燃犀奇談 雪之下 第一章3
因此今天被媽媽提起的祖父那唯一一次的怒火,其原因絕不可能只是責怪我淘氣,或強調某種古老禁忌的權威這麼簡單,這怒火必然有更加直接更加危險的緣由。
不過忙着做家務的媽媽可沒有多少工夫和我們扯閑話,她添完炭就離開了堂屋,只丟下一句話:“那天你們從安家瘋玩回來,冰鰭就累得睡著了,火翼還學着他家浩行的樣子習什麼字,最後居然寫到弟弟的臉上去了。從此以後爺爺就不准你們再去安家玩,其實火翼淘氣關人家什麼事啊!”
安家!這段往事居然和安家有關!某種隱約的預感像一道閃電,鞭打過昏暗的記憶天空,又瞬間淹沒在無邊的混沌里……
如果只是擔心孩童不成熟的魂魄找不到身體,那隻要管好自家的淘氣包就行了,祖父又為何一定要禁止我們去安家呢?不指望能從同樣滿臉迷惘的冰鰭那裏得出什麼答案,我低下頭望着火籠里深紅的炭塊,卻發現灰白的餘燼上早已佈滿我用火筷子無心寫下的字跡,重疊在一起的零亂筆畫不斷反覆着這樣一個名字——夜光杯!
“我想起來了!”冰鰭靠近火籠端詳着白灰上的字跡,突然恍然大悟地說道,“就是那一天,我們圍着夜光杯玩丟手絹的那一天!記得剛玩了一半就被爺爺叫回去了,從那以後我們就被他禁止,很長一段時間內都沒再去過安家……”
有……這麼回事?如此說來,圍着夜光杯遊戲就是我們在安家最後一次丟手絹的玩法——圍繞在落滿白色花瓣的夜光杯樹下,面對着苔痕點染的枝幹,不守規則的我偷偷探頭去看左手邊的浩行,他正一本正經的看着前方,似乎在屏息靜聽身後有沒有落下手絹的微弱聲響。於是我繼續悄悄的轉向右側,只見冰鰭身後的青石地面上,落着一方月光般潔白的絲帛……
我猛然從回憶之繭中掙扎而出——這不是今天早上的夢嗎?難道它不僅僅是夢境這麼簡單,難道這場遊戲和祖父罕見的憤怒一樣,都是沉睡在我心底的記憶?
可是這說不出的彆扭感覺又從何而來的呢——那個時候,我看見浩行在我左首,冰鰭在右邊;浩行在等待,冰鰭的背後被人丟了手絹。也就是說,當時我們三個都蹲在樹下,那麼……那麼,繞着圈走在我們身後的,丟手絹的人是誰?
難道這遊戲中存在第四個人?那麼這個默默繞着圈選擇目標,伺機丟下手絹的人究竟是誰!
我一把拉住冰鰭的衣袖:“那天是誰把手絹丟在你背後的?”
“什麼啊?”被我的舉動嚇了一跳,冰鰭小聲的抗議着,“不要沒頭沒腦的突然冒出來一句,慢慢說吶!”
“那一天,我們最後去安家的那一天。”我慢慢平復紊亂的呼吸,尋找着合適的語句,“那天的遊戲裏,誰是丟手絹的那個人?”
“不是你嗎?”冰鰭脫口而出,隨即便迷惑地抬起手撫着額角,“不對……好像不是你……是你偷偷提醒我背後被丟了手絹的,那會不會是浩行?”
“不對,浩行在我左邊!”
“難道那個遊戲……有第四個人在嗎?”此刻,冰鰭的目光慢慢地穿越了眼前的實像,眺望向遙遠而昏暗的記憶深處,“沒錯……的確還有一個人的。可那是誰家的孩子,我怎麼一點也想不起來?”
一定有第四個人在,而且和我一樣,冰鰭也記不起他的面目和身份!
“你再仔細想想啊!”我連連搖着冰鰭的手。
“記得那個時候,我剛抓住丟手絹的孩子,爺爺就來叫我們回家了,那小孩還對我說了話呢!他說還沒結束……”努力的回想着,突然間冰鰭露出困惑的表情,“那孩子說:還沒結束,輪到……我來抓你了……”
這句話……不符合規則!丟手絹的遊戲裏大家面對面圍成一圈,一個人拿着手絹在圈外徘徊,偷偷將它丟在某個人背後,然後開始沿着圈奔跑。被選中的人如果能立刻發覺,起身追逐並抓住丟手絹的人,那麼他就贏了,遊戲將繼續進行不做改變;如果追不上,自己的位置被丟手絹的人搶去的話,那麼被選中者就得成為下一個丟手絹的人——明明冰鰭抓住了對方沒有輸掉遊戲,再次丟下手絹、繼續被追逐的應該還是這個小孩才對!
“好痛!”彷彿被什麼猛刺了一下似的,冰鰭忽然皺起眉頭捂住肩膀。
“怎麼又是這麼多?”我連忙走過去亂敲一通,趕走不知什麼時候又聚集過來的陰濕蟲,可是就在這些傢伙慌亂逃散殆盡的那一刻,我的身體不受控制似的僵住了,為什麼剛剛一直沒看見呢?就是它在吸引精怪們吧——雪之羽翼般的東西依附在冰鰭肩頭,和在我夢境中折斷翅膀不停墜落的白雀幾乎一模一樣!來不及多想,我揮手把它拍落在地。
“奇怪,不疼了?”冰鰭揉肩膀的動作停止了,就在彎腰撿起地上白色小鳥一樣的東西的瞬間,表情凍結在他臉上,“夜光杯……”
捉在冰鰭指間的,正是夜光杯白得耀眼的落花!
我不由自主地取過那朵山茶,突然瞥見淡淡的墨色隱隱浮現在柔膩的花瓣上,不像是泥漬污跡,反而好像是人故意畫上去的圖案。湊近花朵努力的辨認,依稀可以看出那是一行已經褪色的字跡:
——救救我……
夜光杯的花瓣上那稚氣卻已經有章有法的字跡,分明寫着——“救救我”!
那絕不是寫得一手純熟流麗的好字的浩行的手筆,它應該是雖然年幼,但卻一直在接受訓練的小孩子字跡!如果沒猜錯,那是浩幸的求救信號,因為冰鰭剛剛感到疼痛的那隻手,就是他曾經牽過浩幸的手啊!
我低下頭,緩緩握緊衣襟,卻控制不住聲音的顫抖:“浩幸會不會出了什麼問題啊?那時候他明明躲在夜光杯樹下唱丟手絹的兒歌的,可一轉眼就帶着你從背後出現了!”
“那孩子不是早就躲在大門後面的嗎?”冰鰭一貫冷淡的表情里,也閃現出控制不住的動搖,“他突然跳出來一把抱住我,說……終於抓到你了!”
終於抓到你了!這句簡單的言語如同一枚鑰匙,讓困在記憶迷陣的我瞬間找到了往事入口——清晨的迷夢裏,那蒼綠的夜色是夜光杯深邃的樹冠吧,漫天墜落的不是白色羽翼的雀鳥,而是……夜光杯碩大的落花!
從安家回來的那一天,周遭也紛飛這這樣的花雪,像被什麼迷住似的,童年的我也拿着毛筆學了浩行的樣子在落滿一地的茶花瓣上習字,卻沒有發現在我筆下的那根本不是什麼花瓣,而是熟睡的冰鰭的臉龐!
“終於抓到你了!”陌生的聲音回蕩在夢境裏,只是轉眼間,幼小的冰鰭已經被誰抱在了懷裏,可是為什麼看不清那個人的面孔呢,無邊的深綠中,只映出他那薄雲般重重疊疊的白衣,以及一閃而逝的,星輝般的金黃眼眸!
密佈的墨綠濃雲霎時被那線星光照亮,我脫口高喊:“夜光杯!”
“我……好像記錯了!”冰鰭的面孔上也漸漸褪去了血色,他緩緩抬起線條優美的鳳眼,瞳孔中滿是惶惑的神色,“其實那個時候,並不是我們圍着夜光杯遊戲,而是夜光杯加入了這個遊戲……”
那麼誰是丟手絹的那個人,這個問題就迎刃而解了——我的左首是浩行,右邊是冰鰭,而我的正前方,是青苔斑駁的樹榦,誰在我們背後徘徊着丟下手絹?是夜光杯,這個遊戲中的第四個人,就是夜光杯!
封印的閘門被打開了,記憶的洪流不可遏止的傾瀉而出。我急切地拉住冰鰭的衣袖:“我想起來了,你睡着不醒的時候爺爺的確發了火,可他並不是在罵我……而是在大聲喊:‘回去,夜光杯!’”
記憶的斷線終於連接起來了——我和冰鰭之所以對安家懷着同樣的恐懼,其根源卻有着微妙的不同,那是因為我們在丟手絹的遊戲中,扮演了不同的角色;而我們之所以至今都抗拒去安家,是因為祖父曾嚴厲地告誡我們:夜光杯,是會捉走小孩子的樹!
夜光杯果然像他說的那樣來抓冰鰭了——童年的那天,是它用落花迷惑了我,從而借我的手畫黑冰鰭的臉,讓他的夢魂認不出自己的軀體,就好像在不知情的小孩子背後投下手絹一樣,應該就是這妖怪的“遊戲”中關鍵的一環,只有通過這一步,它才能帶走被自己選中的魂魄!
更可怕的是多年後的今天,夜光杯可能已經成功地再度進行過這個“遊戲”——如果沒有猜錯,此刻的浩幸體內應該已不再是他自己的魂魄,而我在山茶樹下所看見的,一閃而滅的“浩幸”才是那孩子被夜光杯俘獲的靈體!
而浩行之所以態度奇怪,是因為他發現了弟弟已經成為山茶妖怪的犧牲品!
再次來到安家時,眼前的一切讓我不由自主地停下了腳步——從半開的大門口開始,一灘灘詭異的幽藍水漬貫穿白石鋪地的天井,蜿蜒着漫延向檐廊,朝後院逶迤而去,那顏色與我晨夢中滂沱的豪雨別無二致……
剛跨過門檻,冰鰭就難以忍受的遮住耳朵,能夠聽見彼岸無形者之聲的他此刻一定聽見了什麼異樣的聲響,我連忙靜下心側耳傾聽,傳入耳中的是丁丁的伐木聲,還有……幾乎難以分辨的……微弱的哭泣聲,那是浩幸的哭聲!
“浩行要砍掉夜光杯,咱們得快點去阻止他!”冰鰭一把拉起我的手,視若無睹地踏過滿地暗藍積水向後院跑去。