺的。”
首領:???
......
新月瘋人院,大廳。
此時大廳里已經聚集了不少人,嘰嘰喳喳頗為熱鬧。寧衛找到個空位置坐下了。
電視時間,這是病友們每天最高興的時間。大家搬着小板凳聚集在大廳里,圍着院裏那唯一的一部大屏電視,為脫口秀主持人一個很冷的笑話鬨笑不止,或者為一部老掉牙的狗血肥皂劇煽情落淚。
“哥們,幫個忙。”
一道聲音從旁邊響起。寧衛側過頭,看到一個瘦骨嶙峋的傢伙拖着小板凳湊了過來,哭喪的面容就像家裏剛失去了誰一樣。
“把扣子扣上行不?”那人言語近乎懇求。
寧衛一低頭,這才恍然,自己衣服上的扣子扣漏掉了一顆。
這貨名字叫什麼寧衛已經不記得了,只記得他名字最後一個字應該是天,因為大家都叫他天狗。
據說他是個可憐的強迫症。這讓他在和病友們拌嘴打鬧時很吃虧,因為不管雙方吵得有多凶,只要你氣憤地脫掉一隻鞋而留着剩下一隻穿着,他多半就會立刻認錯——只要你趕緊把那隻見鬼的鞋子穿戴整齊。
聽說這還是他現在已經康復得很不錯了。寧衛無法想像這可憐的人剛進來那會兒病情到底有多糟。
所以可以想像,寧衛身上這枚漏掉的扣子在他眼裏肯定肯定是根扎進眼裏的釘子。
寧衛笑了笑,依言重新扣好了扣子。天狗連連道謝,說他真是個大好人。
“不像豹子,他簡直是個惡魔!”天狗惱火地控訴,“那天吃飯時我見到他手裏的筷子一根是正的一根是反的,那畫面實在是......啊!簡直就像拿攪屎棍當餐具一樣噁心!”
豹子也是個病友的“尊稱”。好像是因為他姓鮑,又可能是因為他性格火爆脾氣不好,或者更可能是兩者皆有。
“我提醒了他,可你猜他怎麼樣?他居然哈哈大笑,說勞資偏不改!你說這這這......”
天狗似乎仍余怒未消,說到此處仍氣得渾身發抖。
“世上怎麼會有這樣的人?還有他怎麼能忍受這樣反人類、變態、令人作惡的事?”
寧衛認真地點點頭。
“是啊,真是難以想像,不可理喻。”
天狗還在抱怨,全然不在意寧衛已經沒在聽了。他總是這樣,絮絮叨叨,對所有事都能抱怨個沒完,唱獨角戲都能唱上一整天的那種。有時寧衛會覺得他可能其實都並不需要一個活着的聽眾,對着一塊石墩照樣能說上一天。
四周響起了一陣起鬨和大笑的聲音,這讓他注意力回到了電視上。原來畫面中出現了一位打扮清涼、富有且慷慨的女明星。
院裏的弟兄們都很興奮,連天狗也是。看起來儘管性格和癥狀各不相同,但身為男人總都是有共同語言的。
當然也不是沒有例外。
“低級,無趣。”有人低聲嘟囔。
“吃不來葡萄說葡萄酸,自然懂得很了。”有人說。
那人頓時瞪大了眼睛:“你又看到了?我幾時......吃不來葡萄了?”
“我前天如廁就在旁邊,親眼看到的,兩道分岔!”
人群一陣鬨笑。跟着又有人說:“錯啦錯啦,那指定是那天狀態還不錯,平常都是三道的!”
“瞎說,平常是噴花!我看到的!”
人群一陣哈哈大笑,大廳里充斥着快活的空氣。漲紅了臉辯駁了幾句,終於乾脆閉嘴縮在角落裏不做聲了。
但似乎也只那麼一下子而已。在旁邊鬱悶了片刻沒人理會,很快又重新主動加入了話題,跟旁人一起對着電視裏的事物指指點點,時不時放聲大笑,好不快活。
聽着這歡笑,看着這喧鬧的場面,寧衛露出了一絲微笑。
這才是他熟悉的感覺,在這整個荒廢的世界上唯有這裏能給他這樣的安心感。
正吵鬧着,門啪地一聲開了。程霖醫生正站在門口。
全場瞬間安靜。
所有人端正地坐得筆直,就彷彿小學生在自習課上群魔亂舞,班主任殺氣騰騰地突然出現。
程醫生邁着大長腿走到一眾病友面前。
“今天有個消息要宣佈,院裏今天來了一位新朋友,希望大家要和他友好相處。”
她看向門外。
“進來吧。”
所有的視線齊齊投向了大門。一個男人的身形出現在了門口,有些拘謹地向眾人舉了下手。
“大家好。”他深吸一口氣,自我介紹道,“我叫危俊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