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四節

九四節

翌日醒來,彷彿了一場春夢。照例是上朝、陪讀、用膳、回府,日子一成不變,內心卻另有一番旖旎,好在有琴淵並未現我的異樣,他的全副精力,終究還是投入在偉大的江山社稷事業上的。

剛踏入府中便有下人來報,說邱家四爺已在前廳等了我好些時辰。

我先是一喜,爾後又有些擔憂,腳下步伐不覺加快。自那日回來之後我就再未見過他了,一來起先住在宮中,出宮十分不便,后雖搬出皇宮立府,卻因心裏有顧忌,不想讓有琴淵知道我與銘遠關係親密而有意疏遠。我已在此事上跌過一跤,被有琴淵拿住來福要挾於我,銘遠不能成為第二個來福。

到了前廳,他正靜靜喝茶,面上一掃往日的頹色,淡淡的,卻看的出精神很好。

想來皇帝赦免另十二人的命令,令他心裏好過了許多。

我揮退了眾人,款款走入,銘遠一見我來,便很快擱下手中茶碗,起身要與我行禮。

我也並不攔他,只因吃不準是否有人在暗中監視,該有的一切禮數還是行了的好,保持距離也是為了他好。

我與他雙雙坐下,道:“今日你怎麼有空過來,下頭人說你等了我好些時辰了,還未用過飯吧?要不我讓他們準備準備,你就在我這裏吃了再走。”

他笑笑說:“不了,我今日是來與王爺辭行的。”

“辭行?!”我愣了愣,心中難免生出些不舍,“回來才沒多久,怎麼就又要走了?是皇兄他派了你任務?”

“不是,”他搖搖頭,溫言道,“朝廷的事已與我再不相干,如今我是無官一身輕。”

“那怎麼還要走?”

官場對於他一個“江湖人”來說,也許真的不大適合。而且他原本心也並不在朝廷里,不過是被逼無奈。邱家是世代的官宦之家,前面的兄長不是將軍就是丞相,他頂着的壓力相當大呢,如今被罷了官,倒也是塞翁失馬焉知非福。

“是我師傅。他來信讓我回御劍山莊一趟。”

“怎麼?出事了?”我雖不是江湖人,身邊卻有幾個真真實實的江湖人,而且他們之間的恩恩怨怨,糾葛是非,一時間也難以理清,本不想打聽,但實在很難忍住。

“山莊沒事,只是這次蘇盟主廣武林貼,召集八大門派合力對付逍遙宮的事,師傅說他已老,想讓我代表山莊前去出席。”一說到武林中的事,他便讓人覺着容光煥起來,完全沒了之前作為護衛時的小心翼翼與談起身為安國將軍時的自卑憂心。

猶記得那一日他與聞人翼的大戰,何等驚心動魄,何等奪人眼球。

那才是真正的邱銘遠,曾經被喚絕情劍客,武林盟主的秋凌風。

我心內一震,聯合八大門派對付逍遙宮,這可不是鬧着玩的。書文雖要我置身事外,兩不相幫,但之前我顯然是偏向銘遠一面的,為此我還愧疚了許久,如今有這機會,自然要從銘遠口中套出現有用的情報來才行。

“逍遙宮不是已在三年前被滅門了嗎?現在頂多就是些殘餘流孽,值得你們如此慎重其事的聯合起來對付他們么?”

他正了神色道:“起先大家也只當是魔教餘孽,鬧不起什麼大的風浪,但如今八大派卻接二連三出事,單單拿御劍山莊來說,先是我三師弟神秘失蹤,之後小師弟小師妹也被他們抓了去,好在性命無礙。”

聽到說到這裏,我真的有些後悔救了那兩姐弟,另外就是那隻神奇出現在御劍山莊門前的斷手。如果不是這些,他們不見得能夠肯定是逍遙宮在作怪,畢竟這是古代,通訊閉塞,失蹤個把人還不是很正常的事。

“其實這次能令蘇盟主廣武林貼的原因,還是因他的女兒。”

我轉轉眼珠:“蘇月蓉?”我怎麼把這茬給忘了,盟主大人走丟了女兒,還不得惱羞成怒啊,說到底,又是因為我的關係。“就是上次在曜日找我們麻煩的那個瘋女人吧?她怎麼了?”

“失蹤了。”他說的不甚在意,卻若有所思的刻意頓了一頓,“那日……有一人在我之前出手,王爺可知道那個神秘的幫手,是誰?”

被他突然這樣一問,我反應不及的愣在那裏。

因為他一直都沒有提,所以我才會以為根本沒人注意到那隻來的蹊蹺的打掉利劍的茶杯。

我訕訕道:“有這樣一個人嗎?我怎麼沒注意到?”

他神情嚴肅:“王爺,你果真知道。”

我拿起桌上的茶杯,送到嘴邊,才覺那是銘遠喝過的。又尷尬的匆匆放下,內心一直呼喊“鎮定”二字。

“我知道?我知道什麼……”

“我一直在懷疑,懷疑那個所謂鍾先生的真正身份。”

他的一針見血,更是令我心內七上八下,騙了他太多的事,原本潛埋在心底的愧疚奔涌而出,堵的我竟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他繼續道:“那日你被逍遙宮的妖人劫去,爾後卻救了我師弟師妹出來,我就有些懷疑,如此重要的囚犯,怎可能被你一個毫無武功之人輕易救出。之後我們得到消息前去救你,按理說那妖人大費周章的劫走你,卻又單單把你留在了已燃起大火的宅子裏。王爺之後的解釋雖然是合情合理,卻又不得不讓我覺得哪裏古怪。再之後不久,那個神秘的鐘先生,性格孤僻安靜,卻獨獨對王爺和顏悅色。他是神醫,自然能夠察覺到王爺除了失憶之外,還身中奇怪的蠱毒,他卻連一點驚訝都不曾有過,還為了醫治王爺,一路跟隨我們。家師曾說過,千日醉乃是七煞蠱王所創之毒,而七煞蠱王又恰恰是逍遙宮聞人鷹的師弟,所以說逍遙宮的人知道千日醉,也屬正常。其實關於鍾千,我曾暗中打探過,他理應是不會武功的,而我們身邊的這個鐘千,雖也表現出不諳武藝,卻又時常在無人時打坐調息,但真正令我起疑有兩件事,一件,就是那次王爺在園中被襲一事,照王爺的說法,就算是鍾先生灑下迷藥,但憑藉那一點餘力,取你與鍾先生這兩個手無縛雞之力的人之性命也不會很難,然而你們卻毫無傷。另一件,讓我把這個所謂鍾先生的身份猜出了幾分,便是他很快就為我配製出了正確的解藥。上官曾說過,那毒是很厲害的毒,可以說,除了配藥之人,無人可解。這鐘先生卻只是把把脈,就制出了正確的解藥,他雖是神醫,也不過是比較高明的大夫,除非,他本人就是制毒之人。”

我聽的冷汗涔涔,原以為他是莽夫,不過武藝高強,心思並不細膩,卻不知他早已把一切看在眼裏,不說,不過是不想說。

我嘆了一聲,輕道:“你想說什麼便直說好了。”

“是他,從頭到尾,都是那個人,對不對?”

此時銘遠才顯出一些激動,方才他長篇大論時,語氣還相當平和。

“我……”我猶豫了一下,“我不想說。”

“為什麼?”他攥緊了拳頭,骨節白,“他擄了你去,不是嗎?為何,你們要演這樣一場戲?!”

“不是演戲。”我非常無力,不知該從何解釋這一切的原委,噎了半天,才慢慢道:“他對我,是真心的。”

“只他是真心,其他人呢?我呢?”話一出口,他便覺失言,“我是說,我對王爺的忠心。何苦……要騙我!”

“我真的不知該如何與你說。”心酸酸疼疼的,一切雖已過去,但曾經有過的朦朦感情畢竟不會似青煙一般被風輕易吹散,“我說服他,放我走,因為我必須走,身上肩負的責任不容我就此失蹤。他不願看我,盡在整日愁眉苦臉,便想了個法子,讓你們來救我,但他又不放心我獨自上路,所以才換了身份跟在我身邊,守我,護我。”

他轉過頭,緊緊閉上眼睛,似是不忍再聽下去。

“銘遠,原諒我,好嗎?我並非有意隱瞞你,只是……你們之間的恩怨,讓我實在無法開口。”

他沉默許久,啞聲道:“這次你能夠安全回來,其實是他救了你吧?”

我輕輕“嗯”了聲,不想多說,說多了,只能傷他更深。

他深吸氣道:“是我沒用。”

“我就知道你會這麼說,”其實很想再抱抱他,說些安慰話的,卻也知道,如此做,只能更加深彼此之間的傷痛,“當時那種情況,他只消除去偽裝就能夠暢通無阻,而你卻要考慮更多的事……總之,聽你這樣說,我心裏就覺得難受。”

他沒再說話,而我也只是沉默,彼此之間彷彿有了隔閡,不知該如何消除。

半晌后,他終於舒了口氣,彷彿是想通了一般,轉過頭來,定定望我。

四目相看,讓我禁不住想起那些剛剛離開崟月的日子,那些聞人翼與書文都還不曾出現的日子。

“王爺對往後可有什麼打算?”

“往後?”我慢慢搖頭,“不知道,走一步算一步了。”

他忽然皺起眉頭,“為什麼你當初還要回來?是為了千日醉,還是……其他什麼原因?”

我驚詫道:“你不希望我回來?”

“不是不希望……只是,對於你來說,不是走了更好嗎……皇上……他……”不等他說完我截了他的話道:“這話還是別說的好。”我知道他想說,皇上他終究不是一個好的歸宿。

“我回來,自然是有我必須回來的原因。”

“還要走?皇上他肯嗎?”

我沒有回答,只是笑了笑,又搖了搖頭。

“如果我像他一樣,無拘無束,無牽無掛,”他頓了頓,“你會不會……”

我喟嘆道:“世間總是有許多不得已,事實上你並非無拘無束無牽無掛,而我,當時也有太多顧慮責任。而且你那麼說,對你的夫人也並不公平。”

他苦笑道:“是的,不公平。什麼都不公平……他的確,更適合你……”

“他……”我不知該如何說。

“放心,將來……我不會傷他性命。”

我馬上道:“我也不會讓他傷你的!”

他笑了笑,眼角卻是垂垂的,毫無洒脫豪邁之氣。

“這次八派聯合對付逍遙宮,比之三年前只會更加困難,如今我們連他們身在何處,有多少人馬,想做什麼完全沒有頭緒,你不需太過擔心了。”

有關他們的恩怨,我又能說什麼呢,看着他,我面色沉重。

想了許久,我道:“有關之前我被逍遙宮的人掠走,你未曾向皇兄提過吧?”

他搖頭道:“沒有,飛龍十三騎其他人都非江湖人,對江湖派別知之甚少,只知是武林人士,並不知道詳情,我也未向他們提及過。”

“那就好。”將來我是要跑的,不希望有琴淵從任何蛛絲馬跡中尋探得逍遙宮的信息,萬一下道聖旨,全國緝捕,那可不是開玩笑的,一個教派要與朝廷相抗衡,無疑是以卵擊石。“銘遠,我有個請求,不知你能否答應我?”

“王爺請說,如是銘遠力所能及範圍之內,定赴湯蹈火,在所不辭!”

“沒有這麼嚴重。我只是想請求你,至此之後,不管遇到何種情況,都不要與我皇兄提及逍遙宮的事,能答應我嗎?”

銘遠愣了愣,爾後會意的笑起來,笑容中帶了三分苦澀的味道。

“我答應你,不管遇到何種情況,都不會向皇上提及逍遙宮三字。”

我松下一口氣,雖知道銘遠不是多嘴的人,但只怕萬一,如此一來有了他的保證,我更能安心許多。

“這次離開……小竹,你夫人,與你一道走嗎?”

“不,她留在家中。”

“那就又要與你分別了。”

這便是古代女人的宿命,永遠只有等待。

他無所適從的笑了笑,“她並不介意。”

我嘆了一聲,“是啊,她也無法介意。”

此話一出口,我們都有些尷尬,似乎我說了很不適當的話。

他起身再次向我告別,我只是點了點頭。

他的背影孤寂又凄寒,我久久望着,直到他消失了許久許久,心裏的滋味難以形容,彷彿完滿被剮去了一塊,空落落的那處不知該如何去填補,又血淋淋的讓人無法碰觸。憋悶着,幾乎窒息。我知道,那不是愛,是什麼,我卻也說不清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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笑倚西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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