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章 永夜荒如寂(1)
赤城是一座前線巨城,壁壘森嚴,坐落在蒼莽黃沙之間,盤踞雄關。
天地營一直駐紮於此。
蘭亭小熊曾以人類的身份,跟隨天地營,在城中待過許久,對一切都無比熟稔。
她指指點點道:“那裏曾有小吃街和集市,他們會賣很香的地瓜、糖炒栗子和牛肉湯,後來……”
後來,就毀在了無邊無際的戰火里。
當年赤城血戰,內外交困,孤立無援,祁連象更是被迫以人肉充作軍糧。此一戰終,赤城十室九空,死傷無數。
小熊想起往事,失落地垂下毛毛。
桓聽忽然拍了拍她腦袋,問道:“你看那裏,是不是你說的小吃攤?”
小熊驚訝地抬頭望去,果見凋敝的街道上,有一白髮蒼蒼的老婦,正推着小車往前走。
她到了一處乾淨的地方,豎起牌子,紅色的小旗“烤麵筋、烤豆腐、烤素雞、菇菇菜等十種食物”迎風招展。
“我還記得這個大娘”,小熊一下子蹦起來,“她做的烤肉可好吃了。”
赤城雖在停戰期間,得到一段時間休養,但城池各處皆被烽火損毀,修復緩慢。
在這滿城荒礫廢墟中,小吃攤上飄揚的紅色小旗,似乎是唯一的亮色。
或許,這也就是為什麼大娘每天都要出攤的緣故。
即便如今食物供應緊張,沒有肉類,只能烤制一些豆腐蔬菜,但依然天天到此,從不缺席。
很快有居民魚貫而來,甚至還路過了幾個天地營士兵,點一些食物,說說笑笑。
那笑容中有某種陽光般的明亮力量,似乎可以在這一刻,短暫地舒緩疲憊,照亮未來。
“如此在戰爭罅隙里,偷來的一霎溫暖人間煙火啊”,桓聽輕輕嘆息了一聲。
“我們也去”,小熊使勁拽着他,“快點快點!”
她蹦到落滿一層煙灰、黑蒙蒙的凳子上,又轉頭看看,見桓聽一身白衣若雪,不染塵埃,不禁有些躊躇。
桓聽卻不在意,隨意一撩衣擺坐下,每種食物都點了兩份。
蘭亭小熊貼在盤子邊上,扒着一塊烤豆腐啃啃啃,忽然嬉笑着,扯過他雪白的衣袖擦嘴。
桓聽惱了,作勢要把她吊起來打:“你這傢伙…..”
“嘿嘿”,小熊立刻給了他一個大大的笑臉,把他接下來的話堵了回去。
忽然,城中響起了一聲幽咽低沉的號角。
緊接着,又是長長的一聲。
如同巨龍從沉眠中緩慢蘇醒,龍吟氣壯山河,聲震四野,響徹雲霄。
蘭亭小熊手中攥着的豆腐啪唧掉到地上:“是天地營起兵的號角。”
城外並無交鋒,姜國大軍還在瑤山一線,此時突然召集起兵,必有大事。
桓聽神色中多了一分凝重,將小熊拎起來:“走,去看看。”
不只是他們,赤城的所有居民也都聞聲而出,匯作一股洪流,浩浩蕩蕩地湧向軍部。
天地營中,不知何時已築起了一方點將台,高聳如登青天。
台上旌旗怒烈,長風森羅,台前兜鍪如雲,金劍耀日。
沈斯遠將軍一身重甲,鐵衣寒瞳,手捧陳階青佩劍,在無數雙眼睛的注視下,一步步走上了高台。
他來進行出征前最後的演說。
“將士們”,冷冽的聲音在長風中,如利刃般掃過每一個角落,“我等素感殿下恩義,承蒙他不棄,願收攏我輩頑民殘勇,為天下百姓一戰。倘若換作別的什麼將領,面對我們這群從前的反賊,只怕早就舉起了屠刀。”
台下,每一名軍士都聽得很認真。
聽到此處,更是難以
抑制地露出了憤懣之色,紅了眼眶。。
不錯,他們確實是從前的農民起義者,是王朝的反賊,可他們反的只是綏國政權,不是百姓,所以一朝姜國入侵,立即走上了前線抗擊異族,保衛家園。
可是,這般浴血奮戰,換來的是什麼?
是綏國朝廷一次次背後捅刀,坐看他們傾覆,是困守一城孤立無援,是祁連象將軍被推倒天下人的對立面,不得不赴死。
唯有陳階青,他們的將軍、殿下,真正將他們當作人來看。
同住軍中,共苦同甘,教以排兵佈陣,給以棲身之所,為遠方家人發慰問金,為戰場功過者公平獎懲。
當然,僅僅有這些,是不足以支撐天地營為他前赴後繼,甘願而死的。
更因為,在亂世人命如草芥的年代,陳階青帶來了一束光。
士兵們知道他是這樣一個人,只有他活着,站到最高處,這天下十四洲的百姓才能活着,才能好好活下去,不會重演一場又一場民不聊生、水深火熱的悲劇。
沈斯遠將劍鋒高高舉起,厲聲道:”如今殿下因奸人所害,陷於危難中,正是我們以死相報,助殿下平定霍亂,重整乾坤之時!既然這青天無道,何不捅破這天!既然這王室昏聵,就叫它挫骨揚灰!”
他豁然拔出長劍,對身前的巨石猛力一擊,聲嘶力竭道:“今以鐵騎七餘萬,為吾主定此山河!隨我殺入蒼陵!”
萬千士兵一齊振臂高呼,聲音連成一片,如山崩海嘯:“殺入蒼陵,翻天覆地!”
就連蘭亭小熊都揮舞拳頭,跟着嘶吼了幾聲。
“不對”,在這一片群情激昂中,只有桓聽一個人是冷靜的,心下隱隱覺得不妥。
前一段時間,他分明親眼見證陳階青將佩劍給了祁連象,作為留念之物,如今卻忽然出現在了天地營。
且他幾天前和陳階青傳訊,對方揪着他和小熊亂跑一事,重重訓斥了一頓,完全沒有半點“身處險境”的樣子。
他不是陳階青,和祁連象沒什麼交情,第一反應就是這位祁將軍在借故調動天地營兵馬,有大問題。
“等等”,桓聽朗聲道,一點足,飄然掠上高台。
蘭亭小熊忙拽住他衣袖,把自己掛在上面,以免不知掉到什麼地方去了。
天地營眾人見他忽然出現在高台上,均各自神情戒備。
但他們軍紀極好,領袖不發話,不曾作一絲一毫的多餘動作,只是靜立在原處,蓄勢待發。
“我從蒼陵來,與你們殿下先前在同一處,並未有聽說此事”,桓聽知道情形緊急,沒有一個字廢話,直截了當道,“我要見送信人。”
他將一張出入蒼陵的路引,遞給沈斯遠。
桓聽是三垣帝脈之人,當然沒有綏國戶籍,想去哪裏全憑一身修為,來去自如。
後來陳階青見他回家也喜歡翻窗戶,頗感好笑,就給他辦了一張路引,擔保人寫的是自己名字。
沈斯遠將路引看了兩眼,確認無誤,方面向他,眸中閃過一絲痛色,道:“那位戰友,因日夜兼程,不顧一切地快速趕來送信,太過疲憊透支,方才一口氣未續上來,已然去了。”
桓聽愈發疑慮。
如此多的巧合,聽起來太像陰謀了。
但這時,沈斯遠卻道:“此事寧可信其有,不可信其無。若有,大軍此去可解危局;若沒有,殿下本就有角逐天下之志,並非我等枉顧他意願,強行做黃袍加身兵變之事,大軍也可助他一臂之力。”
桓聽權衡一番,並無更好的主意。
倘若因為判斷失誤讓對方真的處於險境,他會遺恨終身的,倒不如直接出兵。
“好”,桓聽最終道,“我與你們同去。”
沈斯遠見己方又多出一名高手坐鎮,冷峻的面容上微露喜色,拱手道:“隨我來。”
天地營大軍開撥,各兵種井然有序,刀槍鐵馬,輜重後勤,驚起巨大的動靜,若鳴雷轟響在天地。
桓聽辭謝了沈斯遠提供的盔甲,依舊一襲白衣,翩然立在了隊伍的最前端。
蘭亭小熊坐在韁繩上扭頭看他,在這一瞬,覺得眼前少年人的身影,彷彿和後世那個獨立於風刀霜劍萬分兇險,始終清冷如冰、心哀如死的白衣太傅重合了。
但很快,桓聽就抬手戳了戳小熊,輕笑道:“給我一塊熊爪蛋糕。”
小熊猛地打了個激靈,牢牢地護住了自己的金色小鈴鐺,萬分警覺:“不給不給!好吃的都是我的!”
“就一塊”,桓聽跟她好聲好氣地商量,“我有點……緊張,覺得好像有什麼不好的事情要發生。”
話還未說完,一塊巨大的甜糕堵住了他的嘴。
“呸呸呸”,小熊拍拍爪子,生氣地看着他,眼睛瞪得圓圓的,“出征前不可以說如此不吉利的話,我們此行,一定會一切順利的!”
桓聽咬着糕點,側眸微笑着對她眨了眨眼。
他一笑,便如長風吹盪萬籟,空谷百花競開,撲面而來、璀璨如星辰的瀟洒奪目。
小熊卻很緊張,始終戒備着,只要發現他有開口的跡象,就往他嘴裏塞糕點,不許他說喪氣話。
這般一路下來,金色小鈴鐺里的存貨都少了三分之一。
“明明出發前還是滿滿當當的!”小熊不高興地嘀咕。
“我真的吃不下了”,到最後,桓聽無奈,只能將小熊的鈴鐺暫且沒收,戴在手腕上,和自己那枚放在一起,清脆地叮噹作響。
軍隊將借道瑤山,沈斯遠將軍正在騎馬審視軍隊,恰巧路過。
他見到金色鈴鐺,頓了頓,流露出震驚之色:“可是我們殿下的?”
桓聽點頭:“是的,你怎知……”
沈斯遠面上還帶着十二萬分的驚愕,似乎甚至想將眾人招呼過來一起看。但轉瞬想到,此刻正在急行軍,還是按捺住了。
“據說這個鈴鐺代表一個願望”,他壓低聲音,神神秘秘地說。
見桓聽一臉疑惑,沈斯遠便細細道來。
原來,自從陳階青認祖歸宗、為生母正名后,老皇帝的口碑是一落千丈。
相反,眾多懷念先皇的百姓卻自行舉辦殷貴妃的祭祀,用鮮花等堆砌製作出她的畫像,聊作祭奠,還有各種版本的故事廣為流傳。
其中眾人最津津樂道的,就是說先皇給了殷貴妃三顆金鈴鐺,代表三個願望。
第一個願望——因其出身高貴,殷貴妃不願重蹈前朝外戚把持朝政之覆轍,所以不願為後,但先皇一生中,也不曾有過其他任何女子。
後來兩顆鈴鐺,因為殷貴妃彼時要什麼有什麼,並無任何不順心,便也沒有什麼需要實現的願望。
直到許多年後,天子改位,時過境遷。
這兩顆金鈴鐺墜落在橫溝罪人巷的污泥中,陳階青逃亡時,不忘將其帶上。
此刻,沈斯遠看着桓聽手腕上的鈴鐺,已經露出了一個似羨慕,似嫉妒,可以稱之為“苟富貴,勿相忘”的表情。
桓聽:“......”
他也只能清清嗓子,委婉道:“蒼陵人民的想像力非常豐富,我自愧不如。”
“哇”,蘭亭小熊一個跳躍,立刻將她那顆小鈴鐺搶回來,掛在自己脖子上。
她已經想好了,下次一定要許一個超大的願望,讓陳階青大大出血的那種。
飼養員,就是用來坑的。
大軍奔走數日,特意繞着城池走,專挑偏僻無人的深山
大澤,以避開守軍耳目。
但有一座城,位於前往蒼陵的必經之路上,無論如何也躲避不開。
正是瑤京城。
此城已有大半被姜國佔領,只因總督裴師容並無戰意,一邊表面作着抵抗,一邊已經開始暗中組織大軍撤往江東。
本以為通過瑤山,將是一場血戰,不料,姜兵似乎志氣驕橫,未曾預料有他們這一支奇兵天降,應戰得很匆忙,竟是節節敗退。
天地營氣勢大震,龍吟虎嘯,穿行過瑤山城。
半日後,鐵馬煙塵散盡,夜色黑沉,姜國女毒士練聞鶯提燈步上城樓,遠望着那一線天際。
姜國主拄刀站在暗影里:“軍師今日為何不允朕出戰?”
練聞鶯手指在檐牆上輕輕叩擊,做出了一個如同落子的動作:“綏國三皇子設法調動天地營,建議我根據這條路線來設伏,坑殺對方。呵呵,我便為他的計劃加一把火。天地營七萬餘鐵騎雖強,我姜國自能視若等閑,哪裏比得上陳階青一人的威脅大?”
天地營在綏國本就是眾矢之的,如今又發生了這等怪誕之事,與姜國交兵,居然全員無傷。
蒼陵朝廷不會覺得他們戰力強,只會覺得他們有問題。
她要讓陳階青背負通敵叛國的罪名,身敗名裂。
而後,要麼死,要麼讓叛逆罪名成真,前來投姜。
練聞鶯謀算到這裏,眸中忽然掠過一絲饒有興味的神色,轉身問姜國主:“等他真的來了,陛下將以何種禮遇待之?”
姜國主道:“一字並肩王。”
“很好”,練聞鶯微微點頭。
離開瑤山很遠,蘭亭小熊一直坐在馬背上,皺起眉頭,苦苦思索。
“小熊,你在想什麼?”桓聽遞給小熊一杯水。
“我好像有一種不太好的預感”,小熊嘟噥着說。
轉瞬,她忽然想起了不久前好像剛制止過桓聽說這句話,立即伸出爪子,緊緊捂住自己的嘴巴,“我什麼都沒說!”
桓聽微笑着,用一根熊爪奶酪棒堵住了她的嘴:“吃吧。”
小熊差點被奶酪棒竿竿戳死,一度回憶起小時候到醫館看牙的恐懼。
“我有理由懷疑你在報復我”,她鬱悶道。
小熊安分了一會,可是實在是太擔心,過了一會,又爬到桓聽肩上:“喂,如果真的出現了很可怕的後果,面臨很危險的情況,那該怎麼辦呀?”
桓聽不假思索道:“我帶你們回倚帝山,大不了,從此再不管紅塵事。”
小熊撓撓頭:“聽起來你很相信你家裏的力量。”
桓聽唇角泛起一絲笑意:“那當然。倚帝山歷經萬險千劫巋然不滅,固若金湯,別說綏國王室了,就是天下諸侯一起來,我們也擋得住。”
小熊忽然有點難過,縮了縮毛毛,默不作聲了。
她知道,這是永遠不可能發生的事。
桓聽後來能成為「桓太傅」,破除祖錮之誓,應該是和他的家人徹底決裂了。
所以,他終此一生,都再也沒有找到回家的路。
便是這般行軍途中,緊趕慢趕,天地營在新春后的數日,抵達了蒼陵城外一千五百里。
從此地向前,就是帝都範圍內,戒備森嚴。
沈斯遠並未急着繼續前進,而是令士兵們就地安營紮寨,支鍋煮一頓餃子,來一場遲到的新年慶賀。
小熊抱着一大疊餃子皮,在小桌板上亂跑,一邊壞心眼地揪下一些絨毛,偷偷塞進餃子餡里。
“我倒要看看,是哪個倒霉蛋吃到這玩意”,桓聽在旁邊直搖頭。
“明明是幸運兒”,小熊不服氣,“我的毛毛可是很珍貴的,絕不輕易給人。”
她用爪爪使勁拍打餃子邊緣,試圖將餃子們捏好,最後卻做出了一堆歪嘴豁牙的丑東西,就連她自己都不要吃。
等分餃子的時候,她搶過桓聽的碗,一溜煙就跑了。
這些天,天地營的人都知道營中有一隻他們看不見的小熊,並視為吉祥物。
所以,當雪白的餃子面上,忽然出現了一排歪歪扭扭的小熊爪印時,不少人都會心一笑,挑出一隻賣相最好的餃子放在桌子上。
沈斯遠等人覺得天地營大軍啟程,造成動靜太大,在蒼陵城外極易引發變故。
因此經過商議后,便決定讓桓聽先入城探探情況,而大軍則隱入茫茫大山深處,等待音訊,伺機而動。
桓聽一路飛馳,小熊一不小心把自己吃得圓滾滾的,只好趴在他肩上消食。
然而,在某一個瞬間,他忽然頓住了身形。
“怎麼了?”小熊抬頭問。
卻見桓聽眉峰緊鎖,臉色亦十分蒼白,忽然坐倒在地,倚着一棵樹,許久不曾言語。
小熊大驚,連忙在小鈴鐺里翻找靈藥。
此刻,已然是夜幕時分,四野低垂,橫碧江在蒼莽群山裂谷之間流淌,如同利劍橫亘切割,散發著森然的幽幽光輝。
她好不容易才找出一顆葯,桓聽吃下,神色略微好轉。
他扶着樹,踉蹌起身,欲要繼續往前,卻忽然如同受到無形的重壓一般,開始有了細微的顫慄。
“我不能再往前了”,桓聽聲音沙啞地說。
小熊錯愕道:“為什麼?”
桓聽凝視着蒼陵城上空的黑夜,彷彿看見了雲氣聚散離合,變幻不息:“帝都的皇道氣運在動蕩,壓制住了三垣帝脈的氣息,互相衝突,在抗拒我入內。”
三垣帝脈是世外的另一片帝王州,亘古之前的另一種帝王血脈。
他們享有自己的氣運,如果與當朝皇室氣運遇見,便被視為一次激烈的挑釁與碰撞。
“平常並不至於如此”,桓聽竭力直起身道,“只是今夜不知為何,蒼陵的王氣如此鋒利地復蘇了……難道他出了什麼事嗎?”
蘭亭小熊想到這個可能性,也是一陣心悸。
“不行,我得快點趕到”,小熊跳了起來,轉頭看他實在是氣力不濟的模樣,“那你就在這裏等着,不對,再退回去一點,到安全區域等着。我先走了!”
她拔腿就沖了出去,卻被桓聽扯住耳朵留下:“等等。”
小熊耳朵有點疼,氣呼呼地回頭瞪着他:“你還有事?”
“帶上這個”,桓聽手指一動,將三垣帝脈的護身符掛在了小熊的脖子上,纏了好幾圈。
“你就在這裏等消息吧”,小熊揮了揮拳頭,一轉身,消失在茫茫夜色中。
隨着她離蒼陵城愈近,心中那股不妙的預感就愈發強烈。
她雖然不曾感應到桓聽所說的王氣動蕩,但她的靈魂本是一個至尊的靈魂,能夠感應到天地氣息的變更。
蒼陵此時,顯然處在極端的混亂不安中。
所有氣機,善的,惡的,各方縱橫交錯在一起,如同一隻悶氣蓋子來烹飪的巨鼎,欲要在混沌熾熱的臨界點爆開。
到底發生了什麼,就算改朝換代,也不過氣息變更如此吧。
唯一能力挽狂瀾的綏國老國師,此刻是否在蒼陵?
小熊順着高高的城牆,一點一點往上爬,小心地躲過守衛往來的劍鋒。
不僅城牆守衛多了數十倍,就連所有街道都戒嚴了。
小熊有一種預感,天地營起兵的事可能已經暴露,卻不知,是一開始就落在別人的算計中,還是軍中有暗探內鬼。
她此刻最想找到陳階青,確認對方的安全,便一
路溜到莊園,不見人,又轉頭去了死囚牢,終於在裏面看見了影影綽綽的燈光。
小熊長出一口氣,看來她還沒來晚。
毛絨小熊跳到天花板上,熟練地找角落藏好,觀察起下面的談話。
她到來之前,陳階青和祁連象似乎已經有過一些不甚愉快的談話,氣氛冰冷。
“祁將軍,你為何要這麼做?”
陳階青身負長劍,神色冷凝,若滿布寒霜的颯然秋色。
他自從得到天地營起兵的消息,再一思前後,立即反應過來,必然是他的佩劍被天地營當作信物,立即來找祁連象詰問。
祁連象神色沒有絲毫波瀾,淡淡道:“殿下既然想知道原因,當過來一些,此時我只說與你聽。”
陳階青走上前去:“好。”
小熊也很好奇,祁將軍為什麼要這樣做。
是為了扶持明主,速速結束戰亂,還是因為對老皇帝實在忍無可忍?
然而,下一秒,她卻驚慌地睜大眼。
她這個位置,處於兩間房子的正中,可以將死囚牢完全隔斷的兩邊,一眼望得清清楚楚。
她看見,就在一室之隔的地方,三皇子冠冕華服,神色高傲,坐在一張極為考究的漆金座椅上。
以他的挑剔刁鑽,從不願涉足這等鬼地方,只是因為此次有事想要親眼見證,才選擇前來。
老僕松風侍立在他身後,神情平淡地拿出一枚傀儡蠱:“公子,到時候了。”
三皇子難耐興奮地握緊了手,忽然一點頭。
松風瞬間捏碎了傀儡蠱。
就在這電光火石的一刻,隔壁,當陳階青停在他面前,想要聽一聽祁將軍解釋的時候。
祁連象忽然暴起,矯若游龍,一劍刺向他心口。
“不!”小熊驚恐地大叫。
陳階青在內心,始終將祁將軍當成最為敬重的戰友與同袍,萬萬料不到他會忽然動手,又距離如此之境,一時並未反應過來。
幸而他也算個高手,使用「眸中劍」已成為本能,當即眸中有劍氣迸發,凌厲摧折,迎上了這一劍。
動手的人忽然露出了極度掙扎的神色,試圖擺脫傀儡蠱的操控。
祁連象一隻手不受控制地揮劍刺向陳階青,另一隻手,卻極緩慢地抬起,攥住了那隻手的手腕,使勁一擰。
刺啦,他硬生生捏碎了自己的手骨。
那隻手便握不住劍,傾墜於地,不再刺向陳階青。
小熊忍不住鬆了口氣。
然而,甚至還沒等她這一口氣完全放下,那把墜往地面的劍忽然炸開,碎片裹挾着無數奇詭的毒霧,順着縱橫往來的劍氣纏繞過去,一下沁入了陳階青眸中。
祁連象不由自主地伸出手,要將那些毒霧盡數送出,放到陳階青身上。但身體裏真正的靈魂卻在竭力抗爭,慢慢地,一點一點運轉靈力,拍在了自己心口。
轟。
祁連象一掌震碎了自己心骨,同時也將毒霧暫時拍散。
藉著這股劇痛,他恢復了一點意識,咬着牙道:“殿下……走……”
在劇毒滲入眼眸的剎那,陳階青身體驀然晃了晃,眼前一切光景都在迅速消退,幾乎片刻間,只餘一片黑暗和死寂。
“你……”
他只說了一個字,卻忽然被祁連象死死抓住,一掌擊碎鐵門,將他重重地推了出去:“殿下,我終是食言,死在你創造的那個盛世前了。”
現在,他要盡最後一份力。
在生命的最後關頭,祁連象終於徹底擺脫了傀儡蠱的控制,化為一道熾火,燃燒自己,沖向了隔壁。
他自爆了。
烈焰焚天。
在三
皇子驚恐的尖叫聲中,一道火龍衝天而起,澎湃的高溫席捲四野,整座堅不可摧的囚牢在瘋狂地震蕩着,轟然墜落梁木,碎石磚瓦迸濺如雨。
坐在房樑上的蘭亭小熊,被這股駭人的氣浪一把掀飛了出去,一時間跌跌撞撞,摔得七葷八素。
她在空中飛來飛去,看着祁將軍的身影被火光吞沒,合起爪爪,做了一個哀悼的手勢。
願他來世生於太平世,莫要再做離亂苦命人。
面對這股驚天動地的衝擊,小熊招架不住,迷迷糊糊地暈倒在一邊,一頭栽進一堆冷卻的灰堆里。
一定、一定要把三皇子炸死啊。
她再睜眼時,夜色依舊深沉,無數燃燒的火把守在死囚牢外,里三層,外三層,銳利的刀鋒穿透了長夜。
根本說不清有多少人,一眼根本望不到邊。
不遠處,三皇子灰頭土臉,滿身傷痕,指揮一人背起氣息微弱的老僕松風。
“今日隨孤同誅此國賊”,他指向陳階青,厲聲道,“私通姜國,手刃命官,意欲謀反,數罪併罰,必殺之!”
陳階青孑立在不遠處,眼前一片黑暗,什麼也看不見,亦無法發揮出眸中劍的力量。
他並不為自己辯解,因為一瞬間,就想明白了這場算計的始末,知道這是無解之局。
少年手無寸鐵,身形單薄,就這樣,獨自對上了圍剿他的萬千大軍。
“我不能讓他一個人。”
蘭亭小熊握緊拳頭,搖搖晃晃爬起來,站到了他旁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