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3章 雷純的奇怪
在花姓老朋友見死不救之時,蘇姓新朋友隔岸觀火之下,衣姓假朋友因財殺鳳之前,陸小鳳說出了他的故事。
故事的開頭,是陸小鳳被一個美麗的女人找上了。
一個叫上官丹鳳、自稱金鵬王朝公主的女人。
很爛俗,又很陸小鳳。
趁上官飛燕離開。
花滿樓道:“很配你這個麻煩精。”
也不指明是這個女人,還是這個女人找上門來的這件事。
陸小鳳不用花滿樓指明,他就明白。
陸小鳳瞪眼道:“我真就定了是個麻煩精?”
好似這對好朋友間,用常人無法理解的語言,已經在無聲處交流一遍。
“不。你不是麻煩精。”花滿樓雖看不到陸小鳳已經瞪眼,但不介意讓他把眼瞪得更委屈,道:“若說麻煩精是蜜蜂,那總被麻煩和麻煩精纏上的你——”
“就是蜂蜜?”陸小鳳接道。
花滿樓“噗”地一聲笑了出來:“就是一棍子捅了蜂窩的那頭傻熊!”
這一個“傻”字,在朋友口中出來,總帶了那麼幾分惱的、憐的、揶揄縱容的意味。
這一筆金鵬王朝五十年前的債務,要找三個人追債。
追債追債,可是一件苦差事。
一個不小心,就是要被逃債人殺人滅口的。
陸小鳳決定去找西門吹雪幫忙。
衣公子插嘴道:“什麼幫忙?不就是當打手么?還是用來追債的那種打手!”
池塘邊已擺了桌椅茶水,花滿樓已被招待坐了下來,陸小鳳卻蹲在池塘邊的大石頭上。
聽衣公子一句話,陸小鳳張了張嘴,又閉上了。
嘀咕道:“怎麼被你一說,就這麼上不得檯面呢?”
甚至叫他產生了點把西門那樣的雪頂之人拉入塵泥的愧疚心。
陸小鳳看着阿康拎着霍休的領子,將人浸入池塘。
血色沁入池中,滿池的紅鯉魚便一股腦湧上來,啜飲人血。
紅色的水從一張張圓張的魚嘴中流入,又從翕張的魚腮中流出,也不知這些魚到底吃了什麼去。
蘇夢枕則道:“聽聞十多天前,劍神西門吹雪與江湖上新出名的刀魔無情雪骨一戰,被對方兩指折斷了劍!西門吹雪劍道無損?他的劍還拔得出來?”
無情雪骨。
一位甚至不用他最擅長的刀,光靠拳腳指掌,就挫敗了劍神的登峰境!
兩指折斷劍神之劍的人!
外人一聽刀魔打敗了劍神,極少數會深究,都想當然地以為,無情雪骨是用刀打敗的。
但是。
陸小鳳仔細想想,深覺自己的靈犀一指到了無情雪骨面前,怕也只有望塵莫及的份兒!
……還真叫人挫敗。
面對蘇夢枕的問題,陸小鳳笑得無奈,搖頭道:“我也說不清。”
蘇夢枕道:“你沒請動西門吹雪幫你?”
陸小鳳道:“不,恰恰相反,我請動了!”
那日黃昏西斜。
白衣墨發的西門吹雪,提一把斷劍出庄。
形制奇古的烏鞘斷劍。
被無情雪骨兩指折斷的那把斷劍。
陸小鳳道:“你就提着斷劍去?”
西門吹雪道:“只有斷劍。”
陸小鳳問過一次,就不會再問西門什麼時候重鑄這劍,但他還得問:“剩下的半截劍呢?你這麼愛劍,要把它留在萬梅山莊……獨守空房等你么?”
西門吹雪冰雪似的目光看他,看得陸小鳳摸摸臉頰摸摸鼻子,都要不好意思了,才道:“剩下半截劍,我給了無情雪骨。
”
“什麼?!”還想着“要不要不好意思一下”的陸小鳳,當即腳底板蹬刺,唰啦蹦了起來!
‘剩下半截劍,我給了無情雪骨。’
這話聽在陸小鳳耳朵里,就跟西門跟他說“我把老婆給了無情雪骨”沒什麼兩樣!
何況西門給的不是整把劍、也不是兩截斷劍,而是一截斷劍!
你那一截、我這一截,兩截拼在一起可以合成一把劍的斷劍!
上一次陸小鳳接觸到的一分為二各自一半的物件,還是朋友家的幼童訂娃娃親,一枚龍鳳團錦玉佩掰成兩半,你一半我一半各為信物!
話說回來了,西門的劍,能和那種訂娃娃親的玉佩信物比嗎?
當然不能!西門的烏鞘長劍,可比所謂的訂親信物重要一百倍,視若生命般的……等等、等等等等。
陸小鳳打住。
西門和刀泓一之間,惺惺相惜,肯定沒那個意思。
但是。但是。
但是但是但是。
把半截劍給了無情雪骨,那不是……“共用一個老婆”嗎?
陸小鳳默默地,打了自己一下腦殼。
‘陸小鳳陸小鳳,忘掉忘掉快忘掉!’
西門吹雪提着斷劍的雪冷背影,在橘黃色的夕陽下,愈走愈遠。
就如陸小鳳無法回答蘇夢枕,劍鋒被折的劍神,他的劍道是不是也同樣被折?
如果劍道被折,為何他仍拔劍無礙?
如果劍道無礙,為何他卻拔劍是斷?
無敵的出劍必殺人的劍神,曾以為他必然死在一場劍與劍的決鬥中。
無敵的劍神終得一敗。
出劍必殺人的劍神,沒能殺人。
也沒被人所殺。
甚至不是敗在劍下!
當孤寞的劍神吹落斷劍上的血花,當生命的最後一縷生機從獨孤一鶴胸膛散去,他心中所想的,是那個不使劍卻懂劍還折了他劍鋒的刀客,還是那被寄放在刀客處的泠泠斷劍?
美麗的上弦月。
天上星子,冷冷發亮。
劍尖的血未乾,耳邊是孫秀青中毒的痛吟。
痛吟的遠處,是錚錚琴聲。
和着昂揚刀鳴的錚錚琴聲!
由遠漸近。
馬蹄噠噠,馬車轆轆。
烏雲踏雪拉車,白眉蒼鷹駕馬,上品海南沉香木作車廂,刀槍不入的天山雪綢作門帘,藏青斗篷的無情雪骨就坐在車廂頂上。
單腿支起,夜風吹拂斗篷,琉璃珠串清脆作響,折射出閃爍月光。
手掌輕拍,一下一下,扣在刀鞘上,與這絕代的琴聲作伴。
遙遙駛來。
自南向北,一路從河南汴梁駛來。
駛到這山西。
田純掀開馬車帘子,放眼一看,便看到西門吹雪懷裏那中毒的姑娘,惱道:“誰敢在大匯境內擅自殺人?”
西門吹雪站定,問了馬車上一句:“你要往北?”
無情雪骨拍擊刀鞘,刀氣飛舞,在馬車前的地面上,刻出一個“是”字。
西門吹雪又問:“什麼時候回來?”
他們倆人之間,慣常冷酷的西門吹雪反而成了話多的一個,誰讓另一個根本不開口?
無情雪骨的刀氣寫:‘殺夠人。’
又寫:‘照看她,回來接。’
這六個字結束,藏青斗篷的無情雪骨翻身下了馬車,帶着鱷魚皮半指手套的手掌抬起,食指抵在唇邊,打了個尖利的唿哨:“吁——!”
白眉蒼鷹隨即展開寬翅,腳爪鬆開韁繩,風聲噓響,旋身起飛!
不過幾息,一人一鳥便消失在北方的深
深夜色中。
……就這麼走了?
馬車中的田純獃獃看着地面上縈繞着刀氣的“照看她”,收起琴,取了馬車中的藥箱,對抱着姑娘的西門吹雪道:“上來吧,西門吹雪!馬車裏備了葯,姑且用用。”
西門吹雪也沉默地看着那“照看她,回來接”六個字,沉默地看不出痕迹地呆愣了一會兒,沉默地上了馬車。
救治孫秀青。
田純踢了踢烏雲踏雪的馬臀,通人性的馬兒得了令,便輕快地噠噠跑起來。
地面上縈繞着刀氣的字形,漸漸甩在身後。
大匯吞併小北宋的第二日,衣公子便向雷純傳達了匯帝的秘密命令。
當日,雷純就一襲青裙一把琴,獨身一人出了汴梁。
一株幽艷凄清的梅,化作一朵水綠柔軟的絹花,投入這江湖,彷彿沒有濺起一絲水花。
除了定時接收田純彙報信件的衣公子,沒人知道,這一朵改名換姓的柔弱花朵,在兩宋龐大的青龍陰影中潛伏起來,培植勢力、攪動局勢,只待蓄力蓄勢,成為某隻手上權戒的花飾,聽令而行,掀起通天浪潮!
直到同無情雪骨入到汴梁,依無情雪骨的安排在悅來客棧等他回來時,衣公子的新命令,被人暗中送到雷純手上。
‘山西。珠光寶氣閣。青衣樓。’
雷純托腮,望向河對面的燕衣戲樓,一時竟犯了難。
‘該怎麼說服無情雪骨,同我一起去山西?’
好奇怪。
她第一時間想到的,就是想辦法說服無情雪骨,“偷偷甩掉無情雪骨”這個可能,都沒在腦海中出現過。
真奇怪。
僅僅數天相處,她就如此篤定,無情雪骨是這樣的君子:哪怕叫上了無情雪骨一起去山西,不論自己私下做什麼、有什麼小秘密,只要不危害到無情雪骨,他就不會過問。
太奇怪。
一個人忍不住揣測另一個人的想法、性情、好奇他兜帽下的真容,甚至做什麼事都本能想捎上對方,也太叫人……!
奇怪奇怪最奇怪。
最最奇怪的就是,當雷純陡然意識到上面這些奇怪,她陡然像個十幾歲——本來就只有十九歲多一點嘛——的小女孩一樣,比溫柔還愛羞地逃到床上,用被子裹緊自己,大大裹住了臉!
啊呀,真是奇怪死啦!
雷純裹了一會兒,腦子清醒了些,把被子扔到床上。
抬頭目光穿過窗戶,有意無意地,對面的燕衣戲樓,闖進她的眼睛裏。
這一瞬間,雷純想到了戲樓裏頭那一位《貴妃醉酒》的千嬌百媚的燕青衣,想到了藏青斗篷的無情雪骨曾淵寂望着河對岸戲樓的沉沉背影,想到了無情雪骨托她帶給燕青衣的那整整一馬車的女孩子物件……
雷純驀地喉頭酸澀,又裹回被子,把眼睛埋了進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