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32(嫩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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謝觀再次煩躁地鬆了松衣領,他轉眼去看沈聆妤。她安靜坐在桌上,單薄的身形腰身筆直,她眉眼間淡淡,沒有什麼表情。彷彿在聽一個與自己無關的故事。
謝觀居高臨下地睥着青柏,下令:“此等無畏的忠僕理應和他主子在一起。拖下去,和他主子關在一起。”
“是。”驚夜應聲,他一揮手,兩道黑色的影子悄無聲息出現押着青柏拖下去。
謝觀再去看沈聆妤的表情,想看她是不是要求情。卻見她還是眉眼疏淡的模樣。
謝觀突然覺得寧願她開口為季玉川求情,也好過沉默。
沈聆妤仿若又開始失神發獃,陷在她自己的一小方天地里,不肯出去,也不肯讓別人進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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謝觀覺得再待在她身邊,恐要壓不住火氣沖她發火。他起身拂袖,踹門出了寢殿。
沈聆妤還是沒有什麼反應,好像沒聽見謝觀踹門出去。
秦紅菱如常來給沈聆妤針灸,也被魏學海攔在了外面,沒準其進。
天色黑下來,安靜的寢殿裏無人進來燃燈,慢慢陷入不真切的黑暗。沈聆妤孤零零地坐在那兒。
沈聆妤慢慢想起很多小時候的事情。
她認識季玉川,是在季玉川母親的葬禮上。那一年,她剛回京,才五歲。季玉川比她年長一歲,也同樣還是懵懂的孩子。他穿着孝衫規矩地向來賓行禮,周到、安靜。
沈聆妤走到他面前,軟聲:“哥哥如果想哭的話是可以哭的。我知道哥哥難受,我也沒有娘親。”
兩個身處高門富貴窩裏的可憐人相遇,從此他們相識相伴,整整十年。
他們一起去過很多地方,逛遍了繁華的京都。他們曾一起施糧贈布做善事、暗暗懲治京中的紈絝子、救過流落風塵的可憐人,也曾偷偷去拔夫子的鬍子。
那年上元節整個京都的夜幕被燒得亮如白晝。
“這玉鐲與你名字同音,留在你身邊最好。”季玉川將翎羽鐲遞給沈聆妤。
沈聆妤舉着翎羽鐲在煙火下好奇地細瞧。那年她豆蔻年歲,天真爛漫地轉眸望過來對他笑:“你若是我親哥哥就好了,那就能一輩子都在一起了!”
季玉川立在煙火里笑得溫潤,什麼也沒說。
他想,若她是明耀的太陽,他便是匍匐千里的雲。她若是九霄的皓月,他便是亘古的星火。
哥哥也好,或者……也好,只要能與她相伴。
十年相伴間,他們有相同的志趣,也有着截然不同的性格。
沈聆妤學不會季玉川的審時度勢,季玉川學不會沈聆妤的樂觀愛笑。可是最後,他不再貪生獻出生命代價,她也不再生機盎然。
不知道過去了多久,被安置在桌上的沈聆妤輕輕地眨了下眼睛。她從安靜的一小方天地里回過神。
她抬手,手心抵在心口,緩慢地舒出一口氣。
她微蹙了眉,去探這一刻心裏的情緒。
片刻后,她弄懂了,原來這就是釋然的滋味。
她的玉川哥哥沒有變。她短短的人生中,那漫長十年沒有被否定,她的信任並不是一個笑話。
沈聆妤垂眸,望着自己的腿。她突然恍惚間在想,若她稍微學會一絲季玉川的審時度勢,興許就不會變成這樣。若她真的入了那場騙局,如季玉川所籌謀,日後再周旋逃離趙睿。會不會一切都將不一樣?
沒有人會感同身受,沒有人會真正理解她這兩年經歷了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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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算有,她應該還是學不會季玉川的隱忍籌謀。
沈聆妤在一片昏暗裏轉頭望向門口的方向,開口:“外面有人沒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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光線不明,沈聆妤看不清謝觀的表情,可是她從他的身形輪廓一眼認出了他。沈聆妤有些意外,她本不知外面有沒有人,試着喚人,想着或許有宮人在外面。
“我、我想要我的輪椅……”沈聆妤解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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很快,沈聆妤的輪椅被魏學海送來。魏學海將輪椅放在門口,沒敢邁進去。
謝觀掃了一眼,推着輪椅朝沈聆妤走過去。他將沈聆妤從桌子上抱下來時,仔細去探她的神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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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聆妤垂着眼,慢吞吞地整理着微皺的裙子。
小鞋子從遠處快步過來,湊到魏學海耳畔小聲嘀咕了兩句。魏學海有些詫異,雖知寢殿內氣氛不對,他還是硬着頭皮往前邁出一步,輕叩房門,低聲稟話:“稟陛下,游夫人求見皇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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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午楚星疏進宮見她,兩個人下午相約出去了一趟,她怎麼又來了?莫非是有什麼急事?沈聆妤頓時擔心起來。她自推輪椅,往外走。立在門外的石階上張望相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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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踩着稀薄的月色,腳步匆匆進宮來。
“下午的時候把這個給忘記了!”楚星疏晃了晃手裏的一盞小提燈。
又或者,在她身邊還有很多很多人關心着她,被她忽略了。
不是不再見舊人,就是與過去做割捨。放下,才是真正的全新開始。
她的自暴自棄得過且過渾渾噩噩,何嘗不是對那些為她付出、那些在意她的人的一種辜負?
折膠墮指的寒冬時節,這顆小草頑強地鑽出硬磚石,為冬日的荒涼添了一抹不合時宜的綠。
沈聆妤去拉楚星疏的手,將她凍寒的手攏在掌中暖着。沈聆妤柔聲慢語:“今日路過粟心閣的時候姐姐問我要不要進去。我說我已經不喜歡那裏的糕點了。其實是嫌棄過門檻的時候很麻煩。我不喜歡被人攙扶着或是抱起來、背起來的時候把裙子弄亂。”
謝觀轉回頭皺眉盯着沈聆妤,問:“要在這裏坐多久?想凍死自己?”
謝觀斜倚在浴室門外,皺眉垂眼地等待着。
“陛下,我想自己試試。”她說。
她摔倒時不知磕到了哪裏,手背上一片青淤。
帘子被掀開,沈聆妤坐在輪椅上從裏面出來。她抬眸對謝觀淺笑。
“還有這個。”楚星疏在沈聆妤面前蹲下來,將一個小盒子放在沈聆妤腿上。“快打開瞧瞧,現在還喜不喜歡了?”
沈聆妤將小盒子打開,裏面是有些過時的花鈿。可是沈聆妤看着這幾枚花鈿,突然就笑了。她溫聲:“小時候不懂事,纏着姐姐要。姐姐寶貝得很,不肯給我。現在肯送我了。”
楚星疏張了張嘴,想說什麼勸慰。可一時不知從何說起,生怕戳到沈聆妤的痛處。
在這個寒冷的冬夜,沈聆妤望着鑽出磚縫的嫩芽,覺得自己可真是個膽小鬼,不如草芥。
沈聆妤轉頭,望向謝觀。
謝觀看不慣她慢吞吞的動作,直接將她從輪椅里抱起來。當將沈聆妤抱在懷裏的時候,謝觀下意識地低頭,去看沈聆妤的裙子有沒有被弄亂。
沈聆妤微驚,急說:“沒洗手……”
謝觀視線落在她掀簾的手。
楚星疏嘆了口氣:“你那時候小呀,真是不適合這樣花樣嘛。別說的我小氣好不好。”
楚星疏在沈聆妤面前彎腰,將花燈遞到沈聆妤面前晃了晃。花燈上兩隻醜陋的小兔子笨拙地點了點頭。
她問:“陛下,我……有沒有月錢?”
楚星疏蹲在她面前,抬着臉對她笑。她身上染着冬日的寒氣,以及趕路的風塵僕僕。
謝觀保持着立在她面前彎腰的姿勢,抬眼望向她。四目相對了片刻,謝觀將探至沈聆妤腿彎下的手收回來。
她拿着舊物深夜奔來,只是希望沈聆妤開心一點罷了。
楚星疏一愣,急急說:“好!好!你想去哪裏,姐姐都陪着你!”
“給你綉好了!”楚星疏對沈聆妤笑。
可惜這盞花燈後來不小心被蠟燭燒壞,沈聆妤哭了好一陣子。楚星疏說要幫她綉,但是後來家中連連有要事,便耽擱下來了。
又過了很久很久,謝觀聽見輪椅木輪碾動的聲響。他側轉過頭望去。
收回來之前,將她裙子的上的一道摺痕拉平。
這世間苦難頗多,可憐人也有很多。雖傷了腿,可比起死在謝府的人,她還活着。
“想要一副拐杖。”沈聆妤眼睫上盈着一點淚漬,可她柔柔笑着。這雙腿,若能醫好,是上天垂憐。若一輩子也好不了,她也不會再溺在殘缺里,而是坦然接受。
她能活着,是季玉川獻出他的性命來交換。
謝觀愣了一下,才問:“你想買什麼?”
這是沈聆妤小時候繡的一對小兔子。那個時候她總覺得自己的針線活天下第一,楚星疏要做花燈的時候,她非要湊上去,獻上自己的手藝。
她困在一方狹小的天地太久太久。
沈聆妤凝望着那顆嫩芽,突然就墜下一顆淚來。淚珠兒沉甸甸,落在那顆嫩芽上。草葉輕顫。
一陣風吹來,吹動沈聆妤手裏的花燈,微弱的燈光在那株嫩芽上跳躍着。
謝觀緊緊咬着牙,唇線綳成一條線。他瘋狂克制着進去抱起她的衝動。他鬆了手,任布簾降下來,不忍再看。
不多時,他聽見沈聆妤摔倒的聲音,還有什麼東西也一併碰倒了。他趕忙掀開垂簾一角往裏望,瞥見沈聆妤扶着桌角在費力地想爬起來。
一盞小巧的花燈,上面綉着一對小兔子,只不過綉工實在不怎麼樣。看上去像是孩童初次接觸針線活時,亂綉上去的。
謝觀立在不遠處的陰影里,目光深邃的凝在沈聆妤的身上。
謝觀瞥了魏學海一眼,魏學海立馬轉身,小跑着去置辦。
夜裏,沈聆妤想要去如廁,謝觀剛要抱起她,她遲疑了一下,拉住謝觀的手。
沈聆妤柔柔笑起來,繼續說:“下次我們一起去吧。興許那個時候我已經能撐着拐杖跨過去。若不行,就得麻煩姐姐扶我。”
楚星疏走了之後,沈聆妤仍舊坐在那裏。她晃動着手裏的舊花燈,將目光落在磚縫間的一顆嫩芽之上。
始終相隨趕也趕不走的月牙兒、默默關切她的林家郎君、費盡心思只想讓她開心一點的楚家姐姐……
謝觀在她面前蹲下來,拉住她的手,指腹輕輕撫過她手背,然後低下頭,將吻落在她手背的淤青上。
謝觀又突然捧住沈聆妤的臉,在她的臉頰上非常用力地親了一口。
沈聆妤輕輕搖頭。小心將花燈放在腿上,騰出一隻手去挪輪椅。
沈聆妤抬眼,視線從那盒花鈿,落在面前的楚星疏身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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