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些的年華
盛年確實如他自稱的那樣,善用人。
他不僅善用人,還善往死里用人。
不僅善往死里用人,還善把人用死用活地用人。
顧惜朝是在被盛年用的人里,遭殃最狠的那個。
為盛年辦事的第一個月,顧惜朝隱匿在舉賢帳內,自魚龍混雜中辨識他國諜子,將人吸納入黑鷂司中。白天忙碌之餘,還有暇分心謀划要怎麼進一步取信盛年、提高自身在蒙古若相帳中的地位,最好還能找到盛年的弱點,以待將來的行刺一擊即中。
為盛年辦事的第一個半年,遊刃有餘的黑鷂司司長顧惜朝被新招攬的下屬接連試探,一不小心失誤,翻了個不大不小的跟頭。
“惜朝,你能不能行?”
顧惜朝的頂頭上司、蒙古的若相盛年把他叫到跟前,特意笑話他。
看似調笑,顧惜朝卻精準捕捉到盛年態度下的冷淡:要是幹不了,就趁早把位置空出來。
盛年道:“這幫能被自家朝廷派到我這兒當諜子的人,沒一個是省油的燈。黑鷂司黑鷂司,名為黑鷂司,實際可是豺狼虎豹的集中營。惜朝啊……”
顧惜朝斯文微笑,咬牙切齒道:“大人放心,別說豺狼虎豹,到了我黑鷂司,到了我顧惜朝手底下,就是牛鬼蛇神魑魅魍魎,惜朝也為你把他們拴好了!”
顧惜朝的鬥志已然蓬勃欲裂。
他顧惜朝自詡八面玲瓏之心竅、經天緯地之才幹,頭一次被人生中的唯一伯樂委以重任,區區一幫雙眼麻黑、情報不足、早已被若相大人縛入圈套的無知獵物,飯都燒好端到他嘴邊了,他顧惜朝還能吃不下去,把事情辦砸?哼!
顧惜朝的全副身心,都投入到和黑鷂司眾位下屬鬥智斗勇的事業中去。
他的頭腦沒有一刻不在高速運轉,落實到與下屬們的言行交流中,便是一層套一層百轉千回的試探博弈。
既要明面上樹立威信,給出信任,把這幫下屬們當蒙古忠心耿耿的諜子來用;又要暗中提神提防,時刻懷疑,防止這幫各自背地裏有二老板的下屬給他放冷箭。
除此之外,顧惜朝還得估量時間、計算量度,不時對特定下屬“不經意”地給出些特定的情報。
一些對蒙古實際無傷大雅的情報。
一些能讓他的下屬們以為如獲至寶的情報。
顧惜朝忙得腳不沾地,把下屬們的名姓身份和背後二老板所屬何方探得底朝天,趁着月色整理好最新的《黑鷂子名單》,走進盛年帳中。
盛年接過名單:“只有讓這些黑鷂子們以為在黑鷂司有利可圖,他們才會為了得到更多的情報,盡心儘力甚至不在乎俸祿地為你幹活。等消息傳回他們的二老板那裏,他們的二老板也會派出更多更好用的諜子,為我黑鷂司補充新血。”
他吹吹墨跡,把一疊新出爐的“重要情報”遞給顧惜朝:“當然,等我們的黑鷂子們把這些‘情報’傳出去……這些‘情報’,我將來也是有大用的。”
盛年露出個意味深長的笑意。
顧惜朝為他的全局籌謀悚然一驚。
盛年道:“惜朝,你這什麼表情?”
顧惜朝道:“我在想,做你的敵人一定很痛苦……不過叫我安心的是,我是你的下屬。”
盛年道:“惜朝,你也很不錯。當日初見時你身上滿是頹喪鬱氣,現今不過兩個月已全然褪去。人雖然瘦了些,但也更精神了,是你這個年紀和才華該有的意氣風發。”
“……”顧惜朝一愣,不自覺撫上臉,“是嗎?”
“對了,惜朝,”末了,盛年提醒道,“每個月月底,把當月那隻幹活最不勤快的黑鷂子挑出來,開個會揭破他的諜子身份再殺掉,激勵激勵他的同僚——在我的黑鷂司里還不積極替我幹活,這麼可疑的人,就別怪我揪出他的身份來路了。”
顧惜朝:“……是。”
真是好黑的心。
為盛年辦事的第一個一年。
一切的起因,全歸功於若相大人說了句:“黑鷂司可以用一用了。”
於是顧惜朝忙得徹夜通宵,俊雅面孔掛上深深的黑眼圈,連平時暗地裏跟他試探交手起來最棘手難搞的那幾隻黑鷂子下屬,都跟他暫時停戰,結成了同盟。
什麼同盟?
叫起床同盟。
“閉上眼睛是月亮,睜開眼睛還是月亮。”
“月亮和月亮,是沒有差別的。”
“誰啊,累得都說胡話了。”
“輪到我睡了,一刻鐘以後叫我。”
“該起了該起了,又來活了!一刻鐘的睡覺時間縮短了!”
“又來活了?我……我真是謝謝若相大人的看重嗚嗚嗚嗚。”
黑鷂司是蒙古的諜報機關,但黑鷂子們除了諜報的活兒以外,還可以乾乾別的。
畢竟這些黑鷂子們,都是從舉賢帳里吸納進來的人才。哪個來投奔蒙古若相舉賢帳的,會跟看門人報名說“我的一技之長是做諜子”?
當然是各有本事,且這本事還高得能在舉賢帳中混出一席之地,叫若相大人看入眼。
黑鷂司儼然成了若相大人最近使勁兒使喚的新寵。
“鷂頭兒,你不睡?”
顧惜朝雙眼灼亮而疲憊,聲音沙啞:“睡過了。”
“你什麼時候睡的?不是,鷂頭兒,你睡了多久?”
顧惜朝運筆如飛道:“眯眼十息,運轉內息流動全身,就可再支撐五個時辰。你們也可以試試。”
“……辦不到!”
“……怎麼可能!”
“大汗啊!若相大人啊!鷂頭兒啊!這不應該,這不是人過的日子!”
顧惜朝拖着疲憊的身子起身,把新寫好的命令文件挨個分發,嘴裏笑道:“你們當然不是人,你們是蒙古的黑鷂子。”
一時間哀鴻遍野,抽氣聲四起。
有黑鷂子有氣無力地豎起大拇指:“我服氣了,若相大人選你當咱的黑鷂司司長是有道理的。”
“服氣、服氣!”另一位曾跟顧惜朝為了黑鷂司司長一職斗得有來有往的黑鷂子道,“咱顧鷂頭兒,跟若相大人是一丘之貉,都是干大事的人!”
“你一個西夏人,半瓶子宋話瞎晃當,就別亂用成語。那能叫一丘之貉嗎?那叫唇齒相依,珠聯璧合!”
“噗——!”
“你噗什麼?怎麼?我說的不合適?”
“合適、合適。不過……”低聲,“不覺得用在大汗和若相身上更合適?”
“哎——”一窩黑鷂子們恍然大悟,發出複雜的讚歎。
如果在這裏的是蒙古純正的精英諜子,那這讚歎里,就是對自己國家兩位頂峰掌權人純粹的讚美和自豪。
可惜,這是一幫背地裏有二老板乃至有些還有三老闆四老闆五老闆的黑鷂子們。
於是這讚歎里除了讚佩,還摻雜了“這君臣二人關係也太推誠相交根本無從下手挑撥離間”的惱怒怨氣,和“我的母國怎麼就沒這種風雨同舟傾力合作叫別國也漲一漲危機感的君臣美談”的羨慕嫉妒。
唯一看穿一切的顧惜朝心中暗笑。
“再給我來一壺濃茶!”
“啊、呸呸!好苦!”
“這茶也太濃了,不愧是若相大人,我有次進帳中彙報,看到若相大人桌上那壺茶——”
“怎麼?”
“太濃了、太濃了!滿壺的茶葉子,看不見一點清水的空隙。哎呀,那哪裏是一壺茶水?我懷疑若相大人平時是直接對着茶杯,大口啃茶葉的吧?”
“不然人家怎麼年紀輕輕是若相呢,我進舉賢帳快半年了,你猜怎麼著?”
“怎麼著?”
“我天天半夜要起夜,每次往若相的蒙古包一望,裏面每次都燈光亮着,若相大人讀書批公文的影子,就打在帳子上!”
“……若相大人這是睡得遲,還是習慣通宵啊?”
“我記得,咱若相是個不會武功的純文人?”
“對了,還不能像咱鷂頭兒那樣,靠內息提精神。”
“……”
“……”滿帳驚嘆。
“要不怎麼說,人年紀輕輕就是若相呢。”
“窺伺若相生活,還大搖大擺講出來叫我聽見?”顧惜朝一把拍在眾黑鷂子身前桌案上,“休息夠了沒?休息夠了就幹活去!一年前,若相命令我暗中建立黑鷂司,這是若相交給我黑鷂司的第一仗,萬一叫若相失望……這個月月底,也不知道該哪只黑鷂子祭天?”
“………………”滿場的強作鎮定,黑鷂無聲。
顧惜朝滿意地捧起公文,掀簾出帳。
月夜滿天星。
顧惜朝在朝議大帳外停下。
一串蒙語自帳內傳出。
就是不懂蒙語的人,也能聽出這話語中飽含着的譏嘲輕諷。
若相大人又在罵人了。
顧惜朝心道。隨即掀簾進帳。
帳中,鐵木真端坐上首。鐵木真的幾位兒子,博爾術、木華黎等隨鐵木真統一蒙古的眾位名將次列左側,以若相盛年為首、及其麾下眾位民族混雜的文官,次列右側。
除鐵木真外,只有盛年、博爾術和木華黎三人有座,披狼皮的精刻石座。其餘全都站着。
被罵的是察合台,鐵木真的次子、蒙古的二王子,他面色赤紅,幾次囁嚅,卻一句不敢還嘴。
倒是罵人的盛年,不正正經經坐在石座上,反坐在座椅的扶手上,左腿屈起右腿耷拉,脊背往後倚靠,雙手抱胸,面色寡淡,一雙狹長丹鳳眼烏煞漠然,又從嘴裏吐出串不帶髒字的蒙古罵語。
顧惜朝見怪不怪。
在蒙古待了這麼幾個月,他學會的兩個道理就是:
一、若相盛年經常被氣得罵人,罵遍蒙古朝廷上下包括鐵木真的眾位王子,而且沒人有本事有膽色還嘴,除非你想被罵得更慘。
二、若相盛年罵人的時候最好乖乖地安靜聽着,等若相出完了氣,對他多說幾句好聽的話,若相還是會不情不願幫你解決問題的。
譬如顧惜朝初見盛年的那次,盛年就剛好罵完一個下屬。那一次盛年顯然氣得有些狠了,不然以若相大人什麼東西都要整理得對稱規整的脾氣,不會讓公文撒亂在地上。
“察合台,這件事辦不成,就把你手下那三萬黑甲精兵划給我好了,”最後,盛年不耐煩道,“正好大汗要叫我西征,與其讓你麾下的兵在你這種辦事優柔寡斷的人手裏糟蹋,不如叫我物盡其用。”
木華黎哈哈笑道:“別急啊盛年,察合台還年輕,經驗不足,哪有你來得厲害?等回頭你再教教他,教會了就行,察合台、大汗,你們說是不是?……啊,對了對了,盛年!你要察合台那點兵能幹什麼用,不如帶上我一起,有我木華黎做你麾下大將,要打什麼還不是手到擒來?”
——屁個不要臉的木華黎大將。
有若相擔任元帥,麾下不論將軍士兵,都不用帶腦子,只要等坐在帳中的若相調兵遣將,遵從若相發出的軍令就好。
若相為帥,換了大汗帳下隨便哪一個跟若相出征為將,都能得勝歸來,跟你木華黎有什麼關係?就你木華黎臉皮厚給自己貼金,想蹭人家若相的軍功就直說!
帳內的將軍有一個算一個,全在心中暗自腹誹。
……媽的,本將也想隨若相出戰啊!軍功不軍功的不重要,就是想體會一下不動腦子就忽然打贏的喜慶氛圍!
察合台也不覺得丟臉,兄弟幾個連帶帳子裏這些重臣,誰不是被盛年罵慣的?……就是說父汗鐵木真,也不是沒被盛年懟過。
察合台熟練地虛心懇求:“若相大人,察合台但聽你的指教。”
盛年一回頭,就見鐵木真慈祥又滿懷期許地看着他。
盛年:“…………”
盛年懶得理他倆,轉而道:“惜朝,把這一年來整理的情報呈上來給幾位看看;窩闊台,鋪地圖。”
帳內眾人神色一肅。
今天帳內議事的大頭到了。
偌大的地圖在中間的地面上攤開。
盛年走到地圖邊上,伸臂指向蒙古北方,道:“吉利吉思、禿麻、豁里、八剌忽、斡亦剌諸部,應納入我蒙古國土。”
他這淡淡一句陳述,便定下這幾個部落未來兩年的命運。
鐵木真在王座上拍掌,站起身時如天神聳立,他沉聲道:“本汗命盛年為帥,不日出征,討伐吉利吉思、禿麻、豁里、八剌忽、斡亦剌諸部,將其納入我大蒙古國!”
盛年單膝跪下:“謹遵大汗令!”
帳內的將軍都躍躍欲試,眼中閃爍嗜血的戰意,期待懇求地看一眼鐵木真,又看一眼盛年。
鐵木真繼續道:“命木華黎、朮赤、窩闊台為大將,隨元帥盛年出征,一應聽從元帥號令!”
“謹遵大汗令!”
鐵木真對盛年道:“其餘還有什麼需要的,你自己調度。”
盛年道:“曉得了。”
鐵木真揶揄道:“你不會武,就保護好自己,待在帥帳里。要是被哪個敵人從帥帳里擄了去,還投了敵,本汗可不是那完顏洪烈,會給自己的敵人送這麼大一個禍患——本汗付出天大代價,也必要立刻殺你!”
盛年哼笑道:“你放心,你當年怎麼能把我從金軍帳中擄來的,別人不清楚,你自己也不清楚?”
帳內其他當事人都不懂:不是當年被我們大汗強行擄來的嗎?
鐵木真卻臉色一黑。
也不知道想到了什麼。
盛年還笑着刺激他:“安心罷,我親愛的大汗。我不願意,誰能擄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