宿舍08
汽車平穩行駛,夏日尾聲的陽光穿過路邊的梧桐樹葉,在楊清潯白梅冷月般的面容上,印一片細碎光影。
楊清潯轉頭,沒有作聲,目光望向前方繼續開着車。
這算是無聲拒絕了。
林檸小失望,更多的卻是尷尬,剛想躲氣氛拿手機出來。
“呲”得一聲。
輪胎摩擦地面發出尖銳聲音,突然的剎車,林檸也因為慣性,身體往前栽了一下,手趕緊扶住車窗邊。
“怎麼了?”林檸條件反射往窗外看,以為差點撞到人了。
這時露在短袖外的白嫩胳膊被握住,一圈膚肉下陷。
林檸還沒反應過來,就被拉歪了身體,他懵然地側頭去看楊清潯,男生也在看着他,分辨不出是什麼神色。
對視幾秒,楊清潯慢慢俯下了頭,額頭抵着他的肩。
悲傷笑意懸浮。
楊清潯輕聲說:“就算男的之間沒關係,也不能經常親,知道嗎?”
林檸耳熱,那種可怕的心理在楊清潯沉默后,也神奇地變沒了,此刻就好怕提這個尷尬的話題,尷尬死了。
林檸胡亂點點頭,“知道了。我當然知道……剛才沒撞到什麼吧?”
楊清潯沒那麼快回答,短暫時間過去,他前傾的身體直起,說沒有。
林檸怕跟他對視,他都這麼說了,依舊往擋風玻璃外看。
綠樹濃蔭,起風了,玻璃上星點的樹影搖晃着。
他看外面。
他看他。
片刻。片刻,戴着腕錶青色血管可現的修|長手,搭在方向盤上。
楊清潯收回視線,忘神滯了一會兒,啟動油門,汽車駛離了停靠的路邊,往機場方向開去。
……
到達機場之後,林檸跟楊清潯簡單吃份午飯,距離登記有段時間,便找了一個咖啡店待着,期間他還收到了楊嵐的紅包。
楊嵐:【檸檸,聽清潯說你今天去北城,原本阿姨想和他一起去高鐵站接送你,無奈公司這邊走不開。】
楊嵐:【所以只能在這祝福你,在學業生涯的最後一個階段有所成,大學過得愉快。】
楊嵐:【[轉賬20000元]】
林檸看到這個金額驚訝,這不是楊嵐第一次給他大紅包了。
他當初獻血,楊嵐醒后給了他存着二十萬的銀行卡,他沒有要,雖然事後每次回想這筆錢的時候,都有一點點後悔……
後來楊嵐可能是摸准了他的性格,逢年過節的紅包都在五千以內。
這次竟然給他發了這麼大,林檸不可避免地心動,但是不敢收。
他忙把手機放到對面桌,“你媽媽又給我發紅包了,發得好多!”
楊清潯放下咖啡店提供的財經雜誌,看到楊嵐發來的祝福信息,神色不帶任何感情波動,輕易便猜出了母親用意。
楊嵐當時那種行為,等同於間接詆毀林檸,她應該也有所懷疑。
但林檸性格淳樸簡單,情緒外露,是不是同性戀,看朋友圈平常那些嘻嘻哈哈的動態和視頻就能看出來。
何況林檸是她的救命恩人。
他在縣城讀高中的那兩年,兩人每次見面都相處得不錯。
楊嵐當時質問他時,正處在怒火之中,亂想亂猜,現在冷靜下來大概心生愧疚,所以給林檸轉賬紅包。
楊清潯幫他領取,再將手機遞還,“正常,大學用錢的地方多。”
“!?我自己有錢。”林檸擺手,他原本成績一般才學的美術,高二開始發奮圖強,楊清潯彭放他們經常幫他補習。
他順利考上A大,有學校獎勵的幾萬塊錢,開學軍訓完后,他還準備找個兼職做。
林檸就想把錢轉回去,被楊清潯奪走了手機,站起身說可以去過安檢了,再讓他放寬心,那是楊嵐的心意。
最後,林檸心跳有些快地赧着接受了,他就背好書包,帶着收到大紅包、衝散林春夏那件悶堵事的喜悅。
坐上了飛往北城的航班。
……
下午14:29分,北城通向機場的道路,停在斑馬線外的一輛暗灰保時捷轎車,雨刷器有規律地掃刷着擋風玻璃。
林春夏臨窗坐着,聽着噼里啪噠敲落在車窗的雨聲。
以及駕駛座那傳來的,似無聊隨性敲擊着方向盤的聲音。
不怎麼安寧的心更加重了幾分。
她看向駕駛座開車蓄着一頭長發的大男孩,也就是愛人庄正宏19歲的兒子。
——庄蘭笙。
她心裏自昨天在庄正宏那知道那件事後,再次惋惜感嘆,這麼俊俏的一個孩子,怎麼會是同性戀……
想到這點,林春夏都有些瘮得慌,左右看了看車裏。
那眼神像是怕沾到什麼般。
紅燈時間過長,閑着無事指端敲着方向盤的庄蘭笙,不經意自內視鏡瞧見這幕,笑問:“阿姨,怎麼了嗎?”
他語氣溫和關切,讓人聽了如沐春風,然而含着笑意的眼睛卻挾着一番別有意味。
林春夏堆笑,“……哦沒事,就是想說蘭笙你還是去忙自己的事吧,檸檸那邊我去接他就好。”
“那怎麼行,”紅燈了,庄蘭笙將車開出去,笑得斯文,“檸檸是我的弟弟,爸有事不能去接,我這個做哥哥的理所應當進行表率,否則還會讓弟弟誤以為我們不歡迎他。”
“何況。”庄蘭笙微微一笑。
“我也不忙。我很期待見我親愛的弟弟。”
“……”林春夏擠出笑,不知道該就此再說點什麼。
換作之前,未來的繼子這麼接受自己的兒子,林春夏必定欣喜若狂。
可如今,她真擔心對方與兒子接觸,眾所周知,同性戀可是愛滋病攜帶大群體……
林春夏越想越不放心,也不知道她在微信說的那些話,林檸聽進去沒有。
林春夏有心想直接告訴林檸真相,他的哥哥是同性戀。
但她憂慮,萬一因此林檸和庄蘭笙相處得不好,這可是會影響她與庄正宏的感情。
庄正宏年輕時出車禍喪失了生育能力,只有庄蘭笙這一個兒子,這次雖然在這件事上,恨不得動手打死不孝子。
然而庄蘭笙終歸是他唯一的兒子,他們莊家的繼承人。
如果庄蘭笙說不,庄正宏再怎麼愛她,彼此感情再深厚,也會和她斷了。
她怎麼能和正宏分手呢,好不容易找到一個愛她的男人。
最終,林春夏只再次發微信,囑咐林檸:【記住媽媽的話,別跟蘭笙過多接觸,你們也玩不到一起。】
這句話沒問題,她發出去,事實她覺得之前撤回的那句話不好聽,但話糙理不糙,兒子本身就與庄蘭笙不是同一個階級的人,就算庄蘭笙不是同性戀,跟這種黃金城裏的富二代多接觸了也沒好處,影響心性,他們思想眼界可不是普通的小孩。
林春夏沒說話后,庄蘭笙往內視鏡看了眼,可以說從前天起,父親與這位阿姨的所有反應便落在了他眸中。
真有意思……庄蘭笙唇角上揚,眼底若有若無透着興味的冷。
……
過了紅綠燈,汽車往前行駛不長時間,便到了機場,距離林檸乘坐的那趟航班落地還有二十分鐘左右。
在出站口等了會兒,林春夏腹部不舒服,打聲招呼后,挎着包去找洗手間。
而她才剛離開,出站口通道赴北城的乘客便陸續走出。
林檸他們那趟航班提前到了。
林檸第一次坐飛機,懷揣着突然湧出的一點複雜心情邊跟着大部隊走,邊打開手裏疊好的一張手畫地圖,這是楊清潯在公司上班閑着時,憑藉記憶給他畫的其中兩個出站口路線圖。
對方是畫著玩的,林檸也好奇地想知道這個準不準確。
他觀察着周圍,不期然看到了站在一個立柱旁邊,穿白朗姆酒色襯衫,棕色長褲,估計跟楊清潯一樣高的男生。
因為氣質太好了,跟他在快音刷到的那種法國人,作者配的文案——優雅自信隨性從容氣質,如出一轍。
還有那“非常特別”,長度起碼快到腰的頭髮。
林檸就多看了對方一會兒,這才停住慢走的腳步,掏出口袋裏開了機的手機接電話,是奶奶打來的。
林檸接完電話的時候,冷不丁發現那些乘客都走光了,也沒有看到林春夏,在打電話給他媽媽和拿行李之間。
他抿抿飽|滿的嘴唇,選擇了看地圖。
林檸站得離那男生並不遠,庄蘭笙很快也留意到了他。
登時閃過驚艷之色,而後便關了手機,打量起了林檸。
黑髮柔順過耳,身體恰到好處的清瘦。
露出的皮膚嫩出水的白。
穿的深藍條紋T恤略顯寬鬆,衣服下擺收進同色牛仔褲中。
勾勒出一把細得兩隻手就能掐住的腰。
他這個角度只能看見林檸的背影,卻僅僅一個背影,就讓他覺得美得挪不開視線。
庄蘭笙欣賞美麗事物地瞧了會兒,望向前方的顯示屏,尚未仔細看航班信息,餘光便瞥見林檸轉過了身。
他不禁看過去,怔了片刻后,失笑。
真是一個漂亮男人。
對方是朝他這邊來的,他將手機收好,從容靜等林檸過來。
林檸見對方望着他,同樣被那張稜角分明的俊美臉龐怔了下,然後換一隻手拿地圖,瘦白胳膊往後反,背好書包。
幾步路到了庄蘭笙近前,林檸禮貌地問:“你好,請問一下,你知道去哪裏拿託運的行李嗎?”
他現在站的地方,跟楊清潯給他畫的地圖不是同一個出站口,指示牌他也沒有看到,不如找個好心人問問。
庄蘭笙看了眼腕錶時間,友好笑說:“知道,我帶你去吧。”
林檸,“啊,不用麻煩。你告訴我怎麼走就可以了。”
“別客氣,閑人一個,”庄蘭笙微聳肩,風趣地說,“系一會兒紅領巾也不錯。”
林檸笑了起來,覺得這個人真幽默,而且味道也好好聞……按耐下冒出來的那點可怕心理,他感激地說:“那就先謝謝你了。”
庄蘭笙帶着林檸往行李提取處去,期間陌生的兩個小年輕聊着天,庄蘭笙問他是來北城讀書的嗎,他說是。
“哪一所學校?”庄蘭笙順口問。
林檸清澈眼睛新奇地看着機場的建築,說:“A大。”
庄蘭笙微訝,而後莞爾,“好巧。”
林檸抬頭看向他,詫異道:“你也是A大的嗎,什麼專業?”
庄蘭笙說:“油畫專業。”
“!”林檸驚到了,連腳步都停了下來,“媽也,太巧了!我是國畫專業的。”
庄蘭笙目光在他臉上稍作停留,無聲一笑,拿出手機,朝他小幅度擺擺,“加個微信嗎?我大你一屆,入學後有什麼事都可以找我。”
林檸欣然同意,跟這個同校的好心人加好微信,原本想問他叫什麼名字,好備註一下,這時林春夏打電話來了。
林檸朝對方示意在響的手機,然後走到一邊去接電話。
庄蘭笙則心情愉悅地查看着林檸的朋友圈,剛看第一條,他便有了真是一個可愛生動的美貌男人的想法。
林檸:[今天在菜地里,爺爺殺死了黑素貞..(黑蛇被劈成兩截簡筆畫.JPG)]
林檸:[嘿嘿,一米九的林檸2號。(七界角色截圖.JPG。)]
林檸:[想想會被誤會,還是把身高調矮了..(熊貓頭麵條淚——省略號,傷心.JPG)]
林檸:[無聊。。看到它好像我啊。(在水泥地撲騰的魚.JPG)]
林檸:[今天學男夾子音跟奶奶說話,被罵了一頓。(笑哭)]
林檸:[未來的大師畫作,誰要嗎,免費送,不要錯過,以後可得花錢買了哦-狗頭。(彩色鉛筆畫鄉村圖.JPG)]
林檸:[無聊中。。。看到網上那個“心狠手辣”手指插|着辣椒的表情包,我心想手不辣嗎[思考],特此實驗一下。(五個手指插|着辣椒.JPG)]
林檸:[實驗回來了。。。(嫩白手指頭紅艷艷圖片.JPG)]
庄蘭笙一條條看下去,笑容始終掛在嘴角,直到忽然瞥見帶着緊張神色而來的林春夏。
林春夏看一眼他,再看嚮往這邊走來,有些彆扭地喊她“媽”的林檸。
林春夏笑點頭,然後向不知道怎麼到了這邊的庄蘭笙介紹道:“……蘭笙,這就是我兒子林檸。”
“檸檸,來,這是你庄叔叔的兒子。”
“叫哥哥。”
尚未從林檸喊林春夏媽中反應過來的庄蘭笙,再聽到這些話后,大腦當即停止思考,嘴角猶帶的笑容,也逐漸凝固。
……
彭放:【檸檸,應該出站了吧,見到阿姨她們了嗎?】
楊清潯:【到了嗎?】
楊清潯:【我看北城天氣預報下雨。】
馬子軒:【三點多了,下飛機沒,哈哈提前去到時周末帶俺玩[滑稽]。】
林檸依次回完朋友們給他發的微信,沒有什麼好回的了,退出微信,胡亂刷了會兒主界面,然後關掉手機。
看向車窗外。
還是跟出機場的時候一樣,濛濛細雨。
林檸柔嫩手心在玻璃上輕輕擦了擦,沾到一些潮濕,像是怕打破車子內的安謐,他小幅度地在褲子上揩。
這才隔着一層灰色雨幕,再往窗外看,街景不斷倒退。
和他們南城那邊的市貌完全不同,林檸濃密纖長睫毛下,似深山清潭的眼睛,安靜透過擦出來的小片窗。
望着這陌生的環境。
這樣看了不知道多久,手機振動,林檸準備查看消息。
收回目光的時候,不經意一瞥,就撞上了車子內視鏡里,那一雙平淡看着他的眼睛。
林檸無端瑟縮了一下,握緊手機,有些慌亂地低了低頭。
庄蘭笙便也移開視線,而後單手掌着方向盤,空出來的那隻手,從儲物格拿出盒煙,在點煙器那兒點燃。
車內漫起一縷煙霧那刻,駕駛座的車窗也落了下去。
庄蘭笙換成左手拿煙,前方紅燈,他緩慢停車,吸一口煙,襯衫束着的修|長手臂,隨意擱放在車窗邊沿。
渺渺細雨里,燃起的那縷青煙未成型,便被吹散。
庄蘭笙瞧着變化的紅燈數字,心情極其不佳的同時,又覺得有點好笑,第一次對一個人有感,對方竟然是他的繼弟……
蠻荒誕的。
庄蘭笙神情幽寡,吐出一口煙霧,綠燈了,將車駛出去。
後座,林檸剛看完微信消息,坐那邊窗戶邊的林春夏發來的。
林春夏:【剛才怎麼不喊哥哥,這麼不懂事?】
指在機場時,林春夏讓他喊庄蘭笙哥哥,而他沒有喊……
林檸想起當初庄蘭笙那個忽然變淡了的表情,有些彆扭不適,沒有回她,反蓋住手機,再次轉頭看向車窗外面。
……
大概二十分鐘左右,車停了下來,林春夏邊跟庄蘭笙道謝,邊去開車門。
林檸見此,看周圍環境也知道不是到家了,而是到他媽媽麻煩庄蘭笙去的地方,他不想再待在這個從知道彼此身份起,就開始不舒服的氛圍。
林檸也拉開車門,然後淋着雨,小跑向前面的屋檐。
林春夏也撐着傘來了,見他下車了,沒多說什麼,把傘給他,讓他在這兒等着,她去店裏拿東西。
林春夏進了外面那部電梯,林檸這才發現,這好像是他媽上班的地方。
果然,他看到電梯那扇門,貼着“本草益”的大幅海報。
這是個正規連鎖足浴店,林春夏是按摩技師,跟庄正宏也是因此認識的。
林檸沒有來過,林春夏也沒和他說過做什麼工作,他能知道都是在奶奶口中,還有她朋友圈看到的。
林檸看了圈周圍,以及停在前面的那輛車,細嫩手指攥緊雨傘,不知道為什麼,心裏那份歸屬感更空了。
沒過多長時間,林春夏提着兩個禮品盒下來了,示意他撐開傘,接着母子倆往車那裏走,目標是駕駛座。
林春夏正打算敲車窗,便自己開了,庄蘭笙即不熱忱也不冷淡,看了眼她,再向她旁邊的林檸。
林檸睫毛微抖,避開了。
林春夏堆起笑臉,說:“蘭笙啊,麻煩你開開後備箱。”
咔噠一聲。
林春夏笑感謝,心裏泛起嘀咕,不知道這庄蘭笙葫蘆里賣得什麼葯,之前對方對林檸顯然是要搞點事出來的態度。
現在卻這麼冷淡……難道是因為林檸沒喊他哥的緣故?
林春夏嘆氣,帶着林檸繞到車后,奪過傘,讓他開門,說:“這是媽幫你準備的給庄叔叔的禮物,大紅袍茶葉和茅台酒。”
“到時見了他,可別再像個啞巴,要懂事點叫叔叔,知道嗎?”
林檸沒有說話,默不作聲將門推上去。
林春夏皺眉,“聽見沒?”
“..知道了。”
林春夏再示意他打開行李箱,“等會兒回車上,你找點話題跟蘭笙聊聊,別過多接觸,但不代表就不接觸,知道嗎?”
她擔憂庄蘭笙是因為不滿意林檸的態度,才一路上都情緒不高,以至於在車子裏,她一句話都不好說。
她跟正宏的愛情,可絕不能在小輩這裏出了岔子。
那樣還不如再讓她去死。
林檸抿着嘴唇,擺放好行李箱蓋,安靜着又沒說話了。
他努力忍着心裏的難受,可是卻控制不住無數疑問,她看不出來庄蘭笙不喜歡他嗎?
對方在得知他是他的弟弟后,態度明顯有了翻天覆地的變化,就算她之前沒有看到,可在車子裏那個氛圍。
她難道品位不出來嗎?
別人都不喜歡他,她還讓他這樣,有什麼意思有什麼必要去討好……
林檸知道自己這是不成熟的想法,所以他準備說“知道了”。
林春夏見他一直不說話,煩起來,先他一步說:“怎麼回事你這孩子,耳朵也不好使嗎,說話非得說兩遍?”
林檸到嘴邊的話止住,大而明亮的眼睛微怔地看着她。
林春夏一頓,登時意識到了自己語氣不好,噎了會兒,歉疚的同時對兒子這明顯拒絕的不懂事樣子心煩。
她對林檸是有愧疚的,從小到大就沒有帶過他,給的錢也不多。
林檸今年好像十八歲了,這麼些年以來,她的錢基本都陸續花給了那幾個死渣男。
可愧疚另說,她真怕林檸因為這點小事,搞砸自己的愛情,甚至後悔之前發微信讓兒子少跟庄蘭笙接觸。
是這一層原因吧,林檸才不聽她的話?
也不知道爸媽他們怎麼帶的孩子,帶成了這樣一個死腦筋性格……
林春夏想着一肚子火,看到林檸行李箱滿了,都沒地方裝她準備的禮物。
林春夏眉皺得深了,看了眼幾個紙袋,裏面都是衣服,她便挑了一把一個白色泡沫箱,“這是什麼?”
傘已經完全被林春夏不知覺中自己撐着。
林檸雪白兩條手臂垂在身側,淋在雨里,他看一眼,聲音不大的說:“給你帶的自己家裏種的葡萄和桃子。”
林春夏早忘了那天跟林檸通電話時的話,聽了只覺得不可思議,兒子發神經。
“北城沒有水果店嗎?還從家裏帶過來?你不是都考上A大了嗎,腦子應該聰明的啊?”
她邊說著,邊把那兩箱裝着水果的泡沫箱拿出來。
“……你要做什麼。”林檸悶聲說。
“不嫌佔地方?”
林春夏盡量放緩語氣,給他示意她準備的禮盒,“你作為繼子第一次登門,這樣提着去,不好看知道嗎?”
林檸明白了,她要把東西扔掉。
垂在身側的雙手握攏,林檸用力小聲地說:“你不吃,當時打電話的時候就可以說不要。”
“行,你現在送給我,我自由處置它,可以了吧?”
“我……”林檸眼眶發澀,一股衝動涌了上來,想說他要回南城。
忍住了。
林春夏見此,好聲好氣地說:“檸檸,懂事一點,媽也沒有帶過你,除了過年回家見一面,我們相處時間也少。”
“我們母子對彼此都不太了解,所以我們都互相包容,好嗎?”
說完,林春夏看了看四周,然後提着那兩箱水果走向垃圾桶,扔了進去。
哐啷一聲。
那從林春夏讓他找話題和庄蘭笙聊天起,就堵悶的情緒再也抑制不住,林檸身體隨着被扔掉的水果,顫了一下。
而後,眼圈也慢慢紅了起來。
這時,傳來了庄蘭笙的聲音,“上車吧。”
林檸濕紅着的漂亮眼睛下意識看過去,看到身材頎長,站在駕駛座車門外,神情有些說不清道不明的庄蘭笙。
庄蘭笙不知道什麼時候下了車,也不知道,他又聽到了多少。
林檸沒有去車上,只是忙側轉過身。
庄蘭笙便也沒再說話,夾在修|長指間的煙送到唇邊。
吸一口,煙霧裊裊。
他望着倔犟忍着哭意的林檸,以及那眼眶嬌艷的紅。
他心想,真是個漂亮的小可憐。
心裏也憐憫。
原來小可憐跟他是一樣的,都是孤獨沒人管要的孩子。
……
庄蘭笙也無端想起了一段過往,那會兒他10歲,還是11歲?忘了,記不太清了,只記得那天到處張燈結綵。
是春節。
他去東城跟廖懷薇過年。
廖懷薇是個小有名氣的出版作家,自由,熱烈,隨性。
當然,也經常不着家。
今天你問她在哪,她說在藏都,明天再問她就到了聖彼得堡。
小時候庄蘭笙常疑惑,他媽怎麼會跟他爸結婚,性格天差地別永遠只會爭吵的兩個人,後來不出意外離婚了。
那年春節,是雙方離婚的第二年。
廖懷薇交的男朋友也在,年初一,她們帶着他去看電影。
出影院時,突發奇想,來一場說走就走的旅行,這其中,自然沒算他這個兒子累贅,不過廖懷薇男友問了他。
那時庄蘭笙不懂事,原本就對這個陌生男人很大敵意。
他態度極其反叛,甚至將那男人拿着輸號碼買票的身|份證,一把搶了過來,打開車窗就瀟洒惡劣地扔了出去。
車疾速行駛在大橋上,風卷着那張小卡片飛進了河裏。
後來廖懷薇給了他一個耳光,直接將他扔在了橋邊,開着車揚長而去。
庄蘭笙看到他媽的車子停在了大橋盡頭,可沒走過去,想打電話給他爸,想起他爸帶着女友去了馬爾代夫。
這也是為什麼會讓他去東城過年的原因。
他當時就跟林檸一樣,處在陌生環境當中,毫無歸屬。
庄蘭笙原本以為這些年來,自己早對過往的事免疫了,如今再回想,心裏卻同比林檸要掉不掉含着淚的眼睛。
依舊有些潮濕。
……
天氣如同人,前一刻是這樣,下一刻是那樣,雨開始下得有些大了。
垃圾桶那邊,林春夏似乎踩到了爛地磚,鞋濺了髒水,正在那用紙擦。
庄蘭笙吐出煙霧,幾步路,過去輕摟住了林檸的肩。
林檸愣住,被動跟着走了兩步。
到了車頭邊。
庄蘭笙拉開副駕駛位的車門,手掌往下覆在他背上,輕一推他。
林檸稀里糊塗,順着勁坐進去,等庄蘭笙關好駕駛座門的時候,他才反應過來。
林檸有點搞不清楚現在的狀況,無措了會兒,洇紅的雙眼下意識去看庄蘭笙。
庄蘭笙看了眼他,將手裏那支吸了一半的煙放進滅煙器,而後清雋玉骨一般的手指,點擊顯示屏音樂播放。
霎時,車內便響起了一陣凄涼辛酸的二胡世界名曲。
二泉映月。
庄蘭笙微頓,抬眸去看林檸。
互相對視,兩三秒,林檸忽然就笑了起來,趕緊轉開頭。
直到庄蘭笙將音響關了,他把那股笑的情緒壓下去,才白裏透紅着臉小聲說:“……對不起,我不是故意笑的。”
“是想到了快音那些搞笑視頻,有的總是配這個音樂……”
林檸知道二泉映月的背景故事,就不是用來搞笑的,說起來那種行為算是褻瀆藝術。
庄蘭笙聽懂了他的意思,除了納罕他笑的原因,他倒不在意這些,三分玩笑道:“沒事。”
“我剛才還心道不好,等會兒別把人渲染得真掉珍珠了。”
“……”林檸聞言微低腦袋,很窘。
這麼說來,庄蘭笙肯定都聽到他和林春夏的對話了。
林檸忽然冒出好想下車的念頭,不是因為難堪,而是他想回家了,他不喜歡這個城市,不想和媽媽待在一起。
庄蘭笙見此,剛想說點什麼,這時後座的車門被打開了,林春夏回來了。
林檸看到她,悶澀情緒增加,轉頭重新看向了窗外。
他心想,媽媽現在肯定滿意吧。
他這個位置,就在庄蘭笙旁邊,間接表明他聽了她的話。
庄蘭笙便也轉了話語,溫聲說:“系安全帶。”
林檸沉浸在情緒里,沒有反應過來是在跟他說,就連對方指他旁邊,也是顯得遲鈍。
庄蘭笙莞爾,好脾氣再說了遍。
林檸尷尬,小聲抱歉着迅速系好。
等他系好了,庄蘭笙便播放音樂詢問他放這種類型的歌行不行。
等他說好,他這才將車開了出去。
而後座,一直驚疑不定兒子未來繼子搞哪出的林春夏,看見這和諧的一幕,心裏欣慰的同時,作為母親。
不可避免不安。
她自然是矛盾的,邊不希望林檸跟庄蘭笙相處不好影響她的感情。
邊擔憂林檸跟庄蘭笙這個同性戀走得太近,萬一被帶壞……
越想她越覺得自己有病,一下這一下那,兒子聽她的了,這幕也是她想見的了,她就又多事了。
林春夏後悔聽了庄正宏的,讓她叫兒子過來,“他們一家”該見面了,如果他沒聽對方的,哪有現在這麼多事。
林春夏這矛盾的心理,直持續至了到庄正宏家裏后準備晚飯的時候,她去廚房幫忙做菜,出來時冷不丁看見庄蘭笙在給林檸剝夏威夷果吃。
還有不知道怎麼了,庄蘭笙突然抬手,摸了一下林檸的臉。
林春夏腦子裏頓時炸開了花,甚至起了一層雞皮疙瘩。
她突地記起,她又何嘗不止林檸這一個孩子!?
這時在書房處理完公務的庄正宏出來了,他也正好看到這幕。
林春夏神色焦急,快步走去男人身邊。
庄蘭笙將從林檸臉蛋弄下來的一根睫毛放垃圾桶,無意間瞥到兩人。
庄蘭笙便笑了,那笑卻有些涼。
他幾乎打算如事先所想,故意對那個素未謀面的繼弟做點什麼去噁心那兩人,但他瞧着乖巧看着電視的林檸。
這自進家門后,親媽不聞,只顧着去給他爸做|愛吃的菜。
而他爸則只顧着工作,也沒有關照女友的兒子,抑或聊聊天,就將拘謹的林檸一個人扔在這偌大的房子裏。
雖然,他不否認這其中有作為繼兄不該產生的因素。
最起碼,現在林檸情緒平定的樣子,他這純履行兄長身份的好歹也費了些心思。
庄蘭笙便收回目光,剛想給林檸繼續剝夏威夷果。
林檸自己在剝,然後有些靦腆地將放在紙巾上剝好的果肉,遞給他,“給你吃。”
庄蘭笙微愣,繼而失笑,視線不知第幾次自他那透着粉的指|尖掃過。
無視心內那份想握住他手,好好瞧瞧他這手到底有多嫩,才會指|尖都粉粉的心思。
接了。
他邊吃邊看向電視,“嗯?迪克森被誰綁住了。”
“被瑞克,因為他太瘋了,”林檸給他解釋着劇情,也好奇猜測,“他一個人在這裏,會被喪屍咬死的吧。”
“這男人是個狠人,把自己手砍斷了,跑了。”庄蘭笙拿起水杯。
林檸扭頭,水潤潤的眼睛看着他,“你看過?”
庄蘭笙撇開眼,不與他對視,不緊不慢喝一口水道:“高中那會兒看的。”
林檸奇怪,“那你剛才還問我劇情……”
庄蘭笙神色幾分促狹,笑說:“大概算是,增加觀劇氣氛?”
林檸粲然笑了起來,覺得心裏好暖,他不知道庄蘭笙為什麼忽然又對他不冷淡了,總之自從第二次上車后。
他終於沒有了那種空得不像話的感覺。
這時忽地,今天一整天都總是隱約有着疼意的胸口,突然好強烈。
那種脹脹的疼。
林檸秀美的眉毛微皺,因為很快就消失了,電視也很精彩。
所以沒有太在意。
……
兩人這其樂融融的場景,書房門口彼此父母親瞧得分明。
林春夏無比擔憂地望着庄正宏。
“逆子!”庄正宏面色鐵青,恨不得過去給庄蘭笙兩巴掌。
其實這若是放在往常,於庄正宏這見過大風大浪的人眼裏,並不算得什麼大事,同性戀也不代表是個男人都行。
誰知女友的兒子長得這麼一副放在這北城裏也少見的好相貌。
他的兒子他也自然清楚性格,平常待人可沒這麼友善,那逆子表面看起來溫和斯文,實際骨子裏危險淡漠得很。
當然最主要的,還是他庄正宏唯一的兒子竟然是同性戀。
庄正宏一想起這個事實,便血壓升高。
這件事還得從前兩天說起,庄正宏無意發現兒子卧室門沒關,聽他用那些亂七八糟的什麼錄音設備在配音。
而那配音也一聽就不是正常的,正經的東西。
他起初懷疑但沒肯定,熟料這逆子輕飄飄跟他說自己gay。
這可是斷他家后的事!
庄正宏摟着林春夏進書房,關好門,火大地原地走幾圈。
最後嘆氣,他問:“春夏,你看這樣安排怎麼樣,讓檸檸去酒店住,開學前這幾天,再讓他偶爾來家裏玩玩。”
“當然你放心,庄蘭笙那件事我會解決,畢竟以後我們一家四口會生活在一起。”
林春夏那憑什麼讓她兒子去住酒店,庄蘭笙自己可是有別墅的想法……在聽到男人說一家四口,便喜眉笑眼。
答應了下來。
吃過晚飯後,林春夏單獨找到林檸,愧疚地和林檸說了這件事,沒有注意到的是,站在一叢海桐樹旁邊抽煙的庄蘭笙。
林檸聞言心裏有些不舒服,但經過今天見到母親后發生的層出不窮的事,他已經快麻木,在聽到這個事後。
他想的是,明天還能跟庄蘭笙一起去看畫展嗎?
還有,他該怎麼走劇情。
庄蘭笙是他要走炮灰劇情的人之一,系統說他明天要走劇情。
“..行嗎?”林春夏見林檸一直沒說話,不禁再出聲。
林檸垂着眸,抿抿多肉的嘴唇,平靜地說:“知道了。”
林春夏鬆了口氣,又立馬道:“……別告訴你爺爺奶奶。”
“嗯。”
林春夏徹底舒心,她能看出來兒子因為她而情緒不好,也不知道該說點什麼,剛好屋內庄正宏在喊她。
林春夏便讓林檸自己到處轉轉,這棟別墅無論哪個地方他都能去。
林春夏走後,林檸孤零零在原地站了會兒,轉身進了屋子裏。
那叢海桐球后,直到林檸身影消失,庄蘭笙這才目光收回,等手中那支煙吸完,他拿出響了幾聲的電話接通。
去門口拿個同城達快遞,庄蘭笙往卧室走着,正欲給林檸發微信。
林檸信息彈了出來:【你在哪裏。】
庄蘭笙挑眉,已經到卧室門口:【卧室。】
下午他帶林檸來過一次。
林檸:【我現在可以過來嗎?】
庄蘭笙打開門:【可以。】
沒過多久,敞開着的卧室門便被敲響,庄蘭笙放下手裏看了幾行字的書,瞧見他手裏拿着東西,笑問:“那是什麼?”
林檸有些不好意思,雙手遞給他,“……這是送給你的禮物,希望你能喜歡。”
這是他一個星期前就準備好的,他自己一開始想着的,林春夏也提醒他不用給叔叔準備,但得給哥哥準備。
禮物對於庄蘭笙他們這種家庭的人來說,可以說廉價。
因為總共只要八百多塊錢。
林檸做了很久思想準備,才決定還是將它們送給庄蘭笙。
庄蘭笙神情意外,沒想到他會給自己準備禮物,接過,摻着期待欣喜意味的眼睛看着他,“我能拆開嗎?”
林檸見他這個態度,微赧着點點頭。
庄蘭笙將包裝好的禮物拆開,是一支鋼筆和速寫本。
庄蘭笙愜心笑,“謝謝,檸檸。我非常喜歡。”
能聽出來這是真心實意,因為還像彭放他們那樣叫他。
林檸展露出了笑顏,然後就聽到庄蘭笙說,“剛好我也給你準備了禮物。”
庄蘭笙轉身,走向書桌,拿起他下午預訂剛才送過來的東西,遞給林檸,笑着說:“希望你也能喜歡。”
林檸驚住,看到包裝盒上的logo他就認了出來,這是最新款的蘋果電腦,他刷到過廣告,要一萬多塊錢。
林檸都不太敢收,可是看到庄蘭笙那希冀他也能喜歡自己送的禮物的表情。
他就遵從內心,小心翼翼接了過來……
當將電腦拿到手裏,林檸不受控制地面色紅潤,幾乎肉眼可見開心。
庄蘭笙揚唇,心內舒適的同時,無端覺得他這副模樣誘人,怎麼說,似乎林檸臉紅與別人不一樣。
別人是純粹的紅,林檸臉紅,卻好像帶着一股又清純又色的味道。
庄蘭笙目光微側向一邊,作勢出聲讓他拆開看看喜不喜歡。
林檸就臉紅紅的,初晨露水一樣的漂亮眼睛看着他說:“我,我好喜歡……謝謝你。”
含着糖水似的聲音。
“哥哥。”
喊完,林檸就低下了頭,愛不忍釋地看着這部筆記本電腦。
他沒有注意到的是,身前他的哥哥庄蘭笙,那雙怔了片刻后含笑的眼睛。
哥哥,他咀嚼這一開始讓他笑容凝固的兩個字。
忽地無聲一笑,看向林檸的目光,逐漸多了些晦暗不明的。
興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