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5章 盛年的忍笑
南宋臨安,衣府中,陸小鳳的故事到了結尾。
陸小鳳道:“按道理,我的故事到這裏就該結束。”
衣公子“哦”道:“你還有什麼事要與我分享?先說好,不是有意趣的事,講來了浪費我的時間,我可要問你賠錢!”
陸小鳳道:“我保證,這件事講來你一定會感興趣:就在我和花滿樓從山西回臨安的路上,我們倆遭到了截殺!”
衣公子道:“但你們活着到了我這裏。”
陸小鳳道:“不錯。那截殺我倆的人武功奇高,劍法美得如一場鋪天蓋地的舞蹈,但不巧的是,我陸小鳳走在江湖,也正好有那麼兩分本事在身上!”
衣公子道:“哼,陸小鳳,這殺手特意堵在你倆來質問我‘是不是青衣樓主人’的路上,給你們演上這麼一出——”
陸小鳳道:“要麼這殺手就是你派來的,你才是真正的青衣樓主人,為的就是將我和花滿樓殺人滅口,省得我倆揭破你的真面目!”
蘇夢枕接道:“要麼,這殺手是霍休派來的,他項莊舞劍意在沛公,偽裝成衣公子派殺手殺你們的假象,給衣公子頭上潑一盆髒水,坐實衣公子‘青衣樓主人’的名頭!”
衣公子道:“陸小鳳,敢把霍休送上我的門來讓我收拾,你是查清了那殺手的真正來歷?”
陸小鳳苦笑着搖頭道:“不,我不僅沒抓到人,甚至都沒看清來人的臉!
“衣公子,跟你說一句實話,我雖然懷疑霍休更多一些,但到現在為止,我都不敢肯定你和霍休之間,到底誰真鬼、誰是假鬼!
“若這殺手真是霍休派來的,那他至少成功了一半,叫我真的懷疑上了你!”
衣公子笑道:“你既然懷疑我,還敢進我門來,甚至將心中懷疑和盤托出?我衣公子雖然人善心美脾氣好,但也不代表歡迎惡客上門!”
‘人善心美脾氣好。’
這話一出,池塘邊除了衣公子外的陸花蘇三人,不約而同地面色古怪一瞬。
“咳、咳咳,”陸小鳳道,“那殺手離開前,留下了這麼一塊玉片給我,警告我不要再插手青衣樓的事。”
說著,從懷中掏出一枚龍鱗形狀的深青色玉片。
衣公子接過玉片,放在手中看了一會兒,遞給身邊的蘇夢枕,看不出情緒地道了聲:“確實有趣。”
蘇夢枕接過,一眼看去,便見那青色龍鱗玉片在陽光下映出水影般的光,其上陰刻着八個由小篆寫就的大字——
‘青龍襲天,神鬼莫阻!’
蘇夢枕看向衣公子,道了句:“青龍襲天,神鬼莫阻?青龍會?”
關於青龍會的事情,也就曾操控白愁飛和金風細雨樓將青衣樓從汴梁連根拔起的衣公子,知道得最多。
陸小鳳道:“青龍會?這是青龍會的玉片?我行走江湖多年,還是第一次聽到這個名字!”
衣公子向後靠去,輪椅的椅背跟着向後躺倒,他半闔着眼,在陽光下懶懶答道:“殺人無算的刀魔無情雪骨,殺的每一個,都是青龍會的人。”
陸小鳳道:“每一個?都是?青龍會到底是個什麼組織?無情雪骨為什麼要殺?衣公子,你怎麼知道無情雪骨殺的都是青龍會的人?你又跟無情雪骨是什麼關係?無情雪骨又哪兒來的名單?青衣樓又和青龍會是什麼關係?還有衣公子,這園子裏,和青龍會有關的人,到底是你,還是霍休?”
陸小鳳的問題一連串蹦出。滿園的問號就如陸小鳳那充斥疑惑的內心。
但衣公子一個問題也不答。
不僅不答,還向陸小鳳討債道:“陸靈犀,替你擒霍休的費用,你打算什麼時候支付?”
陸小鳳討饒道:“好罷
、好罷,衣公子!別的你不肯答,至少有一個問題,你總得叫我明白一下!”
衣公子道:“說來聽聽。”
陸小鳳:“……”
陸小鳳:“咳咳。”
陸小鳳竟扭捏了起來。
在去飛衣樓問關於衣公子的情報前,陸小鳳跟花滿樓還懷揣一絲“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的慚愧,畢竟,萬一衣公子對燕青衣並非如他們倆推測的那般“極端且可怕”,那不是冤枉了衣公子?
但等倆人從飛衣樓出來,了解了衣公子的部分為人處世,倆人心中的慚愧消去,取而代之的,是對那位天下第一花旦的深深擔憂。
“花滿樓,無情雪骨這樣的刀客,能忍一時,但絕不會忍一世!在事情變得更壞之前,救燕青衣離開衣公子的這件事,我必須做它一做!”
“哪怕不是為了無情雪骨,我也不能放任一個姑娘,因為無處求救,而被困死在一個男人的掌心!但我們該怎麼做?衣公子的財勢,加上他身邊那位至臻境護衛……非我與你能夠抗衡。”
“花滿樓,不管怎樣,在將燕青衣救出來前,不要激怒衣公子!”
池塘邊,衣公子對面。
陸小鳳還在猶豫,花滿樓率先拱手,溫聲道:“敢問衣公子,燕青衣燕姑娘可在府上?”
衣公子道:“你們找青衣有事?”
花滿樓溫和笑道:“衣公子方才提到無情雪骨刀泓一,想必衣公子與他相識?”
盛年的計劃里,無情雪骨和衣公子根本搭不上關係,兩人也沒有認識的必要。
衣公子道:“有所耳聞,未曾謀面。”
花滿樓道:“實不相瞞,刀泓一和燕青衣乃是舊識,這裏有刀泓一的一封信,他托我們交給燕青衣姑娘,還請衣公子行個方便。”
陸小鳳依言,取出袖中的一封信。
衣公子:“…………?”
衣公子呆了一呆。
他睜開半闔的眼,從椅背上直起身,目光在花滿樓和陸小鳳的身上掃了又掃,語氣古怪道:“無情雪骨寫給青衣的親筆信?”
我怎麼不知道我給我自己寫了封親筆信,還托你倆轉交?
陸小鳳還肯定道:“正是!”
衣公子從沒這麼一頭霧水過。
這鮮有的迷茫樣子,甚至引來了蘇夢枕的側目。
只見衣公子疑惑地、遲疑地道:“青衣從沒跟我說過認識什麼無情雪骨。天下盼着見青衣一面的人多了去了,陸小鳳,你若想見一見青衣,不用打着無情雪骨的旗號。”
陸小鳳道:“朋友妻,不可欺。我陸小鳳雖然是個風流浪子,但不是個流氓!衣公子,這封信就實實在在擺在這裏,你這是要推脫,果然甚至連無情雪骨的一封信都不肯轉交?”
盛年這才想起來,他曾以無情雪骨的身份,買了一馬車的物件送給燕青衣……這件小得不能再小的瑣事。
衣公子不動聲色道:“果然?甚至?連?都不肯?嘖,這四個詞一出,總感覺我錯過了好一場大戲!”
陸小鳳笑道:“可不是錯過了好大一場戲!衣公子,你既然‘不願意認識’無情雪骨,我和花滿樓作為客人,自然不好逼着你‘認識’!
“但燕青衣和無情雪骨素來相識,你橫刀奪愛,將他們無情拆散,現在甚至連燕青衣‘認識’無情雪骨的權力,你都要強行奪去嗎!”
振聾發聵,字字如刀,一把扯開了衣公子這個偽君子的遮羞布!
衣公子:“……”
衣公子:“…………”
衣公子:“………………”
池塘邊一陣寂靜。
衣公子緩緩道:“你是說,青衣本是無情雪骨的女人,而我從無情
雪骨手中,將青衣搶了來?”
衣公子費解道:“陸小鳳,你紅口白牙,有什麼證據?”
陸小鳳在心中暗贊了句“衣公子真會裝傻”,道:“衣公子,你先前說到,無情雪骨殺人無算,但殺的都是那青龍會的成員,所以無情雪骨和青龍會定然有仇,且是血海深仇,是也不是?”
衣公子道:“顯而易見。”
陸小鳳道:“再來,無情雪骨與燕青衣一早相識——此事衣公子就不必再與我裝不知道——且兩人聞名諸國江湖前,天下間從沒聽過兩人的名聲,甚至找不到兩人的半點過去影跡,只有兩個可能:
“其一,是兩人過去本就生活在那些藏有重大秘密的與世隔絕之地,無情雪骨和燕青衣是從那裏脫離出來的一對亡命鴛鴦,而這一點,正好和無情雪骨與勢力龐大我卻前所未聞的青龍會有仇一事對上!
“其二,正是因為無情雪骨和燕青衣有仇,於是有人動用自身財勢權柄,將兩人脫離青龍會掌控后那僅有的一點生活影跡抹去,這樣一來,燕青衣再無被追殺的掛礙,得以隱姓埋名改頭換面擺脫追殺,而某人也正好金屋藏嬌!”
花滿樓嘆息道:“這兩點連在一起,都逃不開一件事。那就是:最開始,無情雪骨和燕青衣,才是相依為命的一對男女!”
陸小鳳道:“但現在,無情雪骨孤單一人行走江湖報仇,燕青衣則成了衣公子你的女人……”
卻見衣公子忽然捂住半張臉,肩膀抖動,不住地悶笑起來:“呼呼呼、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越笑越快活,越笑越放肆。
陸小鳳又道:“若我再來推測,衣公子,無情雪骨所殺青龍會之人的那些名單,恐怕也有你的飛衣樓,在其中助了一臂之力吧?為的就是把無情雪骨這個情敵支開,好叫你獨佔燕青衣!你笑什麼?”
衣公子終於笑得停下,“啪啪啪”地熱烈鼓掌,道:“有道理,陸小鳳,你的依據太有道理!不愧是‘四條眉毛’的陸小鳳陸大俠!”
竟然為我免費送來這麼好玩的一個戲本!
陸小鳳,謝謝你的戲本,現在它是我的啦!
卻見衣公子臉色驟然一冷,道:“哼,我算是明白了,陸小鳳!你方才說什麼‘朋友妻,不可欺’,在你口中,不可欺的不是我衣公子的燕青衣,而是他無情雪骨的燕青衣!”
他轉頭,問向身側的蘇夢枕道:“有趣、有趣!真叫人苦惱,原來我公子衣就這麼不招女人喜歡,非得橫刀奪愛,才能得到青衣的愛慕?”
蘇夢枕垂眸,嘆道:“自古英雄難過美人關。”
衣公子左手支頤,拈了拈左眼前的魚骨辮,咳了咳,勉力將大笑壓成低笑,道:“確實,我這人,就喜歡搶來的、不肯馴服的東西,被我慢慢馴服的模樣……陸小鳳,別這副表情,青衣以前是不肯跟我,那又怎樣?她現在已經肯了。很乖,很肯!
“把你帶來的信收回去吧,陸小鳳。青衣餘下的半輩子,除了唱戲,只要見我一個人就夠了。”
衣公子這幾句,聽得陸小鳳心中發涼。
……衣公子究竟做了什麼,燕青衣又經歷了什麼,才叫燕青衣很乖、很肯?
花滿樓更是面色發白,質問道:“只要見你一個人?你把她困在你的府邸,不讓外人見她,也不讓她見外人,這與囚禁她又有何異?
“衣公子!燕青衣對你來說,到底是你喜歡的人,還是一個隨時可以被你扔掉的、取樂的玩意兒?”
衣公子唇角向上一勾,生生止住。
盛年心裏已經快笑瘋了,但面上,衣公子聲色一厲,冷漠斥道:“你管得太寬了,花滿樓!我一生只會有青衣一人,我保護她成就她,這世間有多少男人,能做到像我對青衣一樣?我對青衣
的感情,也輪得到外人置喙?!”
說著,衣公子那斯文閑雅的臉上,出現了厭棄的神色。
他再次捂住眼睛,肩膀顫抖起來,彷彿在忍耐殺意,口中道:“嘖,無情雪骨無情雪骨,真是煩人!若不是青衣還念着舊情,我早把無情雪骨弄死了,還會留他活到現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