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算命
這是年渺自入門派后第一次下山,算一算有十多年沒接觸過凡塵了,他都快忘了山下的生活是什麼樣的,興奮得幾個晚上沒睡着,他死死糾纏了師兄整整三個月,把人煩得不行才答應帶他出來過生辰。
正是上元佳節,城裏城外皆是人山人海,無數花燈在尚未入夜時刻便次第點起,似銀河墜落人間,亮如白晝。
季一粟換了一張臉,依舊普通得丟進人群中就再也認不出來,年渺一直緊緊抓着他的衣袖貼着他走,害怕自己走散,再加上周圍的人都在不住盯着他,讓他十分不自在,儘管對一切好奇不已,也不敢離開半分。
不過即使師兄換了臉,他也能一眼認出師兄,十年相處太熟悉了,而且師兄身上一直縈繞淡香,他不知道是什麼香,但很好聞,是旁人沒有的。
人間的節日,不過那些花樣,季一粟什麼沒見過,眼皮子都懶得抬,直到年渺扯了扯他的袖子:“師兄,我想要那個。”
季一粟順着他手指的地方望過去,是個賣女子遮面的面衣的小攤,彼時人間風氣開放,只是圖個朦朧之美,花花綠綠各種款式,他收回目光,放在年渺身上:“幽州是北斗宮的轄地,離碧海門沒人認識你。”
“師姐們今晚都溜出來了,萬一遇到呢。”年渺小聲嘟囔,“而且老有人看我,好奇怪。”
雖然這麼說,季一粟的腳步還是往攤前邁,讓他撿自己喜歡的挑,年渺看得眼花繚亂,拿了一個最簡單的白色的,卻不會用,胡亂往臉上蒙,季一粟從他手中拿過來,撩開他的長發,替他系好。
有東西遮着,年渺覺得踏實多了,膽子也大起來,每個攤位都要湊上去瞧瞧,每盞燈都要伸手摸摸,時不時驚呼:“做得也太好看了,跟真的一樣!”
師兄替他買了一盞兔子提燈,讓他拿在手裏玩,他高興得不行,提着燈四處轉,看到人多的地方便往裏面探頭,不斷詢問那是什麼。
大概是又把師兄煩到了,在回答過“糖炒栗子”后,師兄主動道:“我去給你買,你在這裏等着別亂走。”
人有點多,估計要等一會兒,年渺乖乖答應了,半步也不敢挪,恰逢有舞獅雜耍的隊伍遊街路過,行人紛紛退到兩側觀賞,他被擠到一旁,驚訝地望着這支長龍般的隊伍,目不暇接,直到身後有個蒼老的聲音響起:“小姑娘,要不要算個卦?”
他轉過身,看見是個擺攤的老人家,發須皆白,慈眉善目,從攤位上的八卦可以判斷出是位算命的術士,可惜他身無分文,有點不好意思道:“我沒有錢呀。”
術士捋着鬍鬚笑眯眯道:“無妨,相逢即是緣,老朽不收你的錢。”
年渺很是心動,俯身看那些複雜的工具:“怎麼算呢?”
術士道:“不如測個字?”
“什麼字?”
“比如你的名字。”
年渺正欲開口,又想到了什麼:“可以替別人算嗎?”
術士笑道:“可以是可以,只是沒有見過本人,也許不準。你要替誰算?”
年渺猶豫了一下:“算了,我連他真正的名字都不知道。”
術士問:“名字都不知道還要替人算?難道是萍水相逢的心上人?”
年渺的臉一點點發熱,幸好有面紗遮着,看不出什麼:“也不是……是我師兄,都認識十年了。”
術士嘆道:“十年都不知道姓名,並非良人啊,小姑娘,千萬別陷進去了。”
“那就測個‘渺’罷,是我的名字。”年渺不想聽他說下去,轉移話題,“三點水那個,煙波浩渺的渺。”
他仔細觀察人家起卦,雖然什麼都看不懂,但覺得有意思極了。
然而術士臉上的笑容漸漸褪去,神情越來越複雜,眉頭緊鎖,時不時抬頭觀他面相,年渺看着緊張,忍不住問:“怎麼了怎麼了?不好嗎?”
“也不是不好。”術士沉吟片刻,“只是你命格特殊,前途變化無定,老朽還是第一次見到這樣的命格。而且……”他抬頭望向年渺,“孩子,世間兩極陰陽分明,陰陽混亂,劫難也多,不是好事啊。”
年渺一驚,心撲通撲通亂跳,小心翼翼觀察對方:“你知道了?這也能算出來?”
術士緩緩點頭:“雖然你情非得已,但長期如此——”他嘆了口氣,“難說啊。”
年渺眼睫低垂,肉眼可見沮喪起來:“我就知道我命不好。”
“也不是完全無解。”術士道,“若能另闢蹊徑,陰陽分明,尚有轉機。”
年渺睜大眼睛:“那要怎麼做呢?”
術士搖頭:“這就不得而知了,你命格太複雜,老朽才疏學淺,無能為力。”
“既然才疏學淺,無能為力,就不要隨便替人算命。”
一個熟悉且冷漠的聲音在身側響起,同時帶來若有若無的不知名熏香,年渺扭頭,又驚又喜:“師兄,你回來啦。”
季一粟將一袋糖炒栗子塞進他懷裏:“走了。不要受江湖雜言影響。還要吃什麼?”
他雖然對着年渺說話,眼眸卻淡淡瞥向術士。
“且慢。”術士沉下臉,“老朽修行多年,從未失手,閣下說的‘江湖雜言’是什麼意思?”
季一粟沒有理他,邁步要離開,面前卻憑空出現一面幡攔住去路,術士語氣不善:“閣下今天還是解釋清楚的好。”
那面幡散發著的氣息令附近修士皆是一愣,隨後匆匆離開,不敢多看,季一粟的神情卻沒有任何變化。
年渺一手提着兔子燈,一手抱着糖炒栗子,看看這個再看看那個,察覺到山雨欲來風滿樓的緊張氣息,想拉師兄離開卻沒有手,只能無措地喊:“師兄……”
術士盯住季一粟,隨即冷笑一聲:“一縷孤魂,奪舍他人,苟且偷生,也配在我面前口出妄言?”
“嘶……”年渺倒吸一口涼氣,壞了,師兄肯定要生氣了。
季一粟摸了一把碎銀給他:“自己去玩一會兒,我有點事。”
年渺懵懵懂懂接過,放進自己的儲物袋裏:“不行啊,我要是走丟了怎麼辦?”
“不會。”
“被壞人抓走了怎麼辦?”
季一粟伸手捏住他右邊的臉頰,毫不留情地把他的臉扯得生疼:“跑到哪兒我都能找到,快去。”
年渺被扯得眼淚汪汪,只能小心繞過那面幡,小跑幾步又回頭偷看,撞上師兄清冷的眼,嚇了一大跳,這才頭也不回地跑開,一面琢磨,他不會跟人打架罷?
如果真的打起來,他也幫不上什麼忙,只能跑得遠遠的,不添麻煩。
季一粟收回目光,漫不經心掃向術士的攤子:“怎麼?嚇完孩子后還不想讓我走?”
術士厲聲厲色:“閣下口出妄言,還想如此輕易離開?”
季一粟問:“你要如何?”
術士道:“自然是要閣下收回自己的話並道歉。”
彷彿聽到什麼笑話,季一粟輕嗤一聲:“能讓我道歉的人,恐怕還沒有出生。”他懶懶撩起眼皮,“你不是算命從來沒有不準過么?不如給我這苟且偷生的孤魂野鬼算算,若是能算準我的命,我可以考慮收回話這件事。”
術士氣得一時間說不出話來,半天憋出一句“你等着”,使出畢生本事擺出法陣,季一粟周圍跳躍着一圈八卦符咒,他只淡淡看着,彷彿根本不關自己的事。
然而沒過兩分鐘,術士神情大變,強行收陣,受到反噬噴出一口血,盯住季一粟,眼中滿是震驚之色,脫口而出:“天機?!你、你是什麼人?!”
季一粟反問:“算不出來?我可以走了么?”
術士面色訕訕,恭恭敬敬地垂首作揖,態度跟方才大相逕庭:“恕老朽無理,村言村語惹得仙君笑話。”
根本算不出來,他萬萬沒有想到,這孤魂野鬼的命格,竟然是不可泄露的天機。能是天機的,只會是真正的神仙。
他的心裏掀起驚濤駭浪,活了這麼久,第一次見到真正的神仙下凡。仙有仙規,已經成仙者是不能輕易參與到凡塵俗世中的,要麼是下凡歷劫,要麼是違背仙規……
既然此人用的不是自己的身體,恐怕是後者,受到神仙驅逐后大難不死,剩縷殘魂存世修生養息,難怪身上一股安魂香的味道。
他越想越害怕,生怕對方將自己滅口掩埋此秘密:“仙君放心,今日之事,老朽絕不會向任何人提及半個字。”
季一粟只“嗯”了一聲,目光飄向遠方。
術士知曉他在看那男扮女裝的貌美少年郎,忍不住道:“雖然仙君借了他人身體,但終究與凡人有別,又只剩殘魂,長久留在凡人身邊,恐怕……他會十分危險啊。”
他現在終於明白,那少年命格複雜,定是受此人影響。
季一粟望向他:“你在警告我?”
術士大驚:“老朽沒有此意。”
“既然你明白天機不可泄露的道理,那更應該明白,不該你管的,就不要多問。”他伸手點向對方的額頭,抹去了這段記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