燃犀奇談 雪之下 第一章4
從近乎失控的浩行手裏搶下斧頭實在是不可能的事,可就在看到樹身的劈痕里流出鮮紅液體的時候,他彷彿失去了全部力量一樣,任斧頭頹然的掉落在石板地面上。一瞬間的失神后,他慌忙去遮擋從夜光杯體內流出的詭異流質,指尖一下子被那濃稠的猩紅濡濕了。
這徒勞的努力很快就被放棄了,浩行無處可去的雙手弄髒了冰鰭的衣襟:“為什麼你們不幫我,我已經在求救了啊!我不知道向誰求救,誰也不會相信我的話!我只能想到你們,可是你們為什麼無動於衷?現在我該怎麼辦?該怎麼辦啊!”
那時,他是在求救嗎?不肯接過竹箱,帶我來到後院,不動聲色的挽留我和冰鰭,原來都是在拚命傳達求救的信號,可那時我們卻固執的認為那是無理取鬧而根本都沒有去留意……
“你冷靜一點!”冰鰭拉開浩行的手,“可能你沒發覺,但是我還能聽到浩幸的聲音!他應該還在!”
“是這棵樹!”浩行惶惑的視線越過冰鰭肩頭投向夜光杯,“浩幸一定是被這棵樹帶走了,你們看得見對不對,你們知道我並不是在胡說!”
“你說的的確沒錯,我在樹下看見浩幸的魂魄了,他還在的,並沒有消失!”我小心翼翼地解釋着,“可是你砍倒夜光杯浩幸也沒法回來啊,現在他們是一體的,這樣做只會傷到你弟弟……”
“可是我不知道還有什麼辦法!”浩行慢慢的遮住了面孔:“究竟發生了什麼……浩幸睡了一覺起來就變了……”
“你趁他睡覺時在浩幸臉上亂畫了吧!”我脫口而出。
“我怎麼會做這種事?”浩行有些茫然卻又有些意外的看着我,“昨天傍晚他不知道在哪裏濺了一臉藍墨水,我趁他睡着替他擦掉了。醒來之後浩幸就不一樣了,可是誰也沒有發現!我知道是夜光杯搞的鬼,雖然我一直對自己說那可能是小孩子的幻想,可是我清清楚楚地記得小時候夜光杯曾經和我們一起玩過,一起玩丟手絹的遊戲!”
我和冰鰭對看了一眼——我們的猜測沒有錯。夜光杯,這個丟手絹遊戲中的第四個人的確曾經存在,並且至今仍存在於安家的宅院中!
這個唯一將遊戲視為狩獵的人現在終於得逞了!和多年前冰鰭的情形一樣,因為臉和入睡時不同,浩幸的魂魄一時認不出自己的身體而被夜光杯趁虛而入。當年山茶妖精用落花操縱幼小的我去改變冰鰭的容貌,幸虧有祖父識破了他的伎倆。這一幕在今天重演了,唯一的不同是安家不存在像祖父那樣可以斥退夜光杯的人!
這一刻,身後花廳的格子窗發出輕微的咿呀聲,緩緩的開啟了。我們同時回過頭,花廳里的幽暗光線,映襯出站在窗口的“浩幸”那過於蒼白的臉龐。他一動不動的注視着跡近瘋狂的兄長:“真奇怪……明明是你在呼喚我啊!這個家裏沒人聽得見你的聲音,就像聽不見我的呼喊一樣……”
“你這個妖怪給我住口!滾出去!滾出浩幸的身體!”浩行大喊着要衝上前去,被我和冰鰭拚命攔住。然而花廳內的“浩幸”卻絲毫不為所動:“我不會離開的。健康的、溫暖的、會動的身體,我不會讓給任何人!”
一絲冷笑突然浮現在冰鰭眼角,他一腳踢開已經失去作用的斧頭,慢慢走到了窗邊,抬手就將“浩幸”從屋裏抱了出來。潛伏在孩童體內的異類並不掙扎,只是在聽見對方的耳語之後,露出意味深長的微笑。隱隱約約的,我聽見冰鰭這樣說著:“來做遊戲吧,夜光杯。我們的遊戲……不是還沒有結束嗎?”
一絲異樣的神采瞬間閃過“浩幸”的雙眸,他的聲音輕得就像呼吸:“原來……你還沒有忘記!”
“上次你被我捉住了,所以這回丟手絹的人還應該是你。一時找不到手絹,就拿這個代替好了。”冰鰭把沾染了泥污的折翼白鳥似的東西放在了“浩幸”手中,原來他把寫着“救救我”的山茶花順手**來了。看見“浩幸”慢慢合上手指握住花朵。冰鰭不動聲色的低語起來:“不過現在還不能玩這遊戲不是嗎,因為有個‘位置’會空出來。遊戲最重要的是公平,不能因為這個‘位置’的主人是小孩子就欺負他啊……”
一瞬間“浩幸”的眼睛睜大了,緊接着,從那稚氣的眼角浮現出完全不相稱的冶艷笑容:“好吧……就讓那個孩子也加入吧……”
“輸了的話你拿走任何東西我們都不會有怨言!”冰鰭緩緩的舉起左手,“但是如果我們贏了,你就得為自己做過的一切付出代價!”
透過浩幸的眼睛,夜光杯的精靈深深的注視着冰鰭,突然那星目光被單薄的眼皮鎖住了,他垂下眼見舉起右手擊打在冰鰭掌心——約定,成立了!
即使再強大的妖怪,只要許下諾言,他就不得不接受約定的束縛!
濃綠的夜色不知在何時降臨了,是我們迷失在了夜光杯的世界裏,還是夜光杯的世界已經泛濫到現實中來了呢?我看見大家的周身都散發出微弱的光芒——是靈體!原來童年的我們一直沒有發現,不知不覺間,自己竟在和妖怪玩着離魂的遊戲!
不過這一切對浩行來說都不重要吧,因為他看到的只有瑟縮在這空間中央的山茶樹下,小聲抽泣着的浩幸而已。從來都是那麼古板的他這一刻不假思索的跑過去將弟弟抱在懷裏,可能從來沒有見過哥哥這樣表達感情吧,浩幸小小的身體因為吃驚而僵了一下,但很快他緊緊抱住兄長的脖子放聲大哭。
我不曾見過這冷漠的秀才如此努力安慰別人的樣子,浩行那麼不純熟的表達着溫柔:“不要怕,只要和哥哥一起做遊戲就行了……什麼也不要怕,什麼也不要想……哥哥會救你出來的,一定會的!”
我想,這對異母兄弟是第一次以這樣的態度真誠相對吧……
“丟手絹……丟手絹,輕輕放在什麼人的後面……大家不要告訴他……”上到高中還會唱起這樣的兒歌實在是件好笑的事,但此刻的我卻一點也笑不起來。在這深綠世界中央,我、冰鰭、浩行和浩幸圍在落滿皎潔花朵的山茶樹下,在我們背後逡巡着的,是選擇着目標,伺機取代我們中任意一個的夜光杯。
為什麼從來沒發現丟手絹是如此殘酷的遊戲呢——大家圍成一圈拍手唱歌,只有一個人被排除在外,所以這個人選中某個“獵物”,誘使他離開“位置”來捕捉自己,而以身作餌的代價是,搶先佔據那空出的位置,融入“大家”之中不再獨自被隔絕在外。在追逐中獵人和獵物的角色混亂了,只有一點是確定的:輸掉的人,將對着大家的背影繼續孤單的徘徊……
這一次夜光杯會把那朵寫了字的山茶丟在誰的身後呢?機械地拍着手的我像童年時一樣,忍不住偷偷探頭張望,面色凝重的浩行在我左手邊,手指還輕輕的打着顫。他的對面是驚魂未定的浩幸,那孩子緊鄰着夜光杯的樹榦,小小的臉上還掛着淚珠。我慢慢地將視線轉向正前方,挨着山茶樹另一側的冰鰭。不知何時出現的朦朧幻像突然映入眼帘——披着白鳥羽翼一樣重重輕衫的模糊人影正飄然經過浩行的背後,繞向冰鰭的方向,隨着這一圈一圈環繞的動作,原本月華般淡薄的身姿越來越清晰……
“現在輪到我來抓你了!”多年前遊戲被迫終止的那一刻,夜光杯對冰鰭說的最後話語突然間浮現在我腦際。如果……這個遊戲正是多年前遊戲的繼續,那麼夜光杯一定會實現這個諾言的!那麼,他選中的人一定是……
就在這時,我看見那道白影的速度倏地加快了——夜光杯已經丟掉了“手絹”,開始奔跑了嗎?我急速轉頭,安家兄弟背後並沒有那染了墨跡的白茶花,被選中的人,果然是在我對面,被山茶樹旁的冰鰭!
來不及了,被夜光杯拉下太多了!只要那山茶妖精跑到冰鰭的位置上,今後我就得叫一棵樹作弟弟了!
“冰鰭快跑啊!”我的驚叫和冰鰭的呼喊同時響起,他說的是:“浩行,到我的位置上去!”
冰鰭這笨蛋!夜光杯難道就不會佔了浩行的位置嗎?
然而不可思議的事情發生了,浩行依言疾步跳到隔壁的位置上,夜光杯卻像完全沒看見有新的位子空出來一樣倏地跑了過去。冰鰭起步雖然稍晚,卻因此而有了足夠的餘裕縮短和山茶妖精之間的距離。我目瞪口呆的看着他們就這樣追逐着,僅僅數圈后,那披着重重疊疊白衫的身影,終於在停在冰鰭手中……
抓住夜光杯了——遊戲結束!浩行一下子跑過去把浩幸抱在懷裏,我連忙趕到冰鰭身邊。被捉住的夜光杯的面目並不清晰,可能這就是我一直回想不起他容顏的緣故吧,但那雙與山茶花蕊同色的黃金眸子卻散發著星辰般璀璨的光彩,可是這光彩轉瞬間便被花瓣一樣潔白的眼瞼給遮住了。
“雖然手段卑鄙,但還是得承認你們贏了!”夜光杯的聲音里有着自嘲的味道。
“趁小孩子分辨不出自己面孔的時候佔據他們的身體,你的手段也高尚不到哪裏去啊。”冰鰭加重了手上的力量,握緊花妖的手腕,“我只不過做了和你一樣的事情。”
原來在靈體追逐的時候,每一個“位置”就對應着一個人的肉身,浩行頂替了冰鰭的位置,餘下的“空位”也就是浩行的軀殼——就像夢中離魂的孩子發現自己的容顏變化而猶豫,於是被山茶妖精乘虛而入佔據了身體一樣,夜光杯延誤了時機,也是因為分辨不出是否應該佔據那個“空位”,因為那不是他選中的冰鰭的身體!
冰鰭的冷笑里有着一絲不易覺察的得意:“不知道你為什麼這麼執着與這種遊戲,難道以為得到了人類的身體就能成為人嗎?未免太天真了吧——按照約定,現在就是為你的妄念付出代價的時候!”
妄念嗎?這是何其可憐的妄念啊。不想寂寞,不想做這空無一人的世界的君王,想被人接受,想和大家一起快樂的遊戲,夜光杯的妄念就是如此單純,它並不明白,異類就算取得了人類的外表,也永遠跨不過此岸和彼岸間不可逾越的鴻溝……
在反應過來之前,我已經大喊起來:“你要把他怎樣啊,冰鰭!”
“把他怎樣?我能把他怎樣?”冰鰭皺起了眉頭,“他只是在諾言的約束下,為自己作出的一切付出代價。”
說得沒錯,在彼岸世界也許可以使用機巧手段,但絕對不能背棄諾言。這是自然而然但卻不容侵犯的法則——所有的過錯必被彌補,所有的犯錯者必被懲罰。不論是人類還是精靈鬼怪,只要傷害了他人,就必須付出相應的代價!
所以這種懲罰在夜光杯輸掉遊戲的那一刻,就已經開始了——只是一瞬間,皎潔如雲、絢爛如星的花瓣在紛紛凋落,像無數折斷翅膀的白色小鳥,發出奄奄一息的最後啼鳴,然後頹然跌入無邊的夜色,那片深不見底的蒼綠也失去原本的通透和溫潤,變成了不透明的僵硬色塊。
包圍着我們的夜光杯的幻境在剝落崩潰,安家的庭院漸漸從深綠的屏障中顯現出輪廓,這種崩壞同樣也在夜光杯的軀體上,那一塵不染的白衣上不知何時滲出層層污濁的黑漬,隱隱的侵入到花妖近乎透明的肌膚之中,他金色的雙眸黯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