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5較量(一)
柳府的西院牆有個角門,角門外面是一條狹小的巷子。這個角門原本只是供府邸採買的下人出入方便之用。除了每日出府採買的下人出入外,平日裏少有人在此進出。
這會兒正是卯時左右,一個身穿青色布衫的瘦小中年漢子在狹窄昏暗的巷子裏來來回回地踱着步子。不時焦急地望着緊閉着的角門。好一會兒,角門方才打開。從角門裏走出一高一矮兩個人。
中年漢子瞧得清楚,個子矮的那個是守着角門的小廝。衣服料子光鮮,身材較高的那個便是府里的紅人,柳老爺身邊侍候的喜哥。
“喜哥兒,我有急事稟報……。”那中年漢子惶急慌忙地迎上前,與喜哥附耳低聲言語了幾句。喜哥一邊聽一邊點頭,臉上漸漸露出了沉重之色。
待那中年漢子說完話,喜哥點點頭鄭重地說道,“我這就去稟報老爺知曉。汪管事你且回去盯着,有什麼情況再來稟報。”
中年漢子伸手接過小廝打賞的碎銀,笑嘻嘻地說道,“喜哥,您只管放心。一有消息,我立馬過來稟報。”
不消一會兒,喜哥便將中年漢子說的事稟報給了正在書房與管家商議事的自家老爺——戶部尚書柳同聲。
柳同聲當著喜哥和管家的面,臉色紋絲不動。擺擺手就把喜哥和站着的管家給遣退了,“且出去辦事。”
“奴才告退。”管家柳貴苦笑了一下,與喜哥不着痕迹的退了出去。喜哥順手掩上書房的門。
等到屋子裏面再無別人時,柳同聲立時站起身拿起桌案上的茶盞,重重地摔在地上。他張大嘴巴,不住地喘着粗氣,咬牙切齒地罵道,“楊雲山!蕭壘昰!老夫與你們誓不兩立!”
坐在昏暗的書房裏,柳同聲癱靠在座椅靠背上,腦子裏一片混濁。今年真是諸事不利。
家事不順——寶貝兒子莫名其妙生了一場大病,幾乎喪命。為了救活這個寶貝兒子,柳同聲耗費了大量的銀兩。愁得頭髮都白了。
公事不順——剛才喜哥來報,繼二日前(四月二十八日)戶部侍郎李文彪被拘押天牢后。戶部侍郎李文彪、戶部巡官陳攸、郭承,也在一個時辰前被都察院請了去“喝茶談心”。
那日柳同聲一得到宮中傳出消息,“蕭壘昰就北疆軍軍餉之事當堂發難”就知道大事不妙。若是一個月前的蕭壘昰及其北疆軍部屬,就是再來上個十個八個,同時在朝堂上發難,柳同聲也不會有半點恐懼。打嘴皮子仗,三個武官也不是一個文官德對手。
然而,自從一個月前北疆軍將士到戶部鬧騰了一番之後,柳同聲便隱隱感覺不妙。——這種手法可不是蕭壘昰及其北疆軍部屬所為。柳同聲認為,蕭壘昰身邊必是有了一個為其出謀劃策之人。此人心思慎密,行事詭異。屢屢讓人捉摸不定。
軍餉之事,柳同聲早已做好了周密部署,設下層層陷阱,只等蕭壘昰落入圈套。——賬本、人證樣樣俱全,誰能證明軍餉沒有撥付到位?只要蕭壘昰敢上摺子追討軍餉,柳同聲就有把握讓他處於“老鼠過街人人喊打”之局面。
只是,柳同聲怎麼也想不到。蕭壘昰居然在朝堂上以劣質軍服作為突破口,當堂下了戶部的臉面。讓所有的朝臣都以戶部之行為為恥辱。如今處於“老鼠過街人人喊打”之局面的人成了涉案的戶部官員,成了他柳同聲。
柳同聲不得不低垂着頭,入宮去向皇上請罪。在入宮的路上,他就為自己做了最好的打算。一見到皇上,二話沒有。柳同聲當即跪在地上痛哭流涕,一個勁兒地低着頭向皇上請罪。
柳同聲聲淚俱下地說自己疏於防範,讓身邊的小人鑽了空子。說是自己對不起皇上和柳家的列祖列宗,要求辭職以示負責。眼見皇上不為所動,柳同聲乾脆當著皇帝的面,裝出一副要撞牆自盡的模樣,說是要以死謝罪。當然,柳同聲撞死之前,沒有忘記把所有的罪責都推到已入獄的侍郎李文彪身上。
皇上身邊侍候的宮人、侍衛自然不敢見死不救,在千鈞一髮的危險時刻,攔下了柳大人。皇上儘管心裏明白,軍餉之事與柳同聲脫不了干係。——區區一個侍郎李文彪,如何可能玩轉整個戶部?
皇上無法給柳同聲定罪。柳同聲做事周密細緻,沒有留下什麼直接證據。更何況李文彪已自願認下了所有的罪名。皇上很生氣,也沒讓柳同聲太好過。他下旨申飭柳同聲,罰其一年的俸祿。
柳同聲正眯着眼思忖,突聽的屋外傳來一陣急亂的腳步聲,管家柳貴慌慌張張跑進來,嘴裏嚷道,“老爺,不好了,出大事了。”
“慌慌張張地成何體統。”柳同聲吃了一驚,抬起頭看了柳貴一眼,皺起了眉頭,冷聲問道,“究竟出了什麼事?”
柳貴用衣袖抹了一把額頭上的汗珠子,急急地說道,“奴才剛接到消息。威武侯帶着人把戶部主事祝連成、馬志文、胡強、柳蒙慎給抓走了。還封了衣榮坊(北堂家)、棠貴坊(章家)……。”
“你說什麼?衣榮坊、棠貴坊被封了。”柳同聲聽聞此言愣住了,半晌也沒說一句話。他眼睛忽然迸出一道陰森的寒意,隨即又恢復平和,“皇上下手夠快的……。”
書房裏的空氣寒冷得似乎要凝結一般。管家柳貴看着柳同聲的眼光里透出一絲擔憂,他輕聲說道,“老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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許久之後,柳同聲的眼中透出一絲寒光說道,“你馬上去帳上取一萬兩交給柳成,讓他帶上六人即刻啟程去北堂家和章家跑一趟……。”
“奴才明白,這就去辦。”柳貴嘴裏很爽快的答道,身子卻半晌未動。
柳同聲冷冷地瞅了一眼柳貴,喝道,“還不快去!死站在這裏幹什麼。”
柳貴抬頭看了柳同聲一眼,小心翼翼地說道,“近些日子公子那邊花費較大,帳上現銀已剩無多,支不出這許多…….。”
“帳上銀子不多了?”柳同聲一怔。轉念一想,也差不多。這些日子為了醫治寶貝兒子,前前後後確實花了數十萬。好在兒子的身體一天天好起來,也算是物有所值吧。
前些日子,為了兒子身體儘早復原,柳同聲經人介紹找到了一個民間有名的“神醫”診治。這位神醫確實出手不凡,只是醫德不好,不見銀子不上門診治。且每回上門診治的診金都不菲。
柳同聲提筆寫了一書,遞給柳貴道,“你親自去錢莊一趟,多提些銀子回來……。”
柳貴走至房門時,又被柳同聲叫住,吩咐道,“……告訴北堂宏、章之規,有老夫在一天,就能保住他們一天。若是老夫不保,可沒他們什麼好事!”柳同聲的眼中閃過一絲噬厲之色。
柳貴走後,柳同聲在屋子裏踱來踱去,不斷盤算出路。他思來想去不得要領,漸漸感到頭疼起來。
想了好一陣子,柳同聲突然眼睛一亮,“也許這樣…….。”他走到書案前,拿起一張紙,提筆蘸墨草草寫了幾行字。這才高聲喚道,“來人!”
候在外間的喜哥匆匆進來。柳同聲將紙箋折好放在封套中,用封蠟封號蓋印。信手遞給喜哥,囑咐道,“你去一趟丞相府,將這封信親手交與丞相。”又道,“去把柳鞏喚道,我有事吩咐他。”
一個時辰后,因軍餉一案被關押的戶部官員俱通過不同渠道收到了外面傳遞進去的消息。指使他們儘快“招供”,攀咬出來的人越多越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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柳同聲在府邸絞盡腦汁,謀劃出路之時。春風帶着高爽水意盪入掩在樹蔭影里的相府居室,李銳安卻正着惱。
“我跟你說過多少次,讓你別跟柳家走的太近。不要插手戶部的事。你怎麼就是不聽?這下好了,如今皇上下旨命都察院查下來,你還來和我商量什麼?趁早自己去投案痛快,省得丟我李家的人!”那聲音抑着怒氣,連着燥熱的空氣一併衝著二公子李玉岇(從六品,工部員外郎)去了。
李玉岇扭頭避了避自家老爺子的大怒,手裏拿着塊玉佩扔着把玩,卻拿眼覷着母親大夫人柳氏。
柳氏瞪了他一眼,轉而對李銳安說道,“老爺,話不能這麼說,岇兒可是咱們的親生兒子,哪有不管的道理?”
“管?”李銳安更是氣不打一處出,“都是讓你給寵壞的!瞧瞧你管的好兒子,不是在外上館子吃酒耍橫,就是去勾欄與人鬼混。上次他在外面犯了事,若不是我着人為他替罪,你今天還能見着這個兒子?他倒好,非但不知道收斂,反變本加厲的放肆,弄出這麼多虧空來,你叫我怎麼管?”
柳氏道,“不就是幾十萬的空缺嘛,咱們又不是拿不出來,補齊了不就得了。”
“真正是個沒見識的婦道人家!”李銳安叱道,“那也得由你補的進去才是!你問問你的寶貝兒子,若不是撐不下去了,他只怕是到現在還繼續瞞着我們不說。”
柳氏急道,“又不是就咱們一個挪用,自上而下朝里多少人都這麼辦,怎麼偏偏就岇兒這裏查得緊!”
李玉岇將手裏的玉佩一扔,不耐煩的扯了扯着身上衣裳的皺褶,“追討欠款,這樣的事也不只整過一次了,我就不信,這次還能往死里整?大不了,我進宮去找太后姑姑……。”
李銳安冷哼一聲,“皇上這次是下了狠心要一查到底的。你當這還是三年前,皇上剛登基的時候?今日朝上,戶部又有幾個被摘了烏紗,下了大獄。若是皇上不肯放手,只怕是柳家難逃此劫。”
這一哭更是填堵,又不好訓責。李銳安緊皺眉頭想,“究竟該如何阻止皇上繼續查下去?說不得還是要進宮與太后好好商議一番才是。卻聽外面丫鬟稟道,“老爺,親家老爺身邊的喜管家來送封急信。他言道需親自呈遞老爺,老爺您見不見?”
“哦?”李銳安一愣,“請去花廳奉茶,我稍候便來。”
“老爺,我父親派喜管家此時來,會是什麼事?”柳氏不禁停了啜泣問道。
“也許是為了進入入獄的那幾個戶部官員吧。究竟是為了何事?”李銳安敲了敲身邊的案幾,“待我去見了他再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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次日一早,李銳安早朝退朝後,去了慈寧宮覲見太后。
因軍餉一案被關押的戶部官員通過不同渠道,很快就收到了外面傳遞進去的消息。
第二日,都察院的官員提審犯人時。被關押在天牢之中的犯人彷彿一夜之間認清了自己的處境,一個個竹筒倒豆子,紛紛交待自己所犯的罪行。都察院的官員起初還很興奮,此次辦案大有成效。
隨着提審犯人的增多,都察院的官員們的臉色漸漸變得沉重起來,只覺得心底涼透,“若是這些個情況屬實,大齊朝上上下下的官員,怕是沒幾個是乾淨的…….。”
顧同秋迅速進宮覲見皇上,將犯人的供述狀呈遞給皇上。顧同秋也感覺此事很棘手:追查下去吧,只怕是滿朝的文武百官不受牽涉之人寥寥無幾。若是將他們統統打入大牢,只怕是整個國家機構都要癱倒。不追查吧,有損皇上的顏面——戶部庫房裏的銀兩少的可憐。若是再不想法子追回被私分、挪用的銀兩,下個月戶部將無錢支付官員的俸祿。
齊仲煌很惱怒,他明明知道這是柳同聲等人搞鬼,暗中與朝中權臣們聯手逼迫他停止追查戶部軍餉一案的一齣戲。卻毫無反擊之力。平白的放過柳同聲等人,齊仲煌很不甘心。但又一時想不出什麼好辦法來。正在苦惱之時,太后帶着丞相李銳安一起來到了御書房。
太后開門見山地向齊仲煌提出了立即進行選秀的建議。齊仲煌權衡利弊,最終同意了太后提出的全部建議。
齊昊四年的五月,註定是個不尋常的月份。五月初二,宮中頒諭聖旨,“奉太后旨意,五月初八乃黃道吉日,凡年齡在十三歲到十七歲之間者,知書答禮,身家清白,相貌姣好,品德賢淑,身體健康無殘疾的六品以上官宦女子,無論是否嫡庶,皆須參加閱選。違者將受懲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